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名
雀盲
中醫六‧呂玠緯
自我介紹:
第一屆開始過夜值班制度ㄉclerk2,醫院生活會瘋狂ㄉ消磨文學的熱誠。
得獎感言:
如果喜歡寫腥羶色,就不要違背良心投什麼清新純情故事。
雀盲
「準備好了嗎?」暮翔將手握地更緊密一些。
「嗯。」
傍晚時分,再次回到這座天橋,暮翔牽著晨晰,一級一級,慢慢地往上走。
經年的整修,已看不到當時斑駁遍佈的鐵鏽,排水溝乾淨暢通。之前老是被堆到爆滿,放在角落的塑膠垃圾桶,也替換成都會金屬風,上面貼嚴禁亂丟垃圾的公告。
欄杆上依舊站著幾隻圓滾蓬鬆的麻雀。
晨晰微微瞇眼,可能是模糊的東西看起來都沒什麼區別,雖然景象大不相同了,卻還是相當地熟悉。
她的另一隻手在口袋裡握緊著手機,螢幕上羅列著一條條的匯款紀錄,她回憶著這段時間的每一件小事情,眼眶四周的壓力漸漸舒緩了。
她輕輕地說:「再前面一點,最多麻雀站的欄杆,下面的垃圾桶旁邊。」
*
許久沒見到舉目望去滿是女孩的場景。
暮翔從小就讀私立直升班,生活除了吃喝拉撒睡、讀書,其餘的時間滑滑手機、用用電腦、偶爾彈吉他,便完全耗盡,自然不曾涉足男女情事。
如今來到這女多於男的科系,一來到舉辦宿營的牧場,學長姊看他是小組唯一的男生,半開玩笑地喚他:「小帥!」。
在琳瑯滿目的花園裡,又受到稱讚,不免得意忘形,或許自己真有幾分採花的本錢?他想。然而畢竟不是真的自信,長得太美的高不可攀、打扮時髦的剽悍難近,當新生全數集齊時,他的目光落在同組的,抱著膝蓋坐在一邊的晨晰。
她的皮膚蒼白,幾乎沒有血色,大眼睛吊著明顯的黑眼圈,隨意綁起的馬尾髮質不是太柔順,穿簡單的奶茶色上衣、淡綠色長褲,有些駝背,不可避免添上幾分土氣。
集合、行程介紹、破冰遊戲,時間過得飛快,由於正值盛暑,下午五六點仍是大白天。緊接著是第一天的重頭戲——恐怖大地遊戲,新生們被設定為誤入廢棄醫院的實習醫生,需要在時限內解開全部的謎題,找出真正的殺人兇手並逃出生天。
暮翔半刻意地找機會接近晨晰,在觀看前導影片時,他們終於坐在一起。
眼前筆記型電腦的螢幕,播映著某個學姊的背影,她兩手並用,操著兩把剪刀賣力地往前插刺,配上節奏落拍的狂笑,努力而生澀地嘗試演出恐怖片的氛圍。
「去死去死去死!」畫面一轉,換成另一個學姊,用手術刀使勁往假人的臉上戳。
假人的頭顱應該是用灌入紅色顏料的水球填充的,隨著學姊淒厲地尖叫、紅色墨水四濺,假人的臉頰凹陷,出現一個個窟窿。
晨晰突然感到一陣作嘔,視野像被罩上一層紅色濾鏡,沒過多久,整個世界暗掉了,她睜大雙眼,只看得到一片漆黑。
全身的肌肉不聽使喚,彷彿鬼壓床一般,她的頭掉到肩膀上,試著驅動咽喉,卻只能發出含糊的:「咿⋯⋯」
旁邊不時偷看她的暮翔察覺異狀,小聲呼喚:「喂!」
「嗚⋯⋯」
「妳怎麼了?」他也著急起來。
這會不會是活動的橋段之一?這女生不會是學姊扮得假新生吧?他想。
但晨晰鬆弛的嘴角流下一縷潺潺的口水,讓他瞬間打消這個念頭。他鼓起勇氣,搖搖她的肩膀,沒有反應。他再加大力道,她竟直接往力道的方向倒去,他趕緊一把摟住她,這麼大的動靜,讓全場每一雙眼睛聚焦到他們身上。
「那個,她怪怪的,好像昏倒了!」他連忙大聲呼救。
後方的學長姊一齊衝過來,評估意識、按摩穴道、現場針灸等,而不知所措的暮翔,支撐晨晰之餘,隨手拉起一截衣服,眾目睽睽之下,替她擦去嘴角的口水痕。
一番處置之後,晨晰被安置在樹下的野餐墊區,由於前面的舉動,暮翔被囑託陪侍在旁。慌張的情緒過去,他發覺自己的臉頰又紅又燙,撇除擔心之情,他無法不為這麼快到手的機會感到興奮。
晨晰的瞳孔漸漸重現光芒,全黑的世界開始浮現輪廓、顏色逐漸恢復,身體的主導權也在逐步回歸,她微弱地出聲:「你有面紙嗎?」
「喔,有,我有!」
她的領口、袖口濕了一大圈,汗珠持續沁出,凝結在額頭、脖子、下巴處,彼此交融、流淌,整個人像浸在水裡。
「請借我幾張。」
「妳要擦汗嗎?我幫妳擦。」他見汗水不斷湧出,本能地將面紙一張張按上去:「啊,妳冒好多冷汗⋯⋯沒事吧?」
「沒事,不好意思。」
「冷汗的量好多⋯⋯真的沒事嗎?」
「沒事,這不是第一次發生。」
他看她臉色見好,稍微放心。人一鬆泛,好奇心馬上湧現,他轉過身,假裝要撓臉,偷偷地聞了聞手指,女子的淡淡香氣,一絲一絲,沁入心脾。
夕陽的光芒穿透層層樹葉,灑在每一株草的尖端、和晨晰散開的髮梢上,形成小小的亮點,隨著微風搖曳,陰影下,她像一隻嬌弱的雛鳥,躺在金黃色的巢居裡。
他盯著,入了神。
「砰!」一團褐色的物體掉下來,砸中暮翔。
「哎呀!」他驚訝地跳開。
「怎麼了?」晨晰慢慢地坐起身子,雙眼直愣愣地,似乎沒有聚焦。
「喔,是⋯⋯是麻雀,可能撞到樹了,掉下來。」
「它還好嗎?」她說,視線的方向完全偏離那只麻雀。
暮翔躡手躡腳靠近,想觸碰它,「唰!」它突然掙扎著翻滾幾下,撲著翅膀一溜煙跑不見了。
「逃得很快,應該⋯⋯應該沒事吧。」
「嗯。」她閉上眼,若有所思地說:「傍晚麻雀看不清楚,難怪會撞到。」
晚餐時間結束,晨晰的父母將她接回家。
「兄弟,你也太厲害,率先撩到第一個妹子!」當天夜晚,同房的男生們幫暮翔辦了個慶祝會,他才意識到自己出了個大鋒頭。眾人以汽水代酒,鬧騰到學長來巡房才安靜下來。
分不清是室友的鼾聲,還是窗外的蟲鳴,他睡不著,分明滴酒不沾,耳朵後面的熱卻遲遲不消退。他反覆滑著手機,不斷更新臉書,期待著跳出晨晰接受他的交友邀請的通知,他睡不著,守著手機淺眠一整夜。
隔天早上,暮翔半夢半醒之間,發現手機螢幕亮起來,馬上驚醒,從床鋪上彈起來,差點踩到隔壁的室友。他著急著點開來,心情馬上掉到谷底,只是一封垃圾訊息。
隊輔學姊看暮翔沮喪地來領早餐,便在他肩上槌一拳:「小帥,你怎麼了?沒睡好?」
「對,玩得太開心,睡不著,嘿嘿⋯⋯」他定睛一瞧,發現晨晰早已坐在位子上,慢條斯理地吃著早餐。
他馬上衝過去,又怕自己太突兀,選了個斜對面的位置坐下。
「早安。」她說。
「早安⋯⋯」
活動持續進行,暮翔一抓到空檔,就偷用手機更新臉書,雖然的確完全沒看到晨晰使用過手機,但懸在那裡的交友邀請緊緊纏繞著他的心,她的任何一個細微的小動作,都讓他的心緒大幅度震盪。
