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屆文學獎-短篇小說組-渡溪記

【短篇小說組】

佳作

渡溪記

醫三‧鄭心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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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介紹:

前迴避型依戀研究員, 已於2020年退任。

得獎感言:

兩年前的文了,現在回頭看有很多幼稚與刻意的地方,想呈現的感覺也未必能夠呈現出來。但不可否認的是,即便表現方式再怎麼彆扭,它都是我那段匪夷所思的時光裡重要的紀念。

縱使現在只覺費解,但它終究保留了我那時一度偏向虎山行的荒唐。

而我想寫的是莫可奈何,也僅僅只有莫可奈何。

「離得很近卻/遠在眼前的你/我的呼喊無法/在你心裡作響。」

──《遠在眼前的你》

(BTW,裡面有關中醫的部分都是我瞎掰的,別信。畢竟,那時候,我根本連國考都還沒考過。)

渡溪記

若問姜雲何時初識梅廷,他想,那定不是當他耳聞此人姓名之時,亦不是與他相見那一瞬。

他開始認識梅廷,得從那場雨算起。

那日細雨如煙,籠罩著整座屋子。姜雲佇立門外,神色間幾分猶疑,片刻後方下定決心抬手叩門。少頃,一名年輕僕役前來應門,姜雲報上姓名:「我是姜雲。」

僕役未再追問甚麼,默默替他讓出一條路。姜雲收傘進屋,抬頭環顧四周,見屋內收拾得一絲不紊,陳設亦甚素雅,暗暗清香流動,一切看似俱好,卻隱隱透著幾分清寂的味道。

僕役走在前頭,向他喚道:「姜郎隨我來。」

他應了一聲,本欲跟上,但當目光掃過外邊雨景之時,便瞬間為之所迷,不由駐足觀看。只見屋外蒼蒼茫茫,整座屋子彷彿就此與人世隔絕開來。偌大空間裡一片闃靜,唯有雨聲窸窣呢喃著無人能懂的怨語。

姜雲靜立原地,發覺心中竟無端怦然,這無邊雨煙彷彿有著莫名的吸引力。而此事千真萬確,只不過當時的他未能意識──那正是他與梅廷,這座屋子的主人的初識:山雨。

早在他真正現身之前,姜雲便已先透過這場雨,去捕捉,去窺探他身上的某些光影。那是梅廷的片段,片段的梅廷。

而這正是一切伊始,不在更早之前,亦不在更晚之後。若上天有意預示,彼時便該有驚雷轟然落下。

然而並沒有。

「姜郎?」

僕役的聲音喚回了他的思緒。他回道:「來了。」迅速跟上。

前去客房的路上,姜雲看見長廊旁掛著首詩,遒勁的字跡寫著兩行字:「幸無白刃驅向前,何用將身自棄捐。」起初尚未有過多想法,可走著走著,越想越覺這兩行字放在這裡未免突兀,忍不住停下腳步,指向那字聯,問:「這是甚麼?」

僕役停步回頭,看見他指的地方時哈哈一笑。「你也覺得不合適。那是有人送給二郎的,我也不知道他喜歡哪一點。」

二郎。

姜雲一瞬間有些恍神,隔了一會兒才明白這個稱呼與這位梅廷原是同一個人,卻總覺得格格不入──儘管他們素未謀面。只因「二郎」一詞自然而然地該當與父母兄弟聯繫起來,但此處卻沒有半分家人親族的痕跡,甚至是曾經存在的痕跡。

他忍不住問:「這裡只有你們二人?」

「之前還有一位醫人,姜郎此番前來便是接替他的空缺。」

姜雲微一猶疑,才說:「能否問他怎麼了?」

「二郎遣回的他。」阿青說。「在他之前也來過其他人,後來都一一被二郎遣走。」

「這是何故?」姜雲忍不住蹙眉:「莫非你家二郎,他的病如此難治?」

「倒也不是。他不過是素來體弱,又常犯哮喘,得有人照看著罷了。」阿青說。「二郎就是與他們不合。」

姜雲心中五味雜陳,而阿青轉身繼續帶路,領著他一路走進客房。

安頓好行李後,阿青說了一句:「我去準備飯菜。」便要轉身離開。姜雲連忙說道:「且慢。」

「還有甚麼要吩咐嗎?」

姜雲問:「你叫做甚麼?」

「二郎將我喚做阿青,姜郎也這麼叫便是。」

「阿青。」姜雲低低重複一遍,隨後問道:「你服侍他很久了嗎?」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阿青回答。「兩年多的光景。」

