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佳作
家於何方
醫學三‧王翊弦
自我介紹:
我是王翊弦,20歲,夢想是打造一個能讓全世界都快樂的烏托邦。
得獎感言:
感謝評審的青睞,獲獎給予我偌大的鼓勵,我會繼續努力耕耘寫作的!
家於何方
桃園夏日的夜晚,已宛若台南的秋。隻手拉起的行囊,在掌中壓出了赭紅的印痕,彷彿方才收拾的,不僅是鞋帽衣物,也連帶地把一些無以名狀的思緒,那好似咖啡,有些兒香,有些兒醇,卻也有些兒苦的思緒,夾帶進了行囊。咖啡染上了衣物,便被稱作漬,無法忽略潔白中有塊污漬的存在,卻也只能任憑它鑽著毛細的漏。
穿著輕便的短衫,再罩上一件微厚的夾克。這是一顆容納兩個人的心,當擁抱北部微寒的轉瞬後,迅速地褪去證據,繼續為南的熾熱獻上殷勤。南下高鐵的路上,難得有片刻休憩的時光,打開手機,卻發現訊息已如蟯蟲之卵,積累無數於機子之肚腸,迴圈般地繁殖、再繁殖,當意識到它的存在時,細膚已被牠們遊迴啃食萬千遍。而這些攪得心癢的差信,始源那首當其衝鑽入瓷殼的蟲體,那振振有詞的小生命,言簡意賅地詔告著撼人心弦的息訊。
母親的囑候,釘選於汪洋字海中的最上一層,與漲浪般大起大落的新訊,反覆拍擊著心緒。「聽聞學校遠距,北部不安全,盼你早歸。」回家,回到南部家鄉,過上一段愜意而歡快的時光。台南的日子悠哉而美好,比起孤身北漂,凡事毋須親力親為,自有安頓。當身體抱恙時,不必苦撐病痛身軀步行一里求醫,只需安然坐臥車駕;當偶遇困頓時,從未弔膽提心,總是有至親給予建議及慰藉,在每個被煦陽輕柔喚醒的朝晨,目之所及是愛犬臥於床畔,靜候主人起身與之溜達。
然而,如此鍾情於南返的自己,當知曉再見長庚校園,已確定遙遙無期時,難以名狀之複雜情緒充斥心頭。我既想念久違的家園,又不願放下擱置於長庚的一切,實驗室冷藏之生命、與同儕合作之專題、已有雛形之音樂籌演,那幾乎是我這段日子結晶的一切,六角晶體成型之瞬被抽出了溶液。期盼與悵惆水乳交融,我欲狠狠灌下,不料它卻流入了氣道,試著咳出它是徒勞,只得任憑那灘異物沉沒於腑臟中,初始疼癢,但到後來也就習慣了它的作祟。
這才發現自己變了,變得習慣離鄉,不再那麼眷戀那個曾經生養自己的地方。我也疑懷著,當我的人生、心之所向、我的寄託我的情感,都在另一座城市落地生根了,是否我還能稱那,漸漸在回憶中比現實更清晰的地方為家鄉呢?