中餐過後,隊輔學姊把他帶到旁邊,問道:「學弟,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如果有什麼事,不要藏在心裡,一定要跟我們反應喔!或是隨時都可以私訊我,」
「嗯,沒事,謝謝學姊⋯⋯」
「你還沒加我臉書!」
「嗄?哦,抱歉!」
傍晚時分,晨晰接到爸媽的電話,才第一次看到她使用手機。暮翔實在忍不住,等她一掛電話,直接問道:「那個⋯⋯妳有在用臉書嗎?」
「有。」
「哦⋯⋯那個⋯⋯我⋯⋯」
「我好像還沒加你,等等。」她說,眼睛微瞇,伸出食指,彷彿對手機很陌生似地,小心翼翼地滑著:「我看到你加我了。」
霎時間,暮翔的心像在廣場揮灑大片的稻穗,小動物們傾巢而出,歡欣鼓舞地到處啄食。
他緊接著問:「妳是不是回家就不用手機了?」
「對,我看不清楚。」
「嗄?」
「晚上用手機,眼睛會不舒服。」她說完,輕輕揮揮手,頭也不回往停車場走去。
*
宿營結束後,暮翔每天晚上都會私訊晨晰,為了確認自己不招人討厭,還去學習如何使用社群軟體的外掛程式,並和她的室友們打探消息。
「她非常早睡,晚上真的從沒看過她用手機。是有看過她用電腦趕報告,不過沒用多久就會抱怨眼睛不舒服⋯⋯」晨晰的室友吸著暮翔請的珍珠奶茶,含糊地說:「她好像有乾眼症還是眼壓過高什麼的毛病。」
「那⋯⋯她會不會覺得我常常約她出去,很變態?」
「不會啦!你怎麼這樣想?」
學生餐廳的規模有限,校區又藏在深山裡,周邊荒涼,這裡的學生很需要外出覓食。然而晨晰總是只答應白天的邀約,全面婉拒晚上的邀請,時間點的分界十分明確。
「我約她吃晚餐、或是晚上去看電影,都被拒絕⋯⋯是不是⋯⋯是不是被當色狼提防?」
「男生都是色狼,的確該提防!」
「嗄⋯⋯」
「開玩笑的!別擔心,不只你,我們從沒跟她一起吃過晚餐,她晚上都待在寢室裡足不出戶!」
不只晚上不活動,晨晰每個星期五傍晚定時回家,因此辦在週末的活動她自然一概不參與。
直到遇上週六補課,有一堂把脈讀書會安排在當天下午,晨晰就來參加了。
她和暮翔分別跟著室友們一起來到傳統醫學教室。
讀書會是由系學會幹部主辦,延請執業中醫師回來擔任講師,分享各類學術專題,提供在校學生額外的學習機會。
傳統醫學教室的每一張桌子即是一張中醫傷科床,配三張圓形木凳子。
「喏,你坐這。」晨晰的室友們遠遠看到暮翔進來,喜孜孜地招呼著,興奮異常地讓出晨晰身邊的位置。
「妳們去哪裡?」
「我們三個去坐另一張床啊!」
面對女方親友的助攻,暮翔雖然開心,卻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室友看他傻愣著,一把搶走他的書包,放到晨晰旁邊的椅子上:「兄弟,就幫到這了。」
他只好坐下,書包擋在中間,向她投以尷尬的微笑。
「嘿!學弟!」隊輔學姊輕快地走過來,比一個YA,直直送到暮翔眼前:「小帥學弟好久不見!」
「哈囉,學姊!」他開朗地回應。
晨晰跟著點頭致意:「學姊好。」
隊輔學姊掄起拳頭,槌一下暮翔,說:「你們中間塞一個書包,是幫我佔位置嗎?」
「呃⋯⋯學姊要坐嗎?」
「開玩笑的!」
另一位學姊用俏皮的語氣打圓場:「妳不要鬧他們,要是妳真的坐了,人家學妹又要昏倒了!」卻讓場面陷入尷尬的氛圍。
前置的講解告一個段落,講師開放自由實作時間,由於室友們故意不和暮翔對到眼,他只好主動出擊:「那我⋯⋯我坐到妳旁邊哦!」
「嗯,我的室友也故意不理我。」
「那,妳要先把把看我的脈嗎?」
她伸出中指,循著他的手腕,找到拇指側微微突出的橈骨莖突,先將中指搭上去,確認按到脈動,再將食指及無名指安上去。
暮翔的身形略瘦,但膚質、肌肉緊緻,在有限的厚度裡仍保有相當的彈性。她嘗試根據講師的示範,在慢慢下壓時,盡量保持三根指頭的力道,均勻地感受脈動的力道、振福,以及脈管的粗細、鬆緊度。
「不太懂,不過脈很明顯、很有力,你應該滿健康的。」她說。
「我可以試試看擺位嗎?」
「嗯。」
他慎重地捧起她的手,模仿講師描述的步驟,挪動她的肘窩、肩膀。講師恰巧巡迴到這一床,問道:「哇,學弟,你幾年級?有模有樣的。」
不知何時湊近的隊輔學姊:「學長,他才大一!在裝模作樣!」說完,又往暮翔肩膀槌了一拳。
暮翔羞赧地說:「喔⋯⋯想說,練習擺擺看⋯⋯」
講師定睛一瞧,接過晨晰的手臂:「作得不錯,不過稍微差一點,你看學妹的這一側,是不是明顯比較緊繃?還有腹面這裡⋯⋯」經過一番微調,晨晰感覺自己的上半身真的放鬆多了。
講師順手搭上她的脈,動作從容流利:「你們有把出什麼脈象嗎?」
不等他們回答,講師驚呼道:「哇,學妹,妳的脈超級弦!」
「弦?」
講師將暮翔的手帶過來:「來,你摸摸看。」
「好像⋯⋯像橡皮筋在彈?」
「對,脈管很緊繃,像橡皮筋在彈指腹,搏動的範圍比較薄,稍微深壓一點點,脈就不見了。」
暮翔把了把自己的脈,果然差別頗大,他擔憂地問道:「會怎麼樣嗎?」
「念我們系,脈通常都滿弦的,不過學妹再更弦一點⋯⋯可能太多愁善感了。」講師繞到晨晰的背後,找了幾個穴道按壓,指勁透進她的皮肉裡,牽引出深層的痠麻脹痛感。
講師又問:「不只脈弦緊,妳整個人都滿緊繃的,是不是對環境的變化,耐受度滿低的?」
「嗯,很怕冷,也很怕熱。」
「個性是不是很糾結?」
她的眼神向下飄移:「嗯。」
「平常眼睛會不舒服嗎?很乾、或是眼壓高?」
一聽到關鍵問句,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一瞬間,她微微仰頭:「眼睛很容易不舒服。」
此刻,由於太多人齊聚這一桌,講師先暫時作結:「如果讀書會結束後有空,可以留下來。」晨晰則成為活教材——弦脈的標準病人,供大家把脈體驗。
往來的人潮,一隻又一隻的手不間斷搭上來,伴隨此起彼落的:「哇!真的好弦!」
昏黃的光從飄盪的窗簾間隙滲進來,一晃眼,傍晚了。
暮翔小聲問道:「妳爸媽今天會來接妳嗎?」
「不會,周末只剩一天,不回家了。」
讀書會結束後,窗外的天色全暗,暮翔和晨晰的室友們也陪著留下來。
晨晰像個標本一樣躺著,講師仔細地把她從頭頂到腳底,仔細診察一番,並手把手帶其他人看頭髮、舌頭、指甲。
「怎麼了嗎?」講師發現她的眼神有些迷離。
「我沒戴眼鏡,看不太清楚。」
講師張口,原本想追問些什麼,隨即又拉回。暮翔全程全神貫注地聆聽關於晨晰的一切,又在她擔任教材、或是被挪動時格外護著她,自然被講師瞧出端倪。
