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屆文學獎-散文組-肋膜積水

【散文組】

第一名

肋膜積水

中醫七‧吳書瑋

 

自我介紹:

嗜音樂和多糖飲料的Intern

得獎感言:

謝謝我勇敢的母親,謝謝我的家人,謝謝嘉淳,謝謝陪我度過這段困頓時光的每一個人,我知道你們現在和以後都會在,是你們讓我能夠再次奮力舉筆寫作。

肋膜積水

一陣冰冷的鳴響從宇宙深處傳來,敲著規律的節奏,迅速通過一個向我的隧道,從悠遠變成銳利,直直從我的鼓膜之中破出,我在黑暗裡猛然睜開眼睛。

床好像淹水了。定神細聽,指針的滴答呆板從濃黑的房間滲漏而出,心臟貼著胸骨微微加速抗議,我習慣性地將頭轉向床另一端的母親,看見棉被密實地蓋過她的身體,她正微張著嘴,胸廓溫柔起伏,平和地在夢境裡漂流浮沉。沒有水。

那一刻,我以為自己聽見那台24小時血氧偵測機在那裏瘋狂嘶叫。

再度陷入沉睡以前,回想著一年前的那場洪水,心口仍像一隻受驚的嬰兒被巨掌撫抱,那是多麼深沉的慶幸,慶幸母親仍躺在側,仍那樣完好地睡著。

一年前,從家對面的馬偕醫院飛奔而出的救護車也是那樣厲吼著,它將母親送往林口長庚醫院,那也是我醫學生實習的地方。

左側肋膜積水。合併嚴重腹水。合併肺栓塞。合併右側中大腦動脈梗塞性中風。推測診斷為腹腔19公分腫瘤移轉引起。連日狂妄的診斷學名詞,將母親從一個輕微咳嗽,自己走進急診快篩的健朗女性,打倒成一個穿戴氧氣罩仍氣息喘粗,全身水腫,還昏迷不醒半側癱瘓的病人。

那或許是我一生當中最害怕的時候,主治醫師愛莫能助的哀傷眼神,看著二十四歲害怕極了的我,眼神越是憐憫,我越是害怕,他口中所述說的每個醫學名詞,每一個診斷的因果關係,我都聽得懂,只是當我在課堂中因為聽懂了而點頭的時候,卻怎麼樣也想不到有天,我會真正懼怕這些疾病,在主治醫生的解釋前不甘願地點頭。

水一下就淹了起來,淹過母親半邊的肺葉,X光下一片霧氣朦朧,他們用內視鏡探查肺葉的時候,發現了不知道哪裡來的小結節。最後確定是卵巢腫瘤的轉移,診斷不到24小時的時間,腫瘤就無情擾動母親的血液,讓他們全都往死裡塞,塞住肺部,塞住腦部,然後母親一下就不能動,也不能說話了。

我回頭目送救護車載著母親奔往高速公路的方向,就在那個平時家門口最常經過的路口,那天半夜兩點,繁華的光復路猶如鬼城閃著惶惶的燈火,無車無聲。鳴笛聲倏地響起,凌厲地撕破那一個夏夜。

母親和我擠在急診室狹窄的床連隔間裡,一片吵嚷偶爾伴隨疼痛哀號、家屬焦急撥打電話的聲音,我從縫隙間窺視那些往來人等,那些平常以學長姐和老師相稱的醫生護理師,恍如隔世。母親做完腦部取栓手術,如一顆平靜等待甦醒的繭,臉上仍有平時堅強幹練的樣子,幾縷亂髮垂下卻顯得脆弱滄桑,一條水管粗的塑膠導管從床沿垂下,接往一個三千毫升透明瓶子,裡頭的液面輕微晃動,清澈鮮紅,以涓滴之姿從母親的肋膜腔汩汩流出,如熾熱的生命之水一點一滴自母親體內流逝。

父親和妹妹在急診室外徹夜守候,他們一定都嚇壞了,父親在家裡從不是個拿主意的人,如今面對母親的生死大事,他異常沉默冷靜,然而沉默的背後,不是早有心理準備的沉著,而是不知所措到了極限之後的木然;妹妹平常溫順可愛,一派天真爛漫,如今強將眼淚含住,沒有一絲驚慌,陪母親上救護車,一路守護到急診室外,不時用訊息探問我和母親在裡頭的狀況。

