第十四屆文學獎-短篇小說組-日曆
佳作
日曆
中醫五‧吳汶珊
自我介紹:
一個常常失眠的人,
一個用平凡文字寫作的人,
一個在文字中找共鳴的人,
得獎感言:
謝謝大家!
日曆
太陽隨著日曆的翻頁升起。
陽光穿過有點破損的木窗,卑劣地蜷縮在咖啡色桌上一隅,戰戰兢兢,猶如矇著眼睛的戰俘亦步亦趨搖晃著,透明的枷鎖圈養四肢,窸窣,在邊界摩擦的。
沒有人會在意角落,安想著。
高亢且瀕臨破裂的片語,和指甲時不時勾著黑板的節奏,在高出十公分的講台上,禁錮地,被強制規定地,表演。老師與學生的距離,是十公分的高度,是一公尺的寬度。或者說,只是剛好在同一個時間點,兩群表演團,在一條不存在的線兩旁,不太整齊的長方形周長內,彩排著安排好的劇情。
十點的震動,宣告。
兩個小時的荒誕戲碼,無人觀看,各自為政的老套劇情,日復一日。
不過這沒有影響安的好心情,畢竟陽光明媚,適合一齣喜劇。
安坐在角落。
「兩份蛋餅和中冰奶來咧!」留著汗的老闆端著餐點,穿過一桌又一桌,撞了兩張椅子,把食物放到帶有些許油漬及醬油膏的桌上。
安捏著手上的細練,按了一個扭,付了錢。
老闆低頭轉了轉比較寬的手環,笑著道謝。
第十代偵測器,安在腦海裡默念了一遍。
這裡的人,身上都帶著偵測器,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像是連接著臍帶的胎盤,它陪伴著你的生活,直到呼吸中止,無論自然或非自然,它脫離了你的名字,繼續迎接下一代。
它取代了遠古時期的紙,交易買賣、身份驗證...,它甚至可以偵測身體狀況,危急時報警,它就是一位無形的保母,在人們需要任何幫助下提供服務。它日夜無休,半衰期恰好滿足人類的最長壽命,快速且簡便的,滿足需求。
而它最重要的功能,是傳達「上者」的旨意。
城市上的聖地,是上者的居住地,祂們統治著,觀察著人們的一舉一動。偵測器只是個媒介,人們的所為,制裁與指引,仰賴著偵測器小小面板上的文字。
一年一度的聖者賽,在夏至,最炎熱的時刻,炙烤著汗水,翻滾擴張的血液。玻璃容器中的水沸騰著,篩出細小的水滴,隨著空氣在管柱的圓心處直線運動,通往只有所謂純粹之地。
乾癟的餅皮,可能是水溜走了。
紙杯旁的水滴圍成一圈又一圈,像是地下停車場的迴旋彎道,底部的,氾濫的渴望地往上擠,一圈又一圈。
「等很久了嗎?」
他從陽光走來,黑色的輪廓一如初見時。
「還行。」安踢了踢對面的椅子。
「最近過得好嗎?」他拉開椅子,放下泛黃的布袋,抽幾張衛生紙,隨意地擦了擦額頭。
「也就那樣。」
「沒惹事嗎?」他輕笑。
「還行。」
「已經決定了嗎?」
「恩。」
「想清楚了?」
「都是要去的,沒必要想的太清楚。」
「妳決定怎麼做?」
「照著流程走,必要的時候看著辦。」
「恩,我說甚麼也改變不了吧。」他把吸管插進皺皺的塑膠膜上。
安笑了笑,拆了一雙免洗筷。
「真難吃,你嚐嚐。」
「時間久了,當然沒那麼好吃。」他無所謂地咬了一口。
「要不再點一份,熱騰騰的比較好吃。」
「不用,是難吃點,但也沒有不能吃。」他吃了第二塊。
「都退休了,還不對自己好點。」
「退休沒退休,也都這樣過,習慣就好了。」
安看著顢頇的老闆,端著一份蛋餅,撞了幾張桌椅,把盤子放到桌上。
「年輕人還是要吃營養點。」他付了錢,推了推盤子。
「這麼體貼阿!」當初也是這樣啊。安夾了一塊,吹了吹,一口吃下,真燙啊。