額外教學也正式結束,講師和暮翔說:「學弟,學妹應該有點貧血,你慢慢扶她起來。」並藉由指派收拾的任務支開其他人,周圍只剩他們三人後,講師用力拍了暮翔的肩膀兩下,輕聲說:「學妹,記得隨時提醒自己,要放鬆,放過自己,快樂一點,眼睛的狀況是有機會好轉的。」
暮翔查覺到晨晰眉頭顫了一下,他心底湧起一股異樣的感覺,是受了託付的被信任感?更了解一個人的喜悅?還是⋯⋯其實是某種壓力?他一時分不清這是什麼樣的情緒。
講師離去前,再次用力拍暮翔的肩膀兩下,雖然不甚理解,但他小聲地,但是非常深層、真心地說:「謝謝,謝謝學長。」
*
「晨晰是不是不快樂?」暮翔端著這個疑問纏著晨晰的室友們,甚至一度想要發訊息給疑似是晨晰故友的陌生人。
「千萬不要!騷擾到那麼遠的人,就真的是變態了!」她們嚴厲地制止他,並且明確指出:「你趕快跟她告白,帶給她快樂,解決!」
「你還在追學妹?是喔⋯⋯」隊輔學姊每隔一段時間,會找個由頭私訊暮翔,並藉機打探進度。
「我也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在追⋯⋯」
「怎麼這樣說?不順利?還是你發現你其實不喜歡她?」
「也不是,只是不太理解自己的感覺⋯⋯」
「是什麼感覺?」
「呃⋯⋯就是,讀書會的講師說,晨晰很糾結、很緊繃,要快樂一點⋯⋯聽他這樣講,我才發現,真的沒什麼看過晨晰開心的樣子。」
「你們才認識多久?她快不快樂,要自己負責吧?關你什麼事?」
「可是⋯⋯我很在意講師說的話,如果她真的不快樂,我希望她快樂。」
「學弟!我們這個系,讀書壓力這麼大,每個人脈都是弦的,不只有她!」
「嗄⋯⋯」
「學弟,我跟你說!」隊輔學姊的聊天泡泡顯示訊息輸入中、又消失、又輸入中、再消失,暮翔陸續送出好幾個表達疑惑的貼圖,折騰好一陣子,她才終於送出:「學妹在宿營表現得太怪了,我們這一屆對她的印象滿差的!」
隊輔學姊輸入訊息的速度遠快於暮翔,不等他回覆,馬上繼續傳:「她那麼可愛,你趕快跟她告白!趕快在一起,趕快成為第一對班對!」
雖然他有察覺到學姊的語氣有異,前後發言也對不太上,然而暮翔滿腦子都是晨晰,他沒有餘裕多想,逕自當成鼓勵了。
既然晨晰的室友們和學姊都這樣說,就⋯⋯嘗試看看!他下定決心。
這所大學的大一新生宿舍大樓,是由相對的兩行長廊一層一層構成,長廊的盡頭突出一小塊空間,有一扇大的落地窗。這一小塊空間雖然命名為交誼區,卻常常不開燈,僅有茶水間漏出昏昏的微弱的光。
每次需要來茶水間,總會情不自禁頻頻回頭查看,深怕被什麼東西跟上了似的。
儘管如此,此地平時人煙稀少,加上違規來到異性樓層的悖德感,以及恐怖氛圍提供的吊橋效應,這裡反倒成為學生之間隱藏的告白勝地。
連假前幾天,暮翔問晨晰:「今天晚上可以見個面嗎?」
「晚上不行。」
「我知道妳晚上不行,可是,今晚就好,可以⋯⋯呃,通融一下嗎?」
「我想想。」她說。
太陽完全下山後,暮翔試探性地傳出訊息:「記得晚上的約定嗎?」
然而晨晰一如既往,傍晚之後不再看訊息,所幸他早已串通好相關人員。
「打聽好了,舍監今天絕對不會巡邏,確定!」暮翔的室友們一人一拳為他打氣:「等你回來開慶功宴!」
將要告白的激情佔據大半心神,整個人熱烘烘的。他輕撫吉他略微生鏽的弦,不安的情緒彷彿在空中排列成歪歪扭扭的英文歌詞,他只在從前學校的吉他社學過粗淺的基礎課程,畢竟是升學取向的學校,光是有社團存在已實屬不易。
隻身一人待在交誼區,還是會感到害怕,他按住心窩、深呼吸,一一點上蠟燭,將口袋裡的手機音量預先調到最大。排列成一圈愛心形狀的香氛蠟燭,熒熒的燭火和茶水間稀疏的光芒相互搖曳,緩和現場的陰暗。
好像有點老套⋯⋯不過,希望她開心,他想。
距離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突然,遠處傳來女子的嬉鬧聲,晨晰的室友們——他的助攻團押著女主角如期而至,她們一抵達,馬上興高采烈地跑走。
晨晰有些驚慌地喊了聲:「妳們去哪裡?」停在原地東張西望,像一隻警戒的幼鳥。
「晨晰。」暮翔溫柔地呼喚,開始彈吉他。
她聽到聲音,往前伸直手臂,像是在探尋著什麼,頭低低的,看不到表情。
「Baby, I'm dancing in the dark with you between my arms⋯⋯」
她慢慢走向他,非常、非常緩慢且沈重,彷彿害怕踩空。
「When you said you looked a mess, I whispered underneath my breath⋯⋯」她抬頭了,眼睛瞇得細細的,皺起兩顴的蘋果肌,上面寫滿疑惑。
「But ⋯⋯buy you heard it⋯⋯呃⋯⋯ dar⋯⋯darling, you look perfect tonight⋯⋯」彼此僅距離一條手臂,他的聲音止不住顫抖,和手機播放的音樂分岔了。
暮翔原本預計她的表情,可能是羞赧?驚喜?甚至是心意相通的堅定?然而她現在的表情,純粹的疑惑,像在打量一隻未曾謀面的生物。
暮翔停止演出,剩下手機繼續唱著:「Well I found a woman, stronger than anyone I know. She shares my dreams, I hope that someday I'll share her home.」
「呀!」晨晰踩到蠟燭,燭台和地面些微的落差讓她一個踉蹌,往暮翔身上撲倒,吉他弦受了衝撞,發出悶悶的:「砰!忒愣!」
她緊緊抓著他,還沒恢復平衡。
這一撞,使他驚醒過來,節奏恰好,他心一橫,往前抱住她,直接在耳邊:「I found a love, to carry more than just my secrets.」
歌曲結束,整個空間陷入寂靜,晨晰的指甲嵌入暮翔的皮膚,像鳥爪攀附著崖壁,使盡了力氣,卻彷彿隨時要墜落。
此時此刻,他突然覺得,擋在兩人之間的吉他,木頭的材質太過堅硬,缺乏溫度。
「你先放開一下。」她率先打破沉默。
「嗄⋯⋯好,對不起!」
他再一次看清她的臉,雙眼睜得大大的,微皺著眉頭,他們正四目相交,但是他在她的瞳孔裡,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好像有燒焦的味道。」她問道:「地板上亮亮的是蠟燭嗎?可以幫我看一下褲子和鞋子嗎?」
