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屆文學獎-散文組-織錦

【散文組】

第二名

織錦

醫學二‧陳羽捷

自我介紹:

陳羽捷,2004年生,臺南人,現就讀長庚醫學系大二。雜食性閱讀者,但尤愛武俠及古典愛情小說。願成為醫者斜槓作家,以文字與醫學,作一點微光,溫暖照亮每一個人。

得獎感言:

與上次一樣,想感謝的人有太多。

還是要先感謝長庚文學獎,感謝評審的青睞,讓我能第二次得到肯定。

也感謝為我讀這篇文章的師友,有你們,這篇文章才是現在的模樣。

最後想好好感謝自己,下了好大的決心,才將自己的內心坦出來,直面自己的心。

在寫〈織錦〉時,好幾度眼睛都蓄了淚水;那些曾經不敢說的,終究是透過文字說了出口。

還是覺得寫文章像織錦,總是得慢慢、慢慢地一步步織出來。希望,之後能一直記得編織一篇文章的感覺,不論未來到了哪裡,不要忘記,寫作永遠是自己世界裡最澄澈的藍天。

織錦

像迷失在宇宙星際,幼時的我是這麼想的。

熾白燈泡下絢眼的光彩旋轉晃動,家裡一座座深棕色書櫃裡有各色數不清的書本,矮小的我仰頭看,就像夜裡閃爍變換的繁星。

與書本的第一次聯繫,是睡前的故事時間。靜夜的床邊,母親捧著書本像懷中一顆明亮的星,喃喃唸誦的故事似流星劃過的軌痕,引領著我在穹蒼歷險。

然而,終究只是透過母親的口聽故事,我從未自己翻閱書本。因此,真正踏入文學崇洋,是在三、四歲,母親懷孕、坐月子時。

那時父母都忙碌著迎接弟弟的到來,極喜愛故事的我沒人誦讀故事,終於還是自己找到記憶裡,母親從中抽出故事書的那格書櫃。人生中第一本書,亮面硬殼的二十開繪本,封面三隻粉色小豬,各穿著藍紅綠的褲子,身後三種房子。兩頁一句話,文字旁的注音標示比我的小圓指尖還大,文學浪潮正式捲進我的生命。

與文學的初次見面十分良好,一試成主顧。我的最大興趣,從替芭比娃娃穿衣服成了閱讀文字。

小學的我像在宇宙中四處流浪的黑洞,迫不及待地想吞噬一顆又一顆能抓到的任何星星。不論是哪一類別的書籍,我只希望可以將全世界的書都看個遍。閱讀的書多了,腦海裡的奇思妙想也多了起來。

五歲時,我開始嘗試「創作」。說得好聽是創作,其實只是將腦中不時冒出的各種怪異想法,以大大的注音、破碎的文字,寫在不幸被我挑中的筆記本。大至玩著小熊娃娃,突然編出的荒謬故事;小至因在學校忘記關水龍頭而挨罵的心情,全都被我歪歪扭扭寫在凌亂的筆記本。

不時湧出的靈感像超新星爆炸,炸在我能找到的本子上星星點點。破碎而宏量的、未經修飾的語句,我只想將每一瞬間的感受、每一個突然冒在腦中的故事寫下來,像渴望吸吮母乳的嬰孩,對文字的吸收與釋放是最原始的本能欲望。

許是父母察覺到我對文字異常的興趣,以及智力測驗裡顯示極高的閱讀理解能力,他們為六歲的我尋到了一間帶著孩童閱讀與創作的才藝班。

那老師教的不是正規作文,倒像是一個小小的讀者與作家同樂會,一個班級裡不到十個孩童。

在閱讀的課程,我們聽老師說各種新奇的故事、閱讀各式故事書籍。至今我能對希臘神話諸多神祇如數家珍,應該便是那位老師與《波西傑克森》的福。而寫作的課程,老師有時讓我們寫新詩,有時是短文、極短篇小說,甚至是古典詩。

在那兒,我從未被教導過任何寫作技巧,我不知新詩需要韻律節奏,不知作文的基本架構是起承轉合,不知譬喻轉化排比摹寫,甚至以為只要寫出四句字數一樣、有押韻的詩便是一首絕句。