「吹一吹再吃,別燙到了。」
安把盤子推回去。
「年輕人減肥,你老人家多補充營養吧。」
他大笑,眼淚在皺紋的夾縫中遊蕩。
傳說,漢斯帶領了他的五名同伴,在聖地上建立了新國度。漢斯的資訊能力很強,他是卓越的工程師、科學家以及數學家,他曾在公司中擔任重要的職位,沒有人不崇拜漢斯。
在眾多輝煌中,最廣為人知的就是他遏止了混亂百年的痛苦,那是老一輩不堪的回憶。
豐饒的土地刮分成好幾塊,權力掌控者習慣於合作與背叛,更擅長於收刮資源,規範法條日新月異,無所適從,民不聊生。
漢斯發明了偵測器,以百年前的法條修改植入偵測器當作規範,獎賞與懲罰透過系統的設計直接執行,有時,在系統無法判定或是違背規範的情況下,送入聖地由上者審判。
上者,經由每年的聖者賽選拔。沒有人不想進入聖地,那不只是科技、資源及智慧的象徵,更重要的是,能掌握控制世界的機密。
漢斯在死前,遺留了一段話:「所有的機密,都在聖地裡,只要掌握了機密,就能掌握世界。」
安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輔導室。安打了班上一位男同學,即使男同學的身材是安的兩倍,也沒有阻止安在男同學臉上揮霍的痕跡。
那時,他還是學校的輔導老師,不被學生重視的那種。
「妳還好嗎?」他指了指安手臂上的烏青問。
即使靈巧地躲過攻擊,也難免碰撞,安自己也沒意識到。
安不想理他。
他沒生氣也沒繼續說話,他回到桌椅上,安覺得可能是他的座位,拿出紙,不知道在寫甚麼。
安看著陽光灑在他泛黃的領口,這個人有點奇怪。
他沒有叫我寫悔過書,也沒有叫我道歉,安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安走到桌子旁邊,看著他寫的字。
是悔過書。
「你在做甚麼?」
他抬頭看了安,笑了笑。
安覺得有一股暖流包圍著自己,應該是走到了陽光在的地方。
「要不要跟我說說剛剛發生了甚麼事。」他拉了旁邊的一個椅子過來。
「我打了人,就這樣。」安順從的坐在椅子上,正如每個老師要求她寫悔過書時一樣乖巧。
「恩,為甚麼打人呢?」
「如果我說是他先欺負別人你相信嗎?或者說你想要我說的是,我看他不爽,所以打他。」
「那麼妳為甚麼用打去反擊他呢?妳知道打人是不對的。」
「難道我要眼睜睜看著他恐嚇別人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但妳應該有更明智的做法,比如找老師來,而不是用一種錯誤的方式去對付錯誤。」
「但老師會站在他那邊,因為他爸爸送了很多禮物給老師。」
「辦法是想出來的,妳可以找沒有收禮物的老師,妳還有很多種辦法去解決這件事。」
「我懂你的意思,但我不認為打人是錯的,因為我打的是壞人。」
「打壞人不是對錯的問題,而是你處理壞人應該用更明智的方法,孩子。」
安覺得自己很奇怪,好像無意間掉入了圈套。
陽光太大,都曬暈了吧,安想。
「恩,我明白了!」安停止了思緒。
「行了,待會把這個悔過書交給你們老師,就說是你寫的。」
「你為甚麼要幫我寫悔過書?我自己會寫的,我很有經驗了。」
「見義勇為的人是需要嘉獎的,雖然你的方法不符合規範,但善良才是永遠的真理。」
安覺得頭越來越昏了,大概又快要夏至了吧,怎麼這麼熱呢?
安拿起悔過書,對他很小聲地說:「謝謝!」
他揮揮手「好好學習,再見!」
這個老師好像長的不錯!