他定睛一看,發現她的白色帆布鞋真的被燒出一小塊焦黑:「對不起!妳的⋯⋯妳的鞋子被燒到了,對不起!我會賠妳的!」
「沒關係,你看一下有沒有蠟燭傾倒。」
他趕緊放下吉他,慌亂地把蠟燭收集在一起。
她生氣了嗎?怎麼辦?現在該熄掉這些蠟燭嗎?他氣餒地想著。
「對不起。」她忽然說。
「嗄?該道歉的應該⋯⋯應該是我。」
「這裡太暗了,我什麼都看不到。」
暮翔環視一周,暗雖暗,但在燭光的映照下,物體的線條是清晰的,他不自覺又確認一次:「看不到?」
「嗯,傍晚以後,暗的地方,我什麼都看不到。」
「對不起!我只知道妳眼睛會不舒服,不知道妳是看不到⋯⋯」他將吉他袋鋪在地上,引導她坐下。
「地上怎麼軟軟的?」
「嗄,是我的吉他袋。」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怕這裡地板髒。」
「吉他不是應該要很寶貝著?哪有這樣給人當坐墊的。」
即使知道她看不到,他還是無法直視她的雙眼太久,他吞吞口水,說:「妳有聽到剛剛的歌嗎?」
「我只是看不到,聽力是正常的。」
「哦,我不是這個意思,抱歉,我唱不太好⋯⋯」
「嗯,不好聽。」
「嗄⋯⋯」
「可是,我滿喜歡的。」她轉頭,想要面向他,角度有些誤差。
他的內心像一顆濃縮、旋轉到極致的小漩渦,驟然爆炸,噴濺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他牽起她的雙手,吸飽氣,鄭重地穩住聲音:「我喜歡妳,請和我在一起。」
一剎那,她的眼睛變亮了。
「嗯。」她笑了,笑容比先前的一切表情還要更微乎其微,輕輕地、幽幽地,收束所有爆裂的情緒,靜靜地,沁入他心底最深邃的地方。
*
以往,暮翔的週末永遠是一覺到中午,而現在,即將第一次參與晨晰的假日,他一大早起床準備,穿上燙得筆挺的襯衫、和平時捨不得接觸地面的寶貝球鞋,還在出門前做一組徒手健身運動。
他提早來到約定的公園,想不到,遠遠地,晨晰已經坐在石椅上等候,穿著一貫地簡單,唯一不同的是,頭髮似乎特別整理過,不像平常上課時那樣蓬鬆。
「抱歉,等很久了嗎?」
「不會,等不到五分鐘。」她起身,碰了他的手臂,又收手,說:「昨天聊太晚,忘了跟你說今天要做什麼。」
「做什麼都好!」他腦中的自己早已颯爽地牽起晨晰,但現實中的他,只顫抖一下,即收回緊握的拳頭。
「可能滿無聊的,如果你受不了,可以提早離開。」
進入大樓,電梯門一打開,斗大的補習班招牌呈現在眼前。
她小聲說:「來試聽,可以拿車馬費。」
他大吃一驚,不過努力按捺下來。
坐立難安整整兩個小時,他不時偷偷地查看晨晰的衣服、文具,確認都是新穎的,才稍稍放心。又馬上腦袋高速運轉,想出一百種她需要打工的理由,接著思考該如何自然且不冒犯地探問別人的家境。
「結束了,走吧。」他太專心思考,以至於沒有發現,晨晰帶著他去櫃檯領紅包時,自然地牽起他的手。
走在台北車站周邊,晨晰沒有把紅包收起來,一直拿在手上。
這讓暮翔開始思考第三個問題——該如何自然地把自己的紅包轉讓給晨晰。
等紅綠燈時,一名小販坐著輪椅,胸前的籃子擺滿口香糖、衛生紙等日常物品,當暮翔正要提醒晨晰把紅包收起來時,她已徑直穿過叢叢的人群,用紅包裡的五百元,買下五小包的面紙。
暮翔再次大吃一驚。
她輕快地回歸,十分自然地再牽他的手,說:「好了。」
這次暮翔總算發現牽手的既定事實,然而喜悅覆蓋不了疑惑,他忍不住問:「那個不是常常是假的、是詐騙嗎?妳怎麼⋯⋯」
「他看起來需要那筆錢。」她的神情、語氣似乎比剛剛更放鬆一些:「受騙也沒關係,他看起來很需要。」
「哦,嗯⋯⋯」前面的思考全數報廢,反倒讓暮翔驚覺,自己很不了解晨晰,他有些抱歉地說:「我昨天查了一下,這附近有一家還不錯的咖啡店。」
前往咖啡店的路上,晨晰告訴他:「高三時,我陪同學一起去試聽補習班的課,意外拿到車馬費,後來遇到一個全身髒髒的、提著很多塑膠袋的阿姨,問我們能不能給她一百元吃飯。」
「騙人的!」暮翔忍不住插嘴。
「那個阿姨看起來很可憐,我不太敢看她。」晨晰停頓一下子,解釋道:「我不是嫌阿姨髒,我只要,看到別人可憐的樣子,就會想很久。」
她看暮翔一臉不太理解的樣子,繼續說:「那時,已經傍晚了,我的眼睛不舒服,本來想加速逃走,可是,我同學直接把所有的錢給她。所以,我也把全部的錢交出去。」晨晰遲疑了一下,聲音越來越小:「把錢捐給那個阿姨之後,我的眼睛不舒服,就比較好一點。」
「嗄?」
「沒事,當我亂說。」
「難怪妳可以毫不猶豫買這麼貴的衛生紙!」
暮翔這麼容易被說服,還豁然開朗的樣子,讓晨晰不禁問:「聽起來很不合哩,不會很奇怪?」
「不會呀,做好事,心情放鬆,身體就好了,很合理。」
「我是為自己,不能算是做好事。」
「不論為誰,做好事就是做好事!」
淡薄的紅暈,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曇花一現。
咖啡店藏身在後火車站,從繁榮的前站商圈走過去,得經過車流量相當旺盛的大馬路,暮翔找不到遮蔭的地方,提議:「要不要走天橋?這個紅綠燈要等很久。」
晨晰仰頭,緩緩掃視整座天橋,說:「不要走天橋。」一說完,意識到自己語氣有異,補充道:「一起等紅綠燈,好嗎?」
抵達店家,一進門,由於中午陽光正烈,店家將窗簾全數放下,室內的鵝黃色燈光雖然營造出溫馨童趣的氛圍,亮度十分有限。
「這裡會不會太暗了?」
「不會,離傍晚還很久。」
這一餐到了尾聲,甜點是一塊鑲著草莓的小蛋糕,晨晰將草莓叉到暮翔的盤子:「謝謝你今天陪我來打工。」
「嗄,不會⋯⋯我也很開心⋯⋯」他鼓起勇氣,問道:「妳還記得把脈讀書會嗎?」
「記得。」
直接問是不是不快樂,太過突兀,於是他先旁敲側擊:「那天怎麼沒有跟學長說妳眼睛的事情?」
「我有說呀。」
「是嗎?我記得妳只有說眼睛不舒服,好像沒有說到晚上看不到這件事。」
她沉思了一下,回答:「我覺得沒有嚴重到需要講得這麼細。」
「看不到怎麼會不嚴重?我很擔心的⋯⋯」
她頓了一下,似乎有些驚訝:「很嚴重嗎?以前看過好幾次眼科,檢查的結果,就是淚液不夠、眼壓比較高。」
「不是,那天妳還摔倒在我身上⋯⋯」說完這句,他臉突然通紅一片。
晨晰笑了:「好,我知道了。」