我所被教導的,只有如何將自己內心的想法與情緒,以文字表達出來,讓每個人都能讀懂、看得流暢。「只要能表意便是寫作,形式不拘,格式不論。」大概便是我在那時期對文學創作的理解。

後來父母聽人說,那老師收費不低,以教學內容來說似乎有些不值,但我還是慶幸自己去了那裡,體會自由至極的文學,也許才有後來深愛上文學的我。

在那兒的四年,我不斷地閱讀與創作。

小學中年級的我更開始創作短篇小說,在班上收獲了不少讀者。數學課時,破舊筆記本上的校園短篇小說不知轉過了多少同學的手。尚不知修飾文辭的我,也不知自己的創作多麼青澀淺白,只是享受著。享受著傾倒出腦海與心中的萬千思緒,如實寫成一個個文字、一篇篇作品的快樂。

但這樣的快樂,在升上小學高年級,學校開始得「寫作文」時,終究成為無知的代價。當我委屈地拿著自己從未得過高分的作文簿,與老師公開的優秀同學佳作,詢問老師為何我的內容明明更豐富,卻始終只拿到不高不低的分數,我明白了一些「規則」。

老師告訴我,想讓豐富的想法變成一篇好作文,就是要有架構地寫成四段起承轉合,要運用修辭讓文辭更「美」。平時看我常在看大眾小說的老師說:「妳可以多看一些『成熟』一點的書,像張曼娟、朱天心的散文。」

去圖書館翻了幾本散文集,我漸漸理解老師的話,好的創作不是僅只表達內容,而得兼顧文辭的修飾。閱讀一篇作品,於我而言不再只是內容的吸收,我逐漸能感受到文字裡的美。與精彩情節的澎湃起伏不同,文字的美像把心往溫水那樣一泡,溫柔蕩漾令人心折而陶醉。

第一次發掘世界上還有這種美的我,大把的課餘時間從閱讀奇幻翻譯小說,漸成了閱讀華文小說、散文,後來更愛上了鑽研古典詩詞曲。只是醉心於中華文字之美的我,全然忘卻自己其實更該學習那些寫作手法、修辭;幸運的是,也許近朱赤真有其理,不知不覺間,我的文字漸漸被那些作家雅致的文筆影響,筆下的布匹漸漸成為像樣的緞料。

國高中的我,學校作文幾乎每篇都成為範文,校內外作文比賽及文學獎屢獲肯定。

我喜愛文學,亦喜愛自己的創作被肯定。還記得,來自老師、評審、同學,最常聽到的稱讚是「文辭細緻華美」。

世上最令人欣喜的,莫過於自己喜愛的,也受到他人的鼓勵與肯定。神迷於細膩文藻之美的我,再加上來自他人的評論,愈發追求辭藻的運用,寫作時漸漸偏愛絢爛華豔的文字。再到後來,喜愛成了執著。寫下的一字一句,我執意反覆推敲,只願自己筆下文字的美勝過斑斕人間美景。或許這樣的堅持也與考試作文制度有關,任何題目到了手裡,就算再怎麼無感,我都能用文字騙過老師的紅筆。還記得學校模擬考出過與登山有關的抒情文,從未登過山、厭惡無比的我還是拿了A+成為範文。

透過燦爛的文辭,我將自己的感情包裝成絢麗的、世人想要的模樣,用一篇篇全然捏造的感情,拿到高分、得到獎項。我享受著,看老師與同學說我的文章令他們感動不已。這是一種矛盾而神奇的感覺,因自己筆下一個虛假的我備受讚譽,而隱藏在文字後的我卻面無表情。成功騙過大家,心裡感到欣喜而成就,想著這也許是對文筆的肯定;然而,寫著這樣文章的我,卻再也不覺得自己在創作文學,倒像是一個業績不錯的作業員,在一個框架裡一次次製造產品。

我知道怎麼抓住顧客的心,得到不錯的銷量,卻找不到自己的心。

幸好,學測那天如常發揮,其他科也發揮不錯,我考上了心中理想的醫學系。

我想,終於可以追尋自己的夢想──成為一名醫者兼作家,不再需要寫那些其實根本不想寫的主題,可以從心所欲揮筆。在學測寫國寫題目,最後一次為了考試而寫作時,我告訴自己,下一次提起這枝筆寫文章,一定要寫些我真正想寫的,一篇小說也好,為了最愛的弟弟而寫的一篇散文也好。