聖者賽,最熱鬧的慶典之一。
它是除了死刑判決以外,唯一能夠進入聖地的途徑,然而光是要獲得參加資格就不是件容易的事,通常是以學校、地區、公司等等為單位進行小型徵選,再推派一定的名額。
參加權的爭奪,就足以令人頭破血流。
即使沒有獲得參加權,仍可以觀眾的身分參與這件重大的事件。
普暉廣場,聖者賽的舉行地。面積不大,更像一個小家園大小,後來經歷了一代又一代的改造,現占地三萬平方公尺。
遠遠地看,只能看到銀灰色的柵欄矗立,時不時都有機器人經過,人們稱它們為衛兵,保衛著。
到時,柵欄往兩側推,中央花園的水池映入眼簾,兩側各有一條較小的路,通往兩側的觀眾席,而參賽者得以在比賽前一天先進入廣場,穿過中央花園,抵達後方的宮殿,由側門進入側樓,進行一晚的招待與休息,隔日在中央花園進行比賽。
只有最聰明的人,在陽光最炙熱的日子裡,承載著所有人的歡賀,進入普暉宮殿的主門。
這是一個神聖的地方,它是漢斯發明的起點,通往聖地的第一道門。
漢斯將遺言擺在宮殿旁的小門,即使曾經有人把它移到正門前,它依然會回到原本的位置,守護著。
「這給妳。」他拿出了一本書。
「甚麼?」
「一些碎念的東西而已,也許對妳的計畫有幫助。」
「謝謝。」安接過書。
「不用謝,做妳想做的就好,有些事一個人做太困難了。」他拍了拍安的頭。
「我知道,但我必須去。」
「恩,去吧,注意安全。」
綠燈了,他走了。
風,翻開書籤夾著的地方,第四章。
安闔上書,往反方向走,也得開始計劃了。
她戴上鴨舌帽,緩緩地走向學校的校長室。
她得拿到聖者賽的資格。
他教了安。
安喜歡學校的輔導室,從那次起。
最常用的手段,在上課的時候,在老師的面前表演不專心,就能夠獲得去輔導室的恩典。
安努力地用左手抱著書,敲了敲門。
他無奈地笑了笑。
「進來吧。」
「我們該進入下一章了,上次教完了第三章!」安奔跑地攤開書。
安是天生的資訊工程師,他不想教,卻不能阻止安強烈的好奇心。
他拉了把椅子,放在他的固定座椅旁邊。
「看過了嗎?」
「沒有,我想要聽你說。」
迴圈,計算機科學運算領域的基本用語,也是常見的控制流程。以一次的符號,讓程式反覆進行。或者說,用定義好的,去重複,每一次,都在圈圈裡,不斷循環,再循環。
安看著他熟稔地打字,大概是常常被上面的人催促交作業培養的吧。
「在想甚麼?」他停下。
「太陽是不是被某個人寫進迴圈裡呀,每天都重複升起又降落。」
他看著安,笑了。
「也許是太陽把人們寫進迴圈裡呀,它在那裡,是地球在轉,所以才會感覺每天都在升起又降落。」
「你說的好像有道理,可是太陽也會計算機語言嗎?」
「太陽不會以人的邏輯思考而改變它自己的生活,是人們用邏輯思考去解釋太陽,不只是太陽,還有月亮,地球,以及整個世界。」
這是繞口令嗎,安想。她轉了轉筆,抄了下來。
「我們依照習慣並且有條理的模式去生活,每天都如此的,這何嘗不是一種迴圈呢?」
「所以我們被寫進迴圈了嗎?誰那麼厲害,可以把所有人都寫進去呢?」
安想把收禮物的老師寫進迴圈裡。
「等你學會了迴圈這單元,再想想這個問題,也許就會知道了」
那為甚麼我們不能再輸個指令,跳出迴圈呢?
安在筆記本上,幫這個問題打了五顆星星。
她得防止壞老師出去。
「你的意思呢?」安摸了摸茶杯,涼的。
「不是我不近人情,而是校內資格賽早就已經過去了,我也得照規定來。」
「這樣啊!」安喝了一口茶。真苦!