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學長不是告訴我們,以中醫的角度,這個症狀要養肝血還什麼的?我陪妳去看學長的門診好不好?」
「嗯。」
「對了,還有,妳的錢剛剛全部花掉了,這一餐我請吧。」
「不行。」又是清淡到嘴角幾乎沒有任何揚起的微笑,和告白那天的情景互相疊合:「我只是晚上視力不佳,財力還可以的。」
他盯著看呆了,重要的問題被拋到九霄雲外去。
*
此後,為了更充足的約會時間,暮翔在週末越來越早起,跟著晨晰,以往虛度夢中的早晨變得豐富而有意義。除了試聽補習班拿車馬費,也去美術館、音樂廳、國小運動會擔任臨時工作人員,用當天的報酬,在路上隨機助人。
某一天,暮翔靈機一動,將申請高中時編製的志願服務學習手冊帶來,裡面印有許多公益基金會的捐款帳戶。
「捐給這些基金會,感覺可以幫到更多人,等於做更大的好事,對妳的眼睛,應該也會更好!」
「嗯。」晨晰接過手冊,卻沒有打開,她說:「交往到現在,都是你陪我,你有沒有想去哪裡?輪到我陪你。」
「嗄⋯⋯」暮翔的腦子裡馬上閃過大量他曾經想像過的約會場面,然而他才剛脫離禁錮的升學生活沒多久,根本沒有獨自規劃旅遊的經驗,想了許久,答案只有一個:「陪妳就好。」
「你好奇怪。」晨晰笑了,翻開手冊,恰巧翻到貼滿照片的那幾頁:「哇,你去過醫院當志工。」
「哦,對呀,為了志工分數才去的,其實也沒做什麼事。」暮翔本來要墜入回憶的漩渦,但他突然靈光乍現,緊急煞車,興奮地說:「還是,我們一起去醫院當志工?」
「不太行。」
馬上被拒絕,使他急速冷卻下來,搔搔頭,為自己緩頰:「對,不要去醫院好了,反正以後實習會一直去,不差現在!」
「我可能還不行去。」晨晰仔細地看著照片:「國中我去過一次,失眠了很久。」
「發生什麼事嗎?」
她低頭,小聲地說:「病人,很可憐。」
「嗄?哦,對!妳會很在意⋯⋯」
冊子翻到最後幾張,她說:「好可愛,你們還去淨山、淨灘。」
暮翔一看,眼睛為之一亮,這次他毅然決然墜入回憶的漩渦,喜孜孜地分享當時的故事。
晨晰靜靜聽著,淡淡的笑意在嘴角堆積:「你喜歡爬山?去海邊?」
「都喜歡!」
「找到你想去的地方了。」晨晰闔上冊子,靠向他的肩膀:「換我陪你去淨山、去淨灘,好不好?」
這次換暮翔,他發現,人在太過喜悅的時候,有時,真的只會淡淡地笑彎了眉毛,輕輕應一聲:「嗯。」
約好淨山的前一天,室友們看暮翔傻笑不止、不時翻弄那本陳年的手冊,忍不住問:「翻那個無聊的東西有什麼快樂的?」
他想了一下,回答:「不知道,就滿快樂的!」
「炫耀什麼!」他們將桌上的垃圾丟向暮翔。喧鬧一陣子,其中一位室友突然轉換語氣,問道:「你們家聚有被學長姊問什麼八卦嗎?」
雖然稱謂用「你們」,但三個室友一齊看向暮翔。
「怎麼了?」
「昨天家聚的時候,學長姊問我,你們班是不是有個怪妹,都不參加活動⋯⋯」他咬咬嘴唇,繼續說:「結果火速交男朋友,根本是裝清純綠茶婊。」
「嗄⋯⋯」暮翔先是感到詫異,很快的,一股怒意湧上來:「參不參加活動跟交男友有什麼關係?」
「不曉得,總之,聽到這一些閒話,我們覺得應該要告訴你。」
暮翔將雙腳抬到椅子上,蜷起身子,陷入沉思。
「個性是不是很糾結?」、「學妹,記得隨時提醒自己,要放鬆,放過自己,快樂一點,眼睛的狀況是有機會好轉的。」
他想起讀書會時講師說的話,以及被完全忘記的,晨晰是不是不快樂的疑問。
她如果不快樂。是人際關係嗎?兩人在一起的時光,他很快樂,可是他只能知道自己的快樂,晨晰呢?他帶給晨晰的快樂,足夠抵銷其他的不快樂嗎?他想。
他站起身子,打給晨晰,馬上掛斷,改成輸入文字、又刪去、又輸入文字、再刪去。
「怎麼了?」晨晰竟然回覆了,現在已鄰近傍晚,照理說她應該不看手機了。
他把自己重重摔到椅子上,再小心翼翼地輸入:「沒事,期待明天!」
選定的登山步道鄰近捷運站,入口處在蜿蜒的住家巷子裡,是一座人氣較重、山氣較稀薄的小山。
由於擔心下午來不及下山,兩人約得比平常更早,天才剛亮之時。
這個時刻,麻雀們起床了,可能是知道跟著人類有食物吃,一點也不怕生,有時還會跳到鞋子上。
暮翔欣喜地說:「它們離我們好近,好可愛!」
「野生動物這樣很奇怪,不自然、不可愛。」
「嗄,是哦⋯⋯」
「今天會不會約太早了?你的黑眼圈好明顯。」
「沒⋯⋯我太興奮了!睡不著。」他想了一整個晚上該如何告訴晨晰傳壞話的事情,語氣明顯生硬。卻以為自己和平常並無二致。
她看他一眼,小力地捏他一下:「有帶水跟備用的零食嗎?」
「有帶一瓶礦泉水,早餐算備用零食嗎?」
「不算,我幫你帶了巧克力跟第二瓶水,一瓶是絕對不夠的。」她把背包遞給暮翔,替他噴防蚊液。
「謝謝⋯⋯妳準備得好齊全。」
她見暮翔從她的背包裡拿走她的保溫瓶,提醒道:「那瓶是我的。」
「我知道,這個比較重,放我背包吧。」
「多事。」她笑了,這次她使勁捏,搶回保溫瓶,說:「我沒有那麼嬌弱。」
「這麼早來,還沒走幾步就遇到亂丟垃圾!」暮翔率先跑過去,伸手就要撿。
「等等,你沒帶夾子嗎?」晨晰說,拿出兩支鐵夾。
「哦,我想說可以直接用手撿,只帶了垃圾袋。」
「那個看起來很油,你確定要用手撿?」她又笑。
「不不,多虧妳!」
爬得越高,人氣消退,山氣漸增,吹來陣陣透心涼的微風,遇到的垃圾也越來越少。
晨晰的體力確實較差,走得較慢,暮翔則是全程蹦蹦跳跳,偶爾不小心跑太遠,再轉過身來,用抱歉而俏皮的表情盯著晨晰。
原本晴朗的天空,接近中午時,明顯變陰了些,雲朵堆積成雲層,陽光漸漸被遮蔽,沒過多久,走在山陵線上的他們感受到稀落的雨滴。
「我們先折回去剛剛的涼亭吧!」
「嗯,差不多是時候吃水果了。」
「哇,妳真的一應俱全!」
「現在才發現嗎?」雨滴變多、變大,晨晰的微笑浸在揚起的薄薄的水霧中,像一株開在水濂洞裡的小雛菊。
「糟糕,剛剛都忘記拍照!」他笨拙地打開前鏡頭:「笑一個!」完全不懂調整角度,將兩人拍得胖一大圈,拍完馬上說:「我發動態喔!」
「等等,你拍得好醜。」
換晨晰掌鏡,才拍出美美的照片。
拍完後,晨晰替他拍掉爬上身的螞蟻,突然說:「你有心事?」
「嗄,什麼心事?」
「你今天皺眉頭發呆好幾次,而且,為什麼要刻意拍照?刻意發動態?」
「呃⋯⋯對,我有事情要告訴妳,但還沒想到要怎麼說。」他也幫晨晰拍掉身上的落葉。
「什麼樣的事情?」
「跟學長姊有關的,不太好的事。」