然而,當我想寫下內心的情感,卻發現自己寫不出曾經華麗的文風,那樣備受肯定的字句。那些譬喻轉化、華美辭藻,我不再能用之如信手拈來。

在我的文字世界裡,不知多久以來,仰頭一望,都能看見深藍蒼穹上漫天的星光,那些熠熠灼亮璀璨著的,我的字句;然而,那片我以為會一直閃爍的星空,卻突然黑雲如傾,旋轉著壓下來,沉沉地壓在心上,壓碎了我一直以來堅持的信念。

我一面惶恐著,一面裝作若無其事。

我勸慰自己,應該是放榜完太放鬆,失去了寫作的手感。於是,我發了瘋地琢煉文字,閱讀絢麗如張愛玲的文字,自己又找些題目練習,一再雕磨筆下的每一個詞彙。然而,每當寫出的東西牽扯至自己真實的情感,總覺得文字不再如原先華美。不敢與任何人說,我害怕自己跌落神壇,害怕一直以來最為驕傲的寫作與我再也無干。

我漸漸下意識地躲避,幾乎不再寫作。說服著自己,肯定是因為醫學系課業太忙,沒時間寫文章,肯定還能寫出像國高中一樣的文辭,只是沒時間寫。

我藉繁重的課業麻痺自己,以理論知識填滿那不知為何缺了一角的心。

直到第一次因系上的課程安排,踏入醫院。

這門課程讓我們能進到醫院,用半天的時間,看看醫生的工作內容大概如何。我謹記著學長說的,聽到疾病的英文專有名詞要趕快記下來,可以偷瞥醫師開給病人的藥,回家上網搜尋便能學到一些醫藥知識。然而,那些過硬艱澀的名詞,終究對幾乎尚未踏足醫學理論的我來說,太過難懂。我開始分神,觀察各個走進診間的病患。

醫院,毋庸置疑地,不是個能讓人開懷大笑的所在。好一點的病患面無表情,狀況差一點的蹙著眉頭,或是憂心忡忡。當醫生對症下藥,告訴他們何種藥能有效舒緩他們的情況時,他們的表情幾乎未有變化,有些甚至更加憂慮。我感到疑惑,來到醫院,便是為了醫治自己的病症,為何有了解決方法,他們不見絲毫喜悅?

然而,繼續看著,我更加感到奇異。當醫生與他們閒聊,與自花蓮來的獨居老者聊起近期種田的艱苦,與大考將近的學生聊起課業壓力,與新手媽媽聊起照顧小孩的經驗,我發現他們的眼神瞬間聚焦而發光。那一瞬間,我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湧動甦醒。有微光從哪裡一層層遞染上來,點亮病患。不再只是病歷上一個個主訴與名詞,他們的輪廓漸漸鮮明,以及他們的靈魂,他們的心。

琉璃般的光彩流轉在他們的眸,彷彿他們在診間待上的十分鐘,就是為了這一刻。我忽然憶起看過的許多醫學書籍,作一名醫者,病患最需要的不是那些醫治疾病的技術,而是驛動不安的心神被輕柔撫平。

近乎著迷地看著剎那被燃亮的死白診間,當那些欣悅的燦光撲面而來時,我的心似傍晚的夕陽,分外雄渾地燃燒著。本能地想找一處,好好寫下自己的體悟與心情。

我感覺自己彷彿回到小學時,手上握著的筆被心牽引著,腦內的琢磨忖度全然與當下的寫作無關,只是自心靈悠悠而來的弦音,溫柔而鏗然地勾勒出一個個不需思考的文字。衝動過後,我開始審閱這近期唯一寫出的文章,雖然能感受到不斷振動共鳴的心,文辭卻仍不如所希望的爛漫。我懊惱地將它隨意放置在紀錄生活的社群帳號上,不期望著什麼,只是記錄下自己見識醫院的心得。