「那也沒辦法了。」安放下茶杯。
「妳能理解就好。」校長翹了二郎腿。
「下次早點報名就好……。」電腦自動撥放著影片,收了禮、送了禮、和一名未成年親密舉動……
「看來,您的電腦有點不聽話呢,需不需要我幫您修理一下呢!」
安笑了笑,茶的餘味好像有點回甘。
安到輔導室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咦,跑去哪裡了?」安把書放在桌上,拉了把椅子,試著翻開書。
她發現翻不動書,她變虛弱了,她需要補充能量。
她跳下椅子,跑到屋子裡一個灰色的舊書櫃前,熟稔地找到左邊第四排第二格,撥開書,乾淨的手用力地轉動裡層的小圓盤。
從中間分開出一個小通道,安走進去,這是她發現的秘密基地。
大約兩坪的空間,書架像是三合院一般圍著一張單人床,單薄的金屬線錯雜,卻讓書本牢牢地待在不容誤差之外的位置。
安第一次發現這裡,是她試圖整理輔導室,意外觸碰到機關,掉進了這裡,她把這歸咎於好心有好報。
安坐在柔軟的地毯上,乾淨無暇的白色,她栽進去,放鬆且溫柔的白色。
她拿起上次藏起來的零食,拆開包裝。
壞老師的東西不錯吃呢,她決定要給予嘉獎。
她看了看四周,每次來,都有種被書本擁抱的感覺,嚴肅莊重地,自在柔和地。
她如往常般決定挑選一本書,作為下午茶的陪伴者。
她的目光定焦在一本資訊書籍上,有些詭異,她決定走近一點。
它的位置比兩旁的書高了三十度,安拿起。
它的背後藏了一本稱不上是書的書,牛皮紙,甚至可以看到蛀蟲的痕跡。
安打開,打了兩個噴嚏……。
「還回來做甚麼?」
安沒有回頭地往房間走,拿出大箱子,收拾。
「在外面鬼混那麼久,現在回來是要錢嗎?我就不該生妳這個女兒,從小就只會惹事,給我添了多少麻煩,早知道就不要生了,就該把妳打掉,妳跟妳那個只會喝酒的爸爸沒什麼兩樣,養妳真是討債……。」
安把獎盃丟進去,一個程式比賽的獎盃。
「最好都不要給我回來,長大了,翅膀硬了……。」
丟了少數幾件勉強可以穿的衣服,一頂黑色的鴨舌帽,還有一頂白色的漁夫帽。
「妳小時候我怎麼對妳的,妳現在甚麼意思,妳要去哪裡,妳爸拋棄我,妳現在也要拋棄我嗎!」
她大哭,嚎啕地放肆地眼淚,是血,是安冠狀動脈的血,阻塞的血栓終於抵擋住動脈血,挺住,讓它毫無方向性地,散。
「走了」安把日記放到背包裡,拿起箱子,從哭倒的女人旁邊走過。
女人憤怒的眼神在看見床上的信封後消失殆盡。
膨脹的信封,空蕩的。
安坐上車,黑到發亮的長型轎車。
一輩子只能坐這一次吧。
黑色的柵欄等距排列,沒有陽光,果然。
電子面板上,寫著「掌控世界」,跑馬燈。
隨意取用的餐點,華麗的燈飾,橘色的光暈映照在黑曜石地板,微弱地,循序漸進地。
恣意飛翔的蝴蝶們,充滿華麗裝扮地,從容地優遊。
安看著他們轉圈,轉了一個又一個,空無的迴圈。
「欸,妳叫安是吧。」
安看著這個突破迴圈的人。
「我有重要的事要跟妳說,很重要。」
安輕蔑地笑了笑,繼續看著。
「妳會在明天被刷掉。」脹紅的臉頰透漏這些許彆扭。
「我知道呀,我還知道是誰呢。」擴大的瞳孔像是撞擊的銅鑼,響了又響。
「是你爸吧!」安舉起奶茶,起身。
「妳不是奴隸,安。」聲嘶力竭停止了安的步伐。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聽我爸說的做而已,他保證這不會對妳造成傷害,我不知道……。」
「不重要了。」安繼續她的路。
「我無法原諒。
這世界的人都瘋了,他們被禁錮在牢籠裡,甚至把漢斯當作偶像崇拜,一切都是騙局。
以一名工程師而言,漢斯的能力是無庸置疑的,但他是糟糕的哲學家,不,他很可能是毀滅者。我不懂他為甚麼要這樣做?