「沒關係,你直接說。」
暮翔別開視線,發現天空的邊緣已經耗盡水分,露出一點點湛藍色。他轉回來,面對晨晰,將室友說的話全盤托出。
「嗯,我知道了。」晨曦的表情從頭到尾沒有變化。
「我⋯⋯我自己人緣也沒有多好,但是,學長說過妳的個性很糾結,好像⋯⋯好像不太快樂,我也沒看過妳真的很開心的樣子⋯⋯我想說,把我們做好事的照片盡量發出去,讓大家知道妳才不是怪妹,更不是綠茶婊⋯⋯」他一著急,語塞,勉強再擠出一句:「妳不要在意。」
「嗯,我不在意。」
「真⋯⋯真的嗎?」
她反問:「學長姊可憐嗎?」
暮翔一愣,直覺地回答:「呃,應該不?」
「嗯,我不是在逞強,真的沒什麼感覺。」她說,和平時毫無二致的語氣,輕巧地撫去了暮翔眼角的暗沉:「記得嗎?我只在意很可憐的人。」
「哦⋯⋯對,也對,我在亂擔心什麼。」
「他們傳得沒錯,我的確是怪妹。」她又笑了,不知是不是因為雨後天朗氣清的緣故,她看起來格外地輕、格外地開朗,這一抹笑容彷彿在空中飄飛的花瓣——她蒼白的臉頰浮現兩片花瓣大小的紅暈,停留了好一陣子才消失。
她反手,和暮翔十指緊扣,說:「你也很奇怪。」
雨停了,幾隻麻雀鬼鬼祟祟現身,跳進他們擱在一旁的垃圾袋裡亂啄一通,暮翔馬上大喝:「不行!」
它們受到驅趕,撲著翅膀到處亂跳,突然莫名其妙地集合到涼亭外的大樹下,若無其事地開始啄食被雨水打下來的小果子。
晨晰盯著看,出了神,輕輕說一句:「好可愛。」
潔白輕薄的雲片點綴的天空,顯得格外澄澈透亮,暮翔望向那群吃著果實的麻雀,襯著滿地落花、落葉,突然感受到也許是某種野生動物才有的清新感,跟著脫口:「真的好可愛!」
*
為了暮翔一句無心的:「想跟妳一起看夜景。」晨晰開始去找學長看診,十分認真地按三餐吃中藥調理身體。
「還可以嗎?眼睛好多了嗎?」
「才吃多久,不會那麼快。」
「也對⋯⋯」
「學長說,我的脈比之前讀書會時,鬆了許多。」她的笑容輪廓比起以前,明顯許多,她突然補一句:「多虧你。」
「嗄⋯⋯」暮翔猝不及防,漲紅了臉。
期末將至,其中一門「初步見識醫院」的最後一堂課,將全班分成數個小組,各自參觀不同的科別,再彼此報告分享心得。
暮翔和晨晰這一組分到耳鼻喉科。
「怎麼辦,妳要請假嗎?」
「沒關係,總是要面對的。」
這所大學的附設醫院座落在市區,即使就讀醫學院,前幾年也少有課程安排於此,因此絕大多數學生,對醫院的動線一竅不通。
暮翔怕晨晰在醫院裡迷路時,接收到太多畫面無法負荷,便提前來探路。
網頁上公布的平面地圖十分簡略,畫上幾個大色塊交代大樓的相對位置,完全沒有道路細節。告示牌的設置更是時有時無,往往沿著指示的方向走到盡頭,到達的不是目的地而是岔路,且分明是岔路,卻找不到任何新的指引。
經過一番迂迴地繞路,一下子來到地下一樓,一下子又跑到二樓,還不小心誤入病床專用的電梯,和推床的工作人員道歉後,一出來,找到一扇半掩的鐵門,總之進去了。
經過一條陰暗的走廊,盡頭有光,和一位穿淡綠色住院服的病人坐在輪椅上,吊著點滴,頭髮全黑,似乎是年輕人,旁邊站一位頭髮略見灰白的中年婦女。
病人低著頭,四肢纖細,手腕上有許多道血痕。
受晨晰影響,暮翔心裡馬上湧現:「啊⋯⋯好可憐。」
然而這份情感太直接,瞬間被迷路的焦慮取代,他向前走,進入燈光所及之處,才發現門上的小小標示「急診觀察區」。
「你要去急診室嗎?」那位婦女望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急診室太多人,我們才在這裡等。」
「哦,不是,我要去外科大樓⋯⋯」暮翔此時才看清她的臉,黑眼圈深重,眼睛很紅,臉頰出油、泛黃,密布的細紋,堆積出一張擔憂而溫柔的表情。
「你沿原路走回去,出鐵門後右轉,就會看到外科大樓的電梯。」
「嗯,謝謝。」
暮翔轉身,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看,視線和婦女對上了,她微微一笑,淡淡的嘴角,縈繞著數不清的話語,她浮腫的手,伸過病人的肩膀上,懸在輪椅的扶手旁,緊緊牽著病人看起來癱軟無力的手。
「謝⋯⋯謝謝!」他有些大聲地喊出來,倉皇地轉身離開。
心情有些複雜,懊惱自己走得太快,會不會給人嫌棄的感覺?那個病人會自殘⋯⋯那位婦女是他的媽媽?為什麼心裡⋯⋯酸酸的?他將手插進口袋裡,緊緊抓住皮包,馬上放開,輕輕責備自己一聲:「做什麼呢?又不是路邊的阿婆⋯⋯」
後來終於找到目的地——耳鼻喉科病房,他覺得好疲憊,來自身體深層的疲乏感,同時又慶幸自己機靈,這份複雜的心情裡,又夾雜少許的快樂,因為他似乎更加了解晨晰了。
如果換成晨晰,看到那對母子,肯定要在意失眠個十天半個月以上⋯⋯但是,以後兩人都要實習、就業、成為醫師,這一切,總是要面對的⋯⋯怎麼辦?他想,那位婦女的臉又清晰的浮現。
於是他又徹夜未眠。
*
暮翔跑了幾趟,終於趕在醫院觀摩的日子來臨之前,規劃好一條最沒有壓力的路線:下校車,從教育大樓進入醫院,上二樓,連到內科大樓的檢驗櫃台,之後只會路過一些非重症病房的門診區,接下來再通過空中走廊,便會抵達外科大樓。
「還是今天先請假?」雖然規劃好路線,他仍擔心不已,宿營時晨晰昏倒的樣子歷歷在目。
「學長告訴我,身體太緊繃,心理的耐受度也會降低,現在應該進步了。」晨晰鬆開他的手,故作輕快地往前小跑步:「而且,有你在。」
他看著她,這條空中走廊左右側都是整排的落地窗,她揚起的髮絲反射清晨的太陽,閃著細緻的光輝。
「嗯!」他跨開腳步。
有別於常見的耳鼻喉科診所,醫院耳鼻喉科收治的住院病人多是鼻咽癌、頭頸癌、前顱底腫瘤等,病情相對複雜許多。一行人換好白色短袍,在護理站旁的討論室等候,聽著外面此起彼落的專有名詞、英文縮寫。
過一陣子,穿淺藍色工作服,頭戴粉紅頭套及N95口罩的總醫師學長颯爽地走進來,乾淨俐落地說:「我是耳鼻喉科總醫師,人都到齊了嗎?」完全不帶拖沓的尾音,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大手一揮,示意大家跟著他走。
「我們這裡是外科病房,住院病人就兩種,準備動手術、和動完手術後。」總醫師一邊介紹環境,一邊解說,在每個段落之間象徵性問一句:「有沒有問題?」不過節奏太緊湊,大家只能靦腆微笑帶過。
繞完整層樓一圈,終於有人抓到空隙,問道:「學長,可以帶我們看病人嗎?」