然而,過不久,帳號忽然收到許多朋友的訊息。

「不愧是未來的作家,這篇文章讓人好感動,都快看哭了。」諸如此類的評論一則則跳出來,裡頭甚至包含自己的國文老師。困惑地,我再次閱讀自己的作品。驀然,一點光芒閃耀在腦海,一線明光似顫慄著掙扎出文字,燦亮的指引著,在我的腦中串起醫學與文學。

忽然拾起了一些被我遺忘的事。

如那次醫院裡的體悟,在醫學裡,對病患來說,最為重要的並非醫治疾病,而是心靈上的對談,醫者與病者間平等而真摯的交流;文學是否也一樣,對讀者來說,最為重要的並非文辭之美,而是心靈的深盪,作者與讀者間因文字而蹁躚共舞的怦然。

一再詢問自己,寫作是為了什麼?國高中時,固然得考量升學體制,不能從心所欲地寫,要不斷勤練文筆,令評審老師在快速閱讀間驚豔,至少給予文筆上的基本分數;然而,現在已脫離那樣體制的我,為何還要過度受限於文辭,執著於以文辭帶來的驚豔?

在醫學的世界,生命從來都有盡頭,唯有自真心綻放的力量亙古遼遠。心靈的輝映看似困難,但於我來說,身為一個希望同時涉足文學的未來醫者,何不嘗試透過文字傳遞神思?

  文字最原始的力量,便是在漠漠時空與空間裡,無論世態千變,總能以萬丈光芒,平靜而闊大,溫柔而清晰堅定,自蒼穹這頭走到那頭,牽起我們每人的心。

像一場驚破榮華的夢,似乎有什麼在剎那渡越時空,從幼時的我那兒,越過白雲滄海,直入此刻的心。

當寫作是為了自己;為了我身為人而擁有的,完整複雜的心;為了我想串織醫學與文學,從醫學生涯之所聞到筆下文字之熹微光亮,堅毅地照亮溫暖每一個人。當一字一句是為了記錄生活,為了傳達情感,為了呼籲觀念,那麼這場文字的盛宴,主角應是我曾經沉落湖底的心。

像織女慢慢織成一匹錦緞,寫作技巧固然能錦上添花,但乘載著粲煥花樣的是那匹錦,而那真正的錦是作者的情感。也許受到考試制度的影響,有意無意地,我只執著於雕琢花樣,以七彩富麗的疊繡吸引路過的人,在剎那抓住他們的目光;但現在,若我欲成為一位獨立的作家,勢必得脫離那樣的制度,以真正的錦緞布料,讓手下的作品帶來不僅是視覺之賞,而是能讓人一再感受品味、心神也隨之流轉的佳緞。

重新提起筆,似三月春風盤旋迤邐,一點點觸過來,吹起層波疊浪。有些理不清,究竟是自筆下文字而來,抑或自心底而來,一切都在鼓盪振動著,似水落平波,又似箏低鳴,靈魂深處宛然響起碎冰的聲音。

晨光忽然變得柔軟,風也淺柔,從這端我寫字著的手,流到不遠處的客廳一隅。那兒擺著一幀照片,小學的我握著玉兔鉛筆,賣力在稿紙上寫些讓人看不懂的語句,臉上大咧咧地掛著燦爛的笑容,眼眸專注而鮮亮。

相框的右下角,一段歪歪扭扭的句子寫著童年的最大夢想:我要成為作家。

手指輕輕摩娑過那經年累月仍清晰的夢想,我忽然想起那時被老師問起為何想當作家。

七歲的我懵懂地睜大眼睛,傻氣地笑著,卻毫不遲疑地堅定回答:「因為,寫作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

 

評審評語(按姓氏筆劃排列)

吳鈞堯老師:

陳述寫作路上,從重視華麗形式、掌聲,到自我探索,過程細膩多情。稍帶作文習性,可以整骨重生。

林達陽老師:

題目出色,描寫從小到大接觸閱讀與寫作的心境轉折、以及如今走上從醫之路之後該如何看待文學的迷惘,文字有情、溫婉,領悟動線清楚,對文字的熱愛教人動容。

徐國能老師:

這是一篇回顧成長,省思寫作與生涯發展的動人佳構,作者的情思細膩,剪裁合宜,真誠而有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