徐徐的風輕輕掠過髮絲,沿著面龐的輪廓滑過,冰涼的氣息吐在耳畔,像是這座城市不卑不亢地,詢問著自己是否會離去。來不及回應,肌膚上的冽寒尚未退卻,列車已將整車旅者的肉體,送抵他們的目的地。
台南的日子,簡單而規律,早上習慣以新鮮果蔬,佐以略顯乏味的網課,午間喜愛攜著愛犬、開著車到鄰近的小鎮閒晃,平淡幸福卻好像少了點什麼,總覺自己好似身處於烏托邦,感受到了平和快樂所帶來的歡愉,但偶爾在過於平寂的夜晚中,它們化身焦躁的夢魘,蠶食著自由卻不安的靈魂。快樂是鮮豔的碩果,我戀慕它同時也害怕著,害怕著當她褪下外衣後,袒露的是否,是使夏娃沉淪的禁果?煦陽與冷氣機合力編織了一床被窩,在夏日的溫室中繁衍無數個夢,夢裏的我走著一條又一條的路,像是在尋找著什麼,或許是歡愉,也或許是能體認歡愉的自己。
那天,陽光尚未甦醒,睡意卻猝不及防地抽離,蒼穹染成淡紫色的一片,似舞女的裙擺,以雲為織,羅紗上綉著朵朵紫羅蘭。迷茫中,我隻身步行至鄰近名為蓮潭的湖畔。心煩意亂時,繞著它,讓憂愁與腳步一圈圈地迴著,讓它們如捲線圈般纏入如鏡的湖面,掀起幾乎看不見的波瀾。波瀾在水中畫著淺淺的痕紋,靜靜地凝望,直到波漪緩緩地浮游至眼眸中的海灣,剎那間,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平靜地明白了什麼,明白了在這段日子的囹圄中,鎖鑰正在自己手中。必須回去,解開鑰鎖,看看困囿著自己的究竟是什麼,是什麼如此地讓人魂牽夢縈,是什麼遠在千里,卻使人日夜掛肚牽腸。
於是搭上了北行的高鐵,名義上是為了收拾餘下的雜物,實則為了找尋關於鬱結的蛛絲馬跡。平穩的列車縱貫飛馳著,潔淨如斯,不見素日車廂的濕悶吵雜,一張薄薄的票又是如此地所費不貲,然這一切早已習以為常。這或許便是南部孩子的宿命吧,被城市的洪水沖刷後,衍繁了幾根枝椏,從此便需要無盡地灌溉,再也無法接納原鄉的乾涸,患上了難以痊癒的水癮。
曾以為自己能夠擺脫這個宿命般的老生常談,永遠地戀慕著育我成長的家鄉,然而在如梭歲月的摧殘下,才發現自己不過是過江之鯽中,最平凡的一尾,順著逐夢的河流潺潺而過,想伸手攬住什麼,卻漸漸遺忘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麼。
窗外順行而過的是綠油禾田,禾田中有零星農舍,無論日曬雨淋,這些風景就是會在那兒出現,就像有些記憶烙得太深了,在心底杵著杵著,有天偶然回首時,會發現它未曾改變。
那天是人生中第一次搭高鐵,也是第一次與至親長時間的分別。離別前深遠悠長的擁抱記憶猶新,母親的胳臂觸摸起來是柔軟的,卻能如戈壁堅牢地環繞著我的肩頭,母親說,家是永遠的避風港。我也還記得臨行前不停地回眸、揮手道別,再轉身抹去欲泛之淚,重複著直到必須通過站閘的瞬間。而人潮是如此地壅擠,時刻表是如此地不留情,旅人的洪流不允許過餘的留戀,時間總是催促著向前。
同樣是綠油的田、屋舍南面,初次搭高鐵的女孩卻看愣了眼。高鐵跑得飛快,既舒適又便捷。而腦海突然浮現出了童話裡的笑靨,高鐵猶如魔毯,溫柔地包裹著旅人,咻一下地奔馳,便能輕易飛抵欲至之所在。但坐在這柔軟座席上的我只希望,只希望這班列車能與時光一同靜止,別讓我長大,別讓我離父母、離家愈來愈遠,因為對於一些關於未來的必然,或多或少了然於心。過往看著大人們的傷悲,我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已發現,即便對於所愛之人用情至深,在生活環境、見聞、價值觀汲取的異同下,彼此的想法思維只會漸行漸遠。害怕有這麼一天的到來,自己不再屬於這個曾經深愛的地方,對至親的情感與羈絆,慢慢地平淡,不再日夜所思,如消逝的天上星辰,偶爾顧盼時,才會憶起那曾經過分閃耀的往事煙塵。