現在他的計劃要實現了,這個世界要毀滅一遍又一遍,我是助紂為虐的幫兇,他計畫著招募一批又一批的人,幫他汰舊換新,控制這個世界。
所有人都不能赦免。
我無法忍受良心的絞痛
,即使所有的老人都是古板僵化的,我還是得為了少數的小朋友著想,他們是富有想像力及創造力的,他們很可能可以改變這個不斷循環的惡劣習性,而我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他們出現。
我不想再和這些掌握權力的人相處了,他們只想要控制世界。
我必須做點甚麼,在第十一代偵測器出來之前,我的時間不多,只能改一點,但也夠了。
只要記得往左邊走,就可以了。」
碎裂的痕跡斑駁不堪,一刀。
合上,她從沒像現在一樣覺得如此脆弱又有力量。
是豔陽高照的日子呢。
安舉起手,感受陽光從指間滲流下來的溫度。
是暖的吧。安拉起了外套拉鍊,走向中央花園,已經好了。
座位分隔線,分出了整齊有秩序的人們,群眾吵雜的聲音,唯一交錯混亂的日子,肆地。
「欸,比賽加油」男孩拍了拍安的肩膀,脹紅的臉宛若凝固已久的遠血。
安笑了笑,插了插口袋,找到了位置,坐下,四肢柔軟有力量地,張揚,放蕩不羈的嘴角,等待。
電子面板連結著每個人的偵測器,大會搞了個競猜獲勝者的抽獎儀式,選手們的得票率上下快速移動。
安:2票,倒數第二。
不成文規定,永遠沒有倒數第一。
比賽開始,安將左手放到鍵盤上,快速地敲動,殘影游移。
三十分鐘後,鈴聲響表示提醒,有人面有難色,有人坐立難安。
倒數十分鐘,有人早已離席,有人齜牙裂嘴。安按下提交卷,起身,緩慢的走,像在等待著甚麼,安看到他了。
一隻腳踢向安,安勉強地側了側身,一張紙從外套口袋掉落。
「報告,有人作弊!」螢幕投射即時畫面,瞬間撥放於所有觀眾席,黑色的灰色的,找不到清澈的。
「妳的監視器會把妳的罪刑即刻送到聖地,由上者裁決,請妳跟我們走一趟!」監試人員立刻圈住安的手,從口袋掏出電子鐐銬。
安笑了,是發自內心的笑,溫柔的,映襯著黑色外套。
「你要不要先看看紙上寫甚麼?」
另一監試人員從地板撿起,攤開,是張空白紙,潔白得沒有任何灰塵。
「這是我發明的偵測器擦拭紙,不算作弊吧!」
「不,這不可能,這不能證明你就沒有作弊!」紅色的鼓躁的,紅蘋果。
投票螢幕上,開始撥放著校長和男孩的對話,邪惡的祝福,蘋果的妝,掉了,爛透的芯,輕微發澀的臭味。
安想起了校長室的茶,還是挺苦的吧。
安沒有父親。
母親是個善良的人,獨自經營一家小吃攤,經常化解客人忘記帶錢的窘迫,即使被占便宜,也依然笑著的,男人眼中漂亮賢慧的女人。
她愛上了年輕有為的年輕人,慷慨交付了青春美貌以及金錢,換來了身體消不散的瘀血,以及肚子裡的新生命。她不想扼殺生命,連動著她的呼吸、心跳、她的生命。她艱辛地生下了女孩,親吻著女孩的額頭,祈求一個平整的未來。
她努力地保持著善良,努力地工作……。
她沒有錢!她不能為女兒報戶口,戴上偵測器,因為她連下一餐的奶粉錢都沒有。
她不得不為錢放棄自尊,她用激躁強硬的個性保衛,她用柔軟的身軀換取錢財,她的皮膚開始發炎化膿,她不想休息,她是安的母親。
安很愛母親,儘管母親將瘀青傳遞給安,暴躁激進的沙啞聲音,蒼老乾燥的頭髮,所有不應該承受的傷痛,安也無法忘記母親溫暖瘦弱的胸膛,緊緊的抱住,在冷瑟的刺痛中。
安的真實生日,應該是第十代偵測器的末代使用年,然而安度過了沒有戶口的三年,最幸福的三年。
沒有偵測器,相當於沒有身分的物體,他們被稱為奴隸,沒有人的權利,遑論尊嚴。
他們只是商品。
安走向他。
他給了安一個溫暖的擁抱。
「妳知道嗎?我很以妳為傲!」
安回抱了他。
「我也很以你為傲!」
「安,我希望妳知道妳真正想做的,不是為了別人,也不是為了我,妳懂嗎?」
他鬆開了雙手。
「恩,我知道,在早餐店的時候我也想過收手,可是今天的陽光很溫暖,不覺得嗎?我想去做!」
「妳看過了日記了吧!」
「恩,我以為你還沒發現呢!」
「安,我得向妳坦承,一開始,我是想讓妳去做,妳是有天賦的,妳可以感覺到我故意引導妳去發現這件事,甚至半強迫妳去做,我承認我有私心」他摸了摸口袋。