「我們是教學醫院,當然可以,帶你們看比較簡單的病人。」
「妳要先待在討論室嗎?」暮翔小聲問。
「沒關係,感覺還好,沒什麼異常。」她看暮翔不放心,又說:「感覺學長很從容的樣子,別擔心。」
總醫師領著他們進入其中一間病房,共有四位病友,床位均用綠色簾幕罩起來。
「早安!」總醫師拉開簾子,宏亮地打招呼。
躺在病床上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口罩很大,罩住半張臉和半個脖子,脖子下半部露出一截紗布,按著幾根管子。
「醫生好!」他的聲音有些含糊:「帶這麼多人來看我,這麼好!」
「對,專程來關心你,你讓他們看一下傷口好不好?」
「好!」他說完便著手摘下口罩,總醫師替他拉開領子,將膠帶撕起,動作相當迅速。
「這位病人是手術後,深頸部感染,現在的照護重點,是維持傷口的清潔、把膿引流出來、持續打抗生素治療⋯⋯」
摘下口罩的男子,半邊的臉頰被挖掉,縫上從別處移植過來的皮瓣,顏色和質地跟周圍有一定的差異,給人一種不對稱的違和感。總醫師揭起紗布,縫狀的傷口滲著白色、淡黃色的分泌物,以及少許血塊。
暮翔向前一步,看得更清楚些,他不自覺摸了摸臉頰,突然覺得對病人有些失禮,便再退後,突然發現晨晰不見了,連忙趁著其他人在聽總醫師重問病史時,悄悄挪出布簾,看到晨晰扶著牆,蹲在病房門口。
他趕緊過去:「還好嗎?」
「嗯,還好⋯⋯」她還說得出話,但尾音飄忽。
「我先帶妳回討論室!」顧不得還在醫院,他從背後環住,將她抱起。
「怎麼了?」討論室的護理師馬上過來關心。
「她不太舒服,可能是看到傷口被嚇到了⋯⋯」
「來,到治療室,有空床給她躺。」
「謝謝!」
他牽她的手,感受到回握,便安心多了。
「我不是⋯⋯覺得病人噁心⋯⋯」晨晰說。
「嗯,我明白。妳有好一點嗎?要喝一點水嗎?」
「之前昏倒,都會⋯⋯看到的東西都會變成紅色⋯⋯再來就黑掉看不到了⋯⋯這次就⋯⋯紅紅的⋯⋯沒有黑掉。」她吃力地動了一下頭部,讓視線的角度能比較偏向他。
「嗯,宿營的時候,我記得妳發不出聲音,現在妳說話,我聽得很清楚!」
雖然視野一片通紅,直視治療室的燈光仍感到刺眼,卻無法閉上雙眼,她感覺自己似乎能在這片光裡看到一些什麼。
「原來是頭頸癌。」這句話從很深、很深的心底浮出來,穿出她的眼睛進到光裡。
半夢半醒之間,回到了許久許久以前。
記得那是星期三,可以穿便服上學的日子,小女孩打扮得非常精緻可愛,天氣微涼,還配上毛茸茸的小飾品,漂亮地像是時下寵物店裡最受歡迎的金絲雀。
傍晚時分,橘紅色的夕光穿過柵欄,在地面上映照出光暗交錯的條紋,和斑馬線相互參差著,把往來人車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不要走天橋!常常有怪叔叔怪阿姨在上面!」爸媽經常叮嚀。
儘管如此,但是升上六年級,這是小女孩第一次獨自走回家,她覺得自己應該足夠成熟了,早就想走走看天橋,於是她興奮地蹦蹦跳跳著,登上一級一級的階梯,輕快地像在飛翔。
天橋上沒有怪叔叔、怪阿姨,欄杆上站著許多隻麻雀。
其中一個角落,堆到滿出來的垃圾桶旁,有一個全身髒兮兮,衣服破爛的男子,跪在黑灰色的絨毛墊子上,兩隻手護著擺在前方的鐵碗,裡面躺著幾枚銅板,在填滿黑色汙垢的指甲襯托下,顯得十分光亮。
小女孩馬上走過去,打開毛絨絨的小錢包,輕輕地,一個一個,將裡面的銅板全數放進鐵碗裡。
男子抬起頭,睜著一雙暗沉的眼睛,他的右臉缺了一大塊,深層的粉紅色的肉外露,小女孩嚇了一大跳,一溜煙逃走了。
她的心臟狂跳,怎麼⋯⋯怎麼會有這麼可憐的人?她想,撫摸自己的臉頰。
好痛的感覺,他⋯⋯他還好嗎?她想著。
之後的每一天,放學後,她總是無法克制地上去那天橋,將身上所有的錢放進鐵碗裡。
如果一直捐錢給他,他的臉就會好吧?她想,於是除了零用錢,她開始試著省下早餐費。
一個月過去,男子完全沒有變化,小女孩卻因為一整個月沒吃早餐,在某一天的升旗典禮昏倒了。
於是她將救濟天橋上男子的事情告訴老師。
「妳是小學生,他好手好腳的,應該自己工作,不能這樣子騙別人錢。」
「他騙我的錢嗎?」
「大多是騙人的,吃定妳們小孩子不懂事、善良。」老師摸摸她的頭:「以後別再走天橋了,要好好吃早餐,知道嗎?」
「嗯。」
度過幾天刻意不走天橋的日子,她吃早餐時、穿新衣服時、任何感到快樂的時候,下一秒總會不自覺想起那個男子。
他也有過這樣的快樂生活嗎?她想,越來越在意,終於還是登上了天橋。
這次她依舊將所有的硬幣投入,但這次她對男子說:「你為什麼要騙我?你吃定我是小孩子嗎?」
日子一天天過去。
「騙子,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她依然每天登上天橋,並用班上流行的越來越難聽的字眼罵那男子。
面對她,男子總是直直地盯著,不帶任何表情,不做任何回應。
不曾缺乏的她,吃大餐時、睡在軟綿綿的床墊時、洗熱水澡時、無時無刻的快樂之時,下一秒,那個男子跪在天橋上的畫面便會浮現。
一連好幾天,她將一百元扔進鐵碗裡,生氣地說:「不是叫你滾?為什麼你還在這裡!」
又一天,夕陽被雲層完全遮住,天空灰撲撲的,飄著微弱虛幻的雨,在男子的絨毛墊子滾上細緻的水珠。
小女孩撐著燙金邊滾蕾絲的公主小傘,捏著考第一名獲得的五百元獎金,「匡噹!」用盡全身的力氣,連著幾枚硬幣摔進鐵碗裡。
男子抬頭望向她,她怒不可遏地說:「你去死!」
說完,她氣急敗壞地走下階梯,撐開的小傘因為風阻,像撲動的翅膀,頻頻發出「啪喳!」的聲響。
最後一天,小女孩偷了媽媽的一千元,華貴的藍色紙鈔,對一個小學生來說,是相當大的,彷彿可以用一輩子那樣大的數目。
她在走上階梯之前,遲疑一陣子,心中默念著:「最後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小傘因為之前她不顧一切地在風雨中奔跑,折歪好幾根骨架,病歪歪的,像一隻喪氣的小鳥。口袋中的一千元被捏得稀爛。
一級一級,這次將會是最後一次看到那男子。
一級一級,她想像男子拿到一千元,將臉徹底治好的模樣。
一級一級,她分不清楚心臟的狂跳是基於什麼情感,是偷竊的刺激感?解決事情的成就感?還是一直以來無可名狀的罪惡感?