當發現自己因為須久離學校而感哀愁時,才驚覺畏懼之事已然發生,它出現得太悄然無息,也來得比預期快多了。如烏雲般壟罩著整個夏季的淡黯,我發現,它或許是對自己的失望,失望自己如此輕易地屈服脆弱而古老的,所謂的宿命中,它也或許是在嘲笑自己的平凡,曾經的自命不凡,不過是世界恆常軌跡中,不值一提的笑談。
旅程的方向掌握在風的手裡,很多時候彼此擁有的,可能只是相同的出發點。不再一昧地念想家鄉,是件既可悲又可喜的事情,可悲自己終究無法打破惱人的窠臼,在追逐夢想的同時,也交出了某部分的自我,被動地接納了異鄉的光景,隨遇而安,如蒲公英般輕易地,把軀體及靈魂寄託於陌生的土地上。但戀鄉情懷的消退,也是可喜,當人不再擱淺一隅,心會變得強大,也逐漸無情,曾經習慣的擁抱,成為偶一為之的奢侈,有些在過往中視若珍寶的事物,終究不再是生命中的必需。
窗外的景致從綠油稻禾,遞嬗為鐵皮屋舍,而後是鴉灰的高樓聳立,當一幢幢群落的米白建築映入眼簾時,便是抵達桃園了。轉乘機捷後,一個忽悠的瞬間便能到大學,熟悉光景再次浮現。粗魯的風吹亂頭髮,曾經我是多麼討厭那如莊稼漢魯莽的驟風。好漢坡的長階是如此地細碎而冗長,曾經它帶來了多少疲倦及哀怨。如今再見,只餘懷念,只見恍若隔世的片段,腦海中幕幕浮現。
我特別喜歡寫日記,覺得在一個不經意的未來,某個閑靜的午後,在字裡行間,憶回可能已淡忘的回憶,是種浪漫。見到睽違三月的宿舍房間,像是突然找到被堆在角落、生了灰的日記。每個生活碎片中,都記錄著當時的習性亦或偶然,喜亦或悲。積堆如山的預報結報直述著繁重的課業,滿櫃的零食借代著當時面臨的壓力,桌上的球拍轉品著運動習慣。回憶周遭代表的一切,憶回為了目標打拚的生命軌跡,我發現這個地方,雖不比台南家中寬敞舒適,但卻更令人感到窩心,或許是因為它乘載了完整的我,我的夢想、我的情感、我欲之的方向。
對原先陌生的環境有了歸屬感,我似乎成為了甫上大學的自己不樂意成為的人,但看著這熟悉的,小小一隅涵括的天地,回首乍然發現,我竟已不再對於這件事執著,漸漸明白,人不會永遠屬於一個地方,心安之處,便是故鄉。
而在收拾櫃中雜物時,在裝著飾品的鐵盒裏,意外發現了枚陳舊的蒲艾香包,這枚香包,是初入大學時母親親手縫製,再替我別在隨身小包上的,趨吉避凶,祈求子女大學生活平安之用。香囊的色澤已褪,茅香也早已消逝,但仍捨不得丟棄,因為在我心目中,這枚香包帶來的最大福澤,正是母親的舐犢情深。
或許仍擺脫不了離鄉背井必須面對的宿命,終究會習慣了遠方的某個街角,將心靈交付於他鄉,但對於至親的愛,不輕易因身處異地而終止。儘管因見識的異同,在思維上的歧異在所難免,但愛還是會在那兒,就像無形的風不曾靜止,就像平靜的海不曾乾涸。幼時的孺慕之情,只是變換一種形式,成為了如水一般的愛,非是最愛,卻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不會使人留戀回味,卻能予以甘潤。或許,保留著這般的愛,是現實給予的寬容。逐漸明白,愛不會只有一種型態,可以細水潺潺地愛著,也可以烈火如歌地愛著,而城市,是承載情感的容器,注滿了愛的所在,我稱之為家鄉。
陰霾延續著幾乎整個盛暑,卻在今天煙消雲散,彷彿消融於純白的雲朵,天空清澈而湛藍,像是甚麼也沒發生過一般。我拉著整理好的行囊,踏著來時的步伐,返往彼端。今日的桃園,宛若台南的秋,也無風雨也無晴。
評審評語(按姓氏筆劃排列)
吳鈞堯老師:
故鄉與學校兩地都是感情根基,都有牽掛的原因,繼而有「心安之處便是故鄉」感嘆,情思纏綿。
林達陽老師:
結構清楚,工筆刻劃,記述北上唸大學的心路歷程,全文交代感受十分紮實,但細節描述稍嫌過度施力,閱讀起來不夠自然。
徐國能老師:
文字非常優美,善於捕捉人與世界微妙互動的精采過程,青春之筆詩意翩翩,抒情而不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