「恩。」
「但是,妳長大了,妳可以思考,妳甚至超越了我,所以,我希望妳好好地做決定,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現在收手還來的及。」
「我想做,而且我也得做,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做到,但這件事,一定要有人來做,至少我可以當第一個,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
「妳很棒的,安,不論妳做了甚麼決定,我都會支持妳。」
「當然,你也是。」
他把一張左側鋸齒狀的泛黃牛皮紙對折再對折給了安。
「之前,我很猶豫到底要不要讓妳知道全部的事情,所以我撕下了這頁,但現在,我想這會幫助妳的!」
安是個觀察細膩且思慮周密的人,她習慣將所有資訊統整起來,然後做出行動。
「我會成功的,施皤。」
他的瞳孔放大,果然,安長大了。
女人從暗處窺探,微胖的身軀,帶著駝背的樣子離開了。她隨手把偷來的偵測器丟在路邊,她知道,她從不後悔,因為偷十一代偵測器而成為奴隸,她早已破碎不堪,但那個女孩不能沒有偵測器。
她大笑了,很瘋狂地笑了,晃動著,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安獲得了最後一名進入主門的資格,在加權分數後。
夕陽穿過鐵門,折射出一條條的枷鎖,橘色的,無限拉長,再拉長。
安的左手邊,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灰白色鬍渣,以及百會穴周圍反射著亮光,微屈的脊椎,凹陷的臉頰,閃亮的眼睛掛著綠色系光譜。
「姊姊,妳好漂亮啊!」稚嫩的帶著些許鼻音,小妹妹用肥嫩的手,拉著安的衣裳。
「姊姊,我想跟著妳走。」
安沒有回答,規則地擺動雙腿。
開始了。
他們按照指標穿過一扇又一扇的電子門,大的小的,黑色的銀色的,光滑的斑駁的……。
透明又彩色的反射著他們的輪廓,這是一個奇怪的房間,他們找不到出口。
「請按照你的想法回答以下問題!」光滑的偵測器開始閃爍。
「你餓了三天,空腹著走在路上,這條路很荒蕪,沒有人、房子、煙囪,你走了很久很久,你感覺到冷甚至有些麻木的刺感,即使你的一半身軀被陽光籠罩著,此時你最希望獲得以下哪個東西?左、熱騰騰的食物,中、可以發揮功能的偵測器,右、製造食物的機器人程式碼。」
男子選了右,他被偵測器帶走了,是一股強大的風。
「姊姊,妳要選甚麼?」女孩看著安。
安轉了轉偵測器,鏡子中間裂開了一道出口,食物的香味撲鼻而來,不,那不是食物,那是香味。
女孩跟著安繼續往前走。
「我無法克制飢餓的痛苦!」
「是漢斯的聲音。」女孩興奮的說。
「不,經歷過這麼痛苦的,這個年代的人,都無法忍受。沒有任何辦法,他們搜刮了所有糧食,機器人的迅速比蝗蟲更快,他們連摔到地上的,都無法放過,他們只想要控制這個世界,根本不把我們的死活放在眼裡,他們毀了一遍又一遍的承諾,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們只會說謊。所有的制度都是假的,我們必須要自己拯救,用盡全力。」
「漢斯在說甚麼,為甚麼我都聽不懂?」
安發現了按鈕,按下。
漢斯的聲音又出現了一次。
是迴圈呢!
「我完成了。不,我只來的及改一點點,不到十分鐘,他們就會發現,然後把我抓起來,送進聖地處決。他們會用一個漂亮的罪名扣住我,他們不能容忍破壞權利的行為,他們想要繼續控制。
我已經做好準備,但我沒來的及看完最後一道程序,那會是一個不可預期的變數,沒有人知道那是甚麼,除了漢斯,那個瘋子。
我也是瘋子,所有人都瘋了,我們需要打破腐爛的路線,重新建築,這已經不是修改可以改變的,這腐敗的太深入,它即將觸碰到良心,那會引起新的一波毀滅。
保持理性和善良,才有可能建築,這不容易,也許沒有人做得到,但必須有人做,所有人都仰賴著,才能活下去!