急診室的黃昏,在沒有晝夜之別的人流之中,氣氛凝聚著一種真正的昏黃色,他們將母親照出來的電腦斷層再三檢查,母親肺部栓塞嚴重,兩側肺葉主要動脈都有巨大血塊,隨時可能扼住母親呼吸,讓她陷入生命的危險。於是他們問我要不要急救。

這麼快就來到這一題了嗎?我想起實習演練時,與病人共享決策的溝通技巧中,宣布壞消息時的各種同理與接住情緒的方法,當時的我使勁想像自己是病人的家屬,讓虛假的悲傷情緒恰到好處的鋪在表情上,反覆喃誦:「我明白、我理解」。此刻我卻很慶幸自己沒有在宣告壞消息的醫師身上看見憐憫、聽見她明白我的感受,她的措辭理性,語聲低沉,她帶著我看影像,指出栓塞的位置,陳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所有結果,或好或壞,可以怎麼做,有什麼選擇。

沒有那種大悲大痛的時刻,沒有糾結或者猶豫的,我說了,不急救。好像也不是這樣困難,一切回到平時母親在家裡無意跟我和妹妹說的,如果有一天她怎麼了,不要插管,不要急救,她很從容,很有主見,用全心在支持這個家庭,為了工作燃燒自己,是新時代的堅強女性,只是當她終於累了的時候,就該讓她休息,就這麼自然、簡單而已。

父親簽署了放棄急救同意書,那一刻是心照不宣的,我們三個圍在一塊,在入夜了燈火通明的急診門口,無須多說一字或是含恨掙扎,我們都感受到這個家正被頂在前所未有的浪尖之上,但是我們三人都在船上,有著同樣的方向。我想,母親或許是不想接受化療之苦,所以才選擇這樣的方式吧。

父親和妹妹輪番進急診陪母親,我回宿舍休息,那彷彿是百鬼出巡的夜晚,一點聲響都讓我以為自己聽到了生命監測器的警報正猖狂作響,「噹!噹!」有如地獄之門敞開,瘴氣薰蒙,千萬小鬼蠢蠢爬出,而後跟著牛頭馬面吆喝著要將母親帶走。我在每一個整點如報時般驚醒,醒來時冷汗淋漓,濕透枕頭,心慌地察看手機是否有父親捎來的訊息或是未接來電,就這樣反覆熬到天濛濛亮,才起身更衣再往急診方向走去。

母親頭上的生命監測儀始終沒有發出警報,在兩片肺葉之間狂妄癱坐的血栓文風不動,主治醫師一日早上告訴我們,許是抗凝血劑起了效用,血塊趨於穩定,目前暫無立即生命的危險。母親中風後半昏半醒的,但是她很努力地想要擠出一些字句出來,想問我身在何處,努力想移動身體,我看著母親,終於知道她沒有這麼容易放棄。

母親中風無力的情形越來越好,她從昏蒙之中逐漸甦醒,她的腳和手逐漸彎曲,伸展,曾經能言善道的國文老師,現在講話常找不到恰當措辭,記不起東西來,像是大腦被關了機又重新開機,一些過去的記憶和煩惱都被一一格式化。我們於是轉至普通病房接受進一步治療,當中風和栓塞的急性問題處理得差不多,就要開始和癌症的長期抗戰,母親打了人生中第一次化療。

我和母親待在單人病房裡,大部分的時間母親都在休息,偶爾我們會看電視、聊天,我將收信閘裡來自各方的關心和打氣,一封一封地唸給她聽,我伏在病床前,看母親偶爾像孩子一樣燦爛的笑,我便暫時可以不去想藥袋裡的點滴、每回抽血如同考試般諸多不及格的數值、母親一根根掉落的頭髮,還有那些仍不停從母親胸口流出的肋膜積水。

那些紅色的水像是水龍頭一般地滲漏,沿著管子不懷好意地偷偷躡足離開母親體內,三天追蹤一次的X光顯示母親的肺仍在淹水,母親仍需要靠吸氧才能維持一定的血氧濃度,隨著積水波動,母親偶爾還是會喘,粗淺快速的呼吸仍讓母親不適。

他們給母親接上24小時血氧濃度監測機,隨時監測她的血氧數值,機器發出規律的噹噹聲,比急診的生命監測儀還要惱人,當血氧低於90,就會機警地放聲大叫,這時護理人員就會進來將母親的氧氣濃度調高。就這樣,母親的血氧隨著肋膜積水起伏上下,氧氣濃度也就隨之高低,情況好的時候,母親帶著輕便的鼻導管即可,但若情況嚴重,母親就須帶著大面罩,每一下呼吸都是厚重的聲響,在氧氣罩上形成來來去去的白色霧氣。