「那他是個甚麼樣的人?」

阿青微笑起來:「姜郎見到便知曉了。」

「我何時才能見到他?」

「明日一早。」

姜雲拿起面前茶杯,吹散一口白煙。「我知道了。」而阿青躬身而退。

待阿青走後,姜雲端茶靜坐,感覺方才與此刻,他所見所聞的一切正逐漸融合,最終凝結成一幅梅廷的畫像。但當他想再細看,那容顏卻又暈渲開來,愈想捕捉便愈觸手不及。

梅廷。他以氣音說出這個名,感覺到「廷」字落下時,氣息擦過下唇瓣的微妙滋味。而他暗自思忖著他該以何種方式度過在梅府的這些時日,以及面對他這位病人。

入夜雨勢愈劇,雷電每隔幾息便落下一次,姜雲翻來覆去,被驚擾得不得入眠。好不容易待到夜半風雨漸歇,他卻早已睡意全無,輾轉許久後終於忍受不住,起身點燃燭火,走出客房。

長廊邊懸著幾盞燈,一路走來倒也不覺黑暗,白日裡阿青曾大致與他說起屋內配置,他便隨意晃盪著,彷彿在尋找著甚麼,其實漫無目的。

興許不過是想在往後漫長的未知裡,嘗試將那些可以掌握的,納入掌握之中。

細雨微微,淒風肅肅,他伸手護住了燭火,繼續往前走去。而就在他拐過下一個彎時,遠遠地,他忽然瞧見了一個憑欄的身影。

宛若無端闖入此夜的不速之客。

縱使於那人而言,自己恐怕才是那個不應當出現的人。

他的雙眼微微瞪大,放緩了往前的腳步,而此時那人似是感知到他的出現,向他這邊轉過頭來。

見到他的第一眼,姜雲最先浮現的念頭是,是個像雪一般的人。

他一張臉生得素淡,眼細眉淺,唇薄膚白,卻像杯清茶,初嘗只覺平淡無奇,再品卻生出另一番無可言說的韻味,那濃墨重彩反倒顯得俗了。

可好端端一個玉人,眼眸裡卻偏有冰霜之意。姜雲被他這樣一看,只覺那目光像在訴說自己受了天大的冒犯,儘管他認為,那個人未必意識到這件事。

風吹樹搖,他們二人卻似乎對周遭一切全無知覺,只專注於彼此的眸光之中,彷彿任滄海桑田,時移世易,此時此刻都永不風化。

幾息的時間之後,姜雲才終於緩緩回過神──原來,原來這便是梅廷。

那位梅廷。

自從他聽見這個名字,自從他決定接下這份差事,或甚至在更久更久以前,就注定要與他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那個人。

此時此刻終於跨越了一切揣測,真真切切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梅廷。

他動了動嘴唇說出這兩個字,卻沒有發出聲音。

究竟與自己有著莫大干係,他自然無數次想過那會是怎樣一個人,而今日終於得以一窺其真容,雖與他在心中描摹的樣貌有所差異,神韻卻頗為相符,在意會到眼前人的身分之後,他便覺得,這確實就是梅廷該有的樣子。

而梅廷依然看著他,神色寡淡難以看出真實情緒。姜雲躊躇著自己是否該說些甚麼,卻在他開口前梅廷終於撇開了目光,像方才那樣望著前方景色,彷彿自己在與不在,於他都無甚區別。