我會突破這個迴圈,即使是死,我也會安靜但據理力爭的死去,帶著我的名字,施皤。」
安和小女孩來到了第二個房間,偵測器響起。
「你打了個飽嗝了,你從未感到如此滿足,你繼續路途,感覺身體充滿力量,火源從丹田汩汩流出,滋養四肢,你看著太陽,源源不絕。
然而,這片土地的乾涸沒有改變,你看著瘦弱的老人彎腰挖著樹根;你看著渾身是傷的男人被鞭打地扛著重物;你看著懷孕的女人扶著腰,皺眉地看著遠方,你感覺全身的血液堵住了,凝結在左心房,心肌無法抵抗強大的壓力,停止跳動,你無法動彈。
如果你有一個願望可以成真,你想許甚麼?右、毀滅所有的當權者,中、給弱者充沛的資源,左、合理並且公平的分配資源。」
小女孩往右轉了一半偵測器,剎那突然往左轉。
牆壁交錯雜疊,一條黑色的通道出現。
安開啟偵測器的手電筒功能,往前走。
老舊卻不潮溼的牆壁,貼了一張又一張密密麻麻的程式語言。
「這是多麼厲害的計算阿!」小女孩興奮的撕了一張又一張的紙,泛紅的手指握著。
「我們潛伏了兩年,在普暉廣場的廢棄屋,那些攢住資源的人才不屑走進這裡。我們即將要成功,只要偵測器偵測他們下達掠奪命令,他們就會死亡。
他們必須得死,這是最快的方法,我忍不下去了,我知道這不對,但我別無辦法,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人民被欺負?」
安翻了翻紙張背後,發現了這段話,安再翻了下一張。
「最後一位了,他死了,我早已將法律規範輸入程式中,只要人民違反,直接執行懲罰。沒辦法,現在的時期太混亂,沒有領導人,破壞的東西也沒有補償,人們需要指令才能重建生活,他們得抱持對未來的希望,這段時間很辛苦,但是必經的路。」
如果把這裡的紙拼湊起來,會獲得混亂百年的歷史紀錄吧。
安不想知道,她得保持理性。
再看最後一張,安下定決心。
「我不擅長制定法律,這裡沒有人擅長,我們只會寫程式。人民進展的很慢,三分之二的偵測器上顯示的生理和心理狀態仍是處在缺陷狀態,這代表法律還不需要更動,沒有辦法,比我們預期的要慢很多,我沒有時間了!」
安走到下一個房間,一個人。
安相信女孩更適合剛剛的地方,那也足夠了。
「恭喜你走到這裡!」漢斯說。
安摸了摸口袋裡的牛皮紙。
「相信你也知道了,所有的秘密。請容我再簡短說明一下,混亂百年的歷史在紀載中一筆帶過,甚至可以說是空白的,而我和我的同伴,建立了這個基地,為了阻止混亂的擴大,引發一連串推翻那些掠奪者,準確地說,是將他們殺死。
然而,重建家園並不容易,人們習慣了出爾反爾,沒有信任可言,這需要一個穩定的規範,去限制壞人以及獎勵好事,他們需要明確的知道甚麼可以做,才能生活。所以,我們沿用了混亂百年最長久的國家的法律,但這不是長久之計,我們得制定新法律。」漢斯繼續說。
「現在,請你回答最後一道問題。你覺得人們在沒有限制、資源充沛的地方生活,相比現在,會更快樂嗎?一、會,二、不會。」
脹紅的蘋果,不會因為陽光照射,變得沒有毒,但惡魔的手,可以。
安有一種跳動的預感,她轉了一。
房間地板開始塌陷,安知道她失敗了。
她答錯了,不,這個答案不是參與者的想法,是漢斯的想法。
她知道的,但她得這樣做。
勢必得有人來破壞,安想起了施皤,她拿起對折又對折的牛皮紙。
「突破這個迴圈。」
安快速地在偵測器上打程式碼,只有第十一代偵測器可以由戴的人直接控制,儘管可以,也得以繁瑣和艱難的程式碼才能破解。
地板塌陷速度越來越快,一顆顆流星在雲層的遮掩下,快速地穿過,一閃即逝。
沒時間了,安敲完最後一個字,汗流浹背,滴在石磚上。
滴答滴答,安癱軟在地板上。
她讓時間穩定心跳,她得冷靜。
偵測器不能控制她的心跳,她已經脫離。
她繼續破解,發現這道問題沒有答案,漢斯設定了,不管如何都會失敗,他提醒了安。
安終於來到最後一間解答。
她很冷靜,異常地冷靜。
她小心仔細地觀看一條條程式碼,她得理解每一代偵測器的設計。
從五代開始,被植入一個指令,法律規範的更動,以及被送到聖地進行裁決的人們,所有處決的關鍵,在於全體意識的集合。
偵測器接受每個人的意見,進行歸納,然後執行。
漢斯團隊中最後一個人的逝去,代表法律不會再更新,沒有上者,根本就沒有上者的裁決,所有人都是上者,我們掌控著自己和別人的命運。
人們擁有創造力和決定力,但依然被偵測器掌控,相信被所謂的上者照顧,我們從來都不是實驗品,我們是製造籠子關住自己的瘋子。
漢斯設定了偵測器,進行自動更新,從五代到十代,每代十年更迭,偵測器越來越敏銳,增加越來越多偵測功能。
漢斯沒辦法看到作品的未來,他沒辦法親自監督修改,他只能等待,設計一個圈套,等待適合的人自願跳進來。
每個進主門的優勝者,都能獲得一份禮物,不論是精緻的程式設計還是物質層面的供給,漢斯將他的財產用在這。他希望,有人承接他,他知道他設了一個騙局,所以他設計其他人,來打破騙局。
安看完了所有資料,顫抖的手放下文件。
漢斯不是壞人,施皤也不是,漢斯說了謊,施皤是窺探冰山一角的觀察者。
每個人都是壞人,以片面表象殺了人,但每個人也都是受害者,他們習慣著吸取偵測器生活。
安看了控制偵測器的主機螢幕,那裡顯示著所有人的動態。
她站起來,全身不由自主地抖,可能是沒有陽光吧!