我養成了一個習慣,不時瞥向母親床頭那台如心律跳動的監測器,當血氧上升,機器發出的音高就向上躍動,我也隨之歡欣,可以安然地在床邊與母親說笑;倘若血氧不知甚麼原因逐漸下降,92…91…,鳴響音調也失望般節節下降,焦慮就會襲上心頭,我在病房走來走去,端詳母親的呼吸越來越快,接著會有住院醫師進來,調整母親引流管,說要照X光,說要抽血。

母親怕痛,不想抽血了,我看著筆般粗的針管插進母親大腿,她痛得哀嚎,汩汩鮮血竄入管內,我心頭也像被抽乾了一樣,想起自己曾經也這樣在病人身上,操作練習,當下只想著抽不到血,面對害怕針管的病人,不過是敷衍安撫幾句。

日子就在這樣血氧數字的高低起落之中反覆擺盪,那像是薛西弗斯永無止盡的攀爬與推移,母親暫時無性命之憂,但苦無出院之時,母親浸在荒涼的病房裡,表情也逐漸鬆垮下來。一面看得到天氣的窗、血氧監測儀、嘶嘶吐氣的供氧機、枯索無味的電視節目、還有涓滴流淌的肋膜積水,日子大抵剩下如此。

一日我盯著顯示90的血氧機,等著它隨時要尖叫發作,抵著下巴,愁苦地擠在母親床前,看著微微喘氣的母親,戴著累贅折騰的氧氣面罩,眼淚不聽使喚地流下來。母親的眼神出現了好久沒有的,一種對孩子的憐惜,將近兩得月以來,我被迫長大成一個照顧者,而母親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成為了被照顧者,她看著那個渴望強大到可以護住她,卻止不住害怕憂傷的兒子,那一刻回到了一位母親。

「你不要哭啦,本來,就不是所有事情,都會如我們的預期呀。」

母親輕輕握住我的手,用仍然不流利的語言,輕聲說。

最新的X光報告出來了,醫師宣布,胸水退去,剩下一點點殘餘的水藏在肋膜與橫隔間的角落,大致不影響母親呼吸,看來是化療起了效用。母親吸著輕量的氧氣,瞪著澄清的大眼睛,頻頻點頭謝謝醫師。我的心彷彿頓時有了重量,一時間穩穩地降落到一個安全舒服的位置,即便我知道,接下來仍有一大段抗癌之路要走,母親隨時仍可能陷入危險,洶湧的肋膜積水甚至不知何日會再漲起來,然而我好像並沒有那麼害怕了。

出院那日,我推著母親,與爸爸、妹妹一起離開,那是林口少有的明媚日子。一路上穿越紛忙的醫師護理師,穿越愁雲慘霧的疾病眾生相,慌亂的家屬、孱弱的病人,心裡竟不是急欲離開的解脫。當下明白自己會再次回來,或許是陪著母親,或許是為了全天下千千萬萬的父親、母親、孩子。應是神明保佑,或是甚麼別的力量,但絕非靠自己的努力,也非任何可以解釋的因果,讓我可以這樣深深將這一口氣喘過來,長長地吐出,讓我可以緩緩道盡,這一切是多麼神奇且令人慶幸。

這或許是一條沒有終點,沒有靠岸的路,不論是疾病、習醫或是成長。沒有人可以預知洪水何時捲來,大浪、小浪或是日夜不息的潮汐,如同肋膜積水淹過肺葉,勒住呼吸,讓人無法喘氣,漲退之間帶走多少珍貴的東西,無人能保證每次漲潮都能足夠幸運。只願我在每一次濕了身心之後,可以更剔透人性,可以疲憊不致殆盡,仍留有溫柔,足以從水中站起,走向那些仍在水中的人,試圖將他們輕輕拉起,擦拭、治癒。

 

評審評語(按姓氏筆劃排列)

吳鈞堯老師:

交錯實習與實際兩種現場,勾勒醫生與家屬不同情境,細節處理精細,許多用語淺顯但因為連結前後,顯得很有力量。

林達陽老師:

文字流暢、理路明晰,妥當描繪複雜的角色轉化,對照呈現從醫學生到病患家屬、從受照顧者到成為照護者、從家中一份子到成為家中主事者,種種心境轉折,其中幽微的掙扎騷動,寫得哀涼動人、又保有直視命運的希望。

徐國能老師:

善用自身經驗寫出醫病、生死和感情的觀察和記錄,蘊藏深刻的啟發,文字能力和思考深度都值得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