一級一級,幾隻麻雀在滿出來的垃圾桶上亂啄一通,然而除了流出發餿的油水,根本無濟於事,它們找不到任何像樣的食物。
男子不見了。
小女孩衝過去,倉皇地站著,傍晚的夕陽光突然變得好刺眼,她用力閉上雙眼,感覺眼球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擠壓著。
「吱喳!」麻雀嘈雜的聲音成了最後一根稻草,她用盡全力,將小傘砸向那群麻雀,氣力盡失,昏倒了。
從那一天起,每逢傍晚,眼壓過高、看不清楚,放學後再經過那座天橋,便能夠理所當然地無視了。
然而,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不只是傍晚,只要到了晚上,亮度不夠,她等於一個瞎子。
*
晨晰恢復後,娓娓告訴暮翔這段過去。
「所以妳才會這麼在意可憐的人。」
「嗯。」她若有所思地說:「捐錢、當志工,眼睛就舒服一點,好像補償心態。」
「妳總是在意可憐的人,不太在乎自己的事。」暮翔突然說。
她愣了一下,回應:「我沒什麼重要的事情。」
「妳很重要,妳的眼睛的症狀也很重要,就算是補償,做好事就是做好事。」暮翔急切地握緊她的手,繼續說:「我以前從沒想過可不可憐什麼的,更沒有想過要去做那些有意義的事情,全是因為妳。」
她先是疑惑,隨後眼睛一亮,理解地笑了:「嗯。」
*
學期結束,進入長假的第一次約會,因為晨晰一句:「總是要面對的。」
地點選在曾經的那座天橋所在的地方。
她難得盛裝打扮,而他發現,即使身在陰影處,她的臉上仍保有清晰可見的紅暈,不是夕陽曬出來的,是真正的血色。
「準備好了嗎?」暮翔將手握地更緊密一些。
「嗯。」
傍晚時分,再次回到這座天橋,暮翔牽著晨晰,一級一級,慢慢地往上走。
經年的整修,已看不到當時斑駁遍佈的鐵鏽,排水溝乾淨暢通。之前老是被堆到爆滿,放在角落的塑膠垃圾桶,也替換成都會金屬風,上面貼嚴禁亂丟垃圾的公告。
欄杆上依舊站著幾隻圓滾蓬鬆的麻雀。
晨晰微微瞇眼,可能是模糊的東西看起來都沒什麼區別,雖然景象大不相同了,卻還是相當地熟悉。
她的另一隻手在口袋裡握緊著手機,螢幕上羅列著一條條的匯款紀錄,她回憶著這段時間的每一件小事情,眼眶四周的壓力漸漸舒緩了。
她輕輕地說:「再前面一點,最多麻雀站的欄杆,下面的垃圾桶旁邊。」
暮翔牽著她,引導她到達那個男子曾經跪著的地方,她環視周遭,雖然模糊、看不清楚,但過往的輪廓清晰可見。
補償心態也好,單純做好事也罷,她不曉得眼睛能夠恢復到什麼程度,不過,她會和暮翔一起持續下去。
輕輕地,幽幽地,對著遙遠的過去說:「對不起。」
欄杆上的麻雀突然全部往空中飛去。
「吱吱喳喳⋯⋯」麻雀們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她抬頭,雖然模糊、看不清楚,但這是她第一次得知,麻雀也可以飛得這麼高、這麼遠。
註:雀盲(night blindness),以入暮或在暗處視力銳減,甚至不辨人物,天明或於明亮處則視覺恢復正常為特徵的眼病。俗稱「雞盲」或「夜盲」。此證內涵兩種西醫眼病:一為營養性夜盲;一為先天性的視網膜色素變性。前者如注意飲食的營養,經調治可以治癒,中醫稱為肝虛雀盲,常以補益肝血治之;後者不易速效,每致視野日趨縮小,終至失明,中醫稱高風雀盲。(資料來源:A+醫學百科)
評審評語(按姓氏筆劃排列)
高桂惠老師:
本篇故事充滿了「鳥」的意象,如垃圾桶掉落的雀鳥、女主人翁踉蹌旁人抓住時如鳥爪攀附著岩壁、清晨登山時的麻雀、以及最後回憶中小女孩在天橋昏厥時的最後一根稻草——麻雀嘈雜的聲音,麻雀出現的頻率雖然不多,卻像是整篇小說無所不在的陰影魔魅,使得生理的疾病有更深的心理向度。
情節、事件雖是常見的青春愛情故事,作者卻將愛情萌發以及靠近時的細節刻畫得極為細膩,以生活常見的場景:迎新、宿舍、課堂、臉書、歌曲等元素,作為青春場域的自我以及同儕生活的某種見證,可以引起共鳴,惟末後的註解如能融入故事情節中應當使文本更完整,一篇小說的完整性,不需要「附文本」來說明。
楊隸亞老師:
這是愛情故事,有點輕小說。描寫醫學系的男女生對戀愛的情竇初開,青春的迷惘、對生命無常提出詰問。小說真實反應醫學院學生實習和生活的樣貌,透過夜盲症女孩與男孩的戀愛關係,步步進行身體疾病與心靈疾病的回溯與治療。
文字風格純情寫實,談戀愛裡不只是相遇,還有療癒。他們透過實習課程把脈練習,碰觸彼此,是這篇小說最動人的地方,寫身體,也寫心靈。其實,身心本是一件事。治療身體的疾病,同時也直面治療心靈的鬱結。
結尾,作者用醫學方式解釋雀盲(night blindness)的疾病資訊,若能融入小說中某個情節,而不是放在收尾當註腳會更好。
嚴紀華老師:
1.這個故事應是結合了作者的醫學背景,發展出一個青春校園愛情小說。主訴男主人公暮翔追求女主人公晨晰,在交往過程中,結合觀察到晨晰每至黃昏就視線不佳的狀況;其後自述天橋上義助乞者的挫折經驗,所形成不愉快的陰影;以及後續以捐錢行善、從事志工等補償性行為的心路歷程;發現晨晰其實是罹患了營養性雀盲症。最後以愛己愛人的信念,二人一起克服困難收束。書寫暢順,情節展開沒有疑礙,全文洋溢著愛意、美意與好意。
2.題目「雀盲」指涉女主人公的病徵,同時與小說中嵌入救濟天橋義行乞者的地點正是最多麻雀站的欄杆、下面的垃圾桶旁邊,最後麻雀高飛相應。同時這也正是小說的開始與收束的場景,男主人公(或作者)意圖由此解開女主人公的心結(乃至讀者的疑問),進行治療,是不錯的意象運用。
3.如果能將雀盲症的後註文字適當的置入小說中,融入情節發展,舉如由男主人公由醫事經驗的學習了解或是為了幫助女主人公刻意查索資料而得知等等,如此演繹,將不顯痕跡,一併豐富了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