安想開窗戶,但這間房間四面牆都是實心厚實的。她抓了不知道是甚麼的金屬物,用力地往牆上敲,一下又一下,她掙扎著。
她很快地敲出了一個洞,不知道是她太用力還是牆太脆弱,這個洞蜘蛛似開始出現裂痕,往外展開。
陽光很刺眼,是日出吧,安很肯定。她看著陽光從洞灑進來,全身沐浴,然後從縫中滲漏進來,沿著地板,一點一滴,擴散,照耀了灰色的塵灰、白色的文件、黑色的電腦。她看到沒被照到的一個角落,她繼續敲,讓洞更大,她必須讓陽光充斥。
安左手拿起剪刀,往連接主機的一條最粗電線走去,那上面有個紅色箭頭,她用右手舉起,噹啷……。
日曆掉了一張紙,隨著太陽升起。
評審評語(按姓氏筆劃排列)
高桂惠老師:
這是一篇去時間、去中心,充滿解構色彩的小說,作者以安為主要人物,但是沒有出現的漢斯才是一切的主宰,而最後的解答,造成混亂的緣由不是漢斯,卻是集體意識;雖然說的是百年歷史的混亂,卻是對於偵測器未來性的指涉。歷史是一場騙局,是一個迴圈,每代十年,第十代偵測器正好百年,第十一代在牆壁打破中,正如日曆的掉落,一切都是解構。
然而,解構當中是否有解構不掉的東西?上課的戲碼、吃蛋餅的日常,學校輔導室的對談,家庭中與母親的張力,結尾剪掉主機的電線,回到現實。
作者融裁虛實世界,將人類的困局、制度的匱乏、抉擇的困境、理想的可能很不容易的放在密室遊戲的想像中鋪陳,命題為「日曆」,旣有當下性,也有未來的時間指涉,將寫程式與制定法律對舉,喊出「我們沒有時間了」,科幻寫實的手法掌握得極好。
楊隸亞老師:
這也是一篇未來時間的小說。一開始就以手腕感應支付做開場,充滿未來科技想像,作者叫它第十代偵測器。故事對科技的發明想像很卓越,但是其他日常生活的場景描寫卻沒有改變,沒有跟著去想像拓展觀察。比方說,小說裡早餐店的蛋餅,吸管,塑膠封膜的飲料杯,免洗筷,大家生活裡面的食物和吃的方式還是跟現在我們理解的一樣。這樣會有點微妙。
作者可能要重新想一下小說的結構,主角為什麼要經歷這些事?偵測器是未來感、儀式感物體,但是其他空間場景跟故事描寫並沒有辦法支持這個儀式感帶來的效果。例如,故事最後,日曆掉一張紙,日曆是很傳統的物品。
小說裡的敘事時空,可以有更好的轉場與收尾。
嚴紀華老師:
- 小說以電腦收集資料,偵測人類行動,制定規範,進行控制為主題,強調科技資訊的力量強大,而以掌握機器就能掌握世界,作為誘惑,催動人類的慾望。然而「聰明」的人們設計程式,又反為其所困。其中聖地、聖者賽的情節設計,使讀者彷彿成為進入電腦遊戲的玩家,增加閱讀的臨場參與感。題材選樣與現代性相應。
- 內容情節採二線穿插交錯敘述:一為漢斯的謎團,一為安與輔導老師施皤的相識相交,是虛擬世界與真實世界不斷的交手、換手。直至後端會合,最後安決定拆解電腦偵測程式,恢復沒有限制、資源充沛的日常生活,讓陽光進來,日曆翻頁。作者企圖呈現現代科技帶給人們的便利,卻埋藏著更大的危險,見其用心。然其中情節轉折處難免斷裂,宜在材料鋪陳、文字經營更作清理,將更為順暢可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