夜很靜。

微風拂來,吹動梅廷的衣袂,恍惚間總覺得此人不似凡世之人。姜雲默立半晌,然後轉身循原路返回,腳步放得很輕。

這差事不易啊,這是他那晚暗下的結論。

次日一早晨光初醒,阿青便找上了姜雲。

「二郎要見你。」

姜雲並不多問,默默跟在他身後,隨他一路走到一塊素色簾幕前。阿青掀起紗簾,向他比出一個邀請的手勢:「姜郎請。」

姜雲望過去,如雪的男子今日正披著狐裘,端坐桌前,手上拿著一本書看得入神。姜雲瞄了阿青一眼,後者朝他微微點頭,他才走上前去,在梅廷身旁坐下。

梅廷卻像對他的到來渾然不知一般,依然自顧自地看著他的書。姜雲有些侷促地瞧著他,猶豫著是否該說些甚麼,想想卻又覺不合適,就這樣陷入窒息般的沉默中。

良久,梅廷彷彿終於意會到他的存在,迅速瞄了他一眼之後,說:「昨夜睡不安生?」

姜雲連忙接道:「初來乍到,有些不習慣,想來之後便好了。」

「倒是委屈你了。」梅廷說,突又話鋒一轉:「卻不知你是否堪當此任?」

姜雲未料他有此一問,想起昨日阿青的話,回答起來格外小心。他微一沉吟,方道:「定當全力以赴。」

梅廷卻未言語,只默默讀書,像在思索著甚麼。

許久,方伸出一隻手,對他說:「有勞。」

姜雲會意,三指搭上他腕間,凝神靜氣。卻在觸碰到他脈跳一刻,思緒搖曳了一瞬,忽然發覺自己竟得以與眼前人共享如此幽秘,按著他的脈如按在他心上,一下,再一下。

卻隨即回過神,靜心體會著他的脈象。半晌之後心下大致瞭然,此時方隱約感覺自己正被盯視著,抬眼看向梅廷,兩人正好目光相交,但梅廷隨即移開視線,而他正好順勢抬起手,詢問:

「較之往昔,近來是否更為不適?」

梅廷將手收回,這才低低答道:「是。」

頓了頓,復又接道:「這幾日總覺乏得很,有些發蔫,兼有頭疼,卻不厲害。」

「這便是了。」姜雲心中略定,膽子也壯了幾分。「此乃因你素體氣虛,復受外邪,然而病勢不重,只需服幾劑藥,病症自然消除。但你肺氣虛衰日久,尚須悉心調養。」

說完看向梅廷,卻發現他只默默看著書。隔了幾息方淡淡說了一句:「多謝。」

然後,不復多言。

姜雲看著他,發覺自己對這人竟連半分心思都捉摸不透。而這便是他與梅廷在梅府共度的第一個晨──兩人圍著一張桌子,卻一個不欲言,一個無可言,就這樣共享著無邊的沉寂。

「二郎的情況如何?」

當天晚上阿青送來飯菜時,向他如此問道。

「不棘手,」姜雲說。「只是需要些時間。」

阿青點點頭,復又問道:「那麼你與他處得如何?」

姜雲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對他仍是一無所知。」隔了一會兒他才說。

「是嗎?」阿青說。「何以如此?」

「他似乎不願與我相處。」姜雲說。「興許他嫌惡我。」

「你想錯了。」阿青說。「二郎他頗為喜歡你啊。」

姜雲很詫異:「你為何這麼想?」

「不是我想的,二郎就這麼告訴我。」阿青將盤子放到桌上。「我走了。」

而姜雲目送他離去,默然良久。

翌晨。

姜雲坐在梅廷旁邊,靜靜地看著他喝藥。

對方無意開口,他無事可做,便只得這樣望著,看他舀過藥汁,緩緩送至唇邊,嚥下後又舀過一杓,反覆數次。而就這樣一個動作,他竟也能做得穩如青山,暢若流雲,喝得雖慢,卻教人催不得。

彷彿一切事情,都像這樣穩穩當當地,在他掌握之中。

而在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後,梅廷喝下最後一口,終於「鏗」的一聲放下白瓷藥碗。此時姜雲方回過神,而梅廷問道:

「你的親人呢?」

姜雲不想他一開口竟就是這個問題,有些莫名其妙,抬眼看了看他,最終仍是低聲道:「在京裡。我不喜歡紫陌紅塵,便自己四處行走,哪日想回去了再回去。」

「是嗎。」梅廷低頭擺弄著碗裡的湯杓。「那挺好的。」

姜雲看著他,見他無意再多說甚麼,便反問:「你呢?」

梅廷看了他一眼:「我亦許久未見到他們。」

頓了頓,復道:「他們說讓我在山中獨自養病,好得快些。」

「你不掛念他們嗎?」

梅廷陷入一陣沉默,許久後方淡淡說了一句:「不曉得。」

又是「鏗」的一聲,他鬆手任調羹跌落。

「等我好了之後,他們便要我成婚。」他淡聲道。

自此之後,每日清早與梅廷見上這一面,便成為了姜雲的例行之事。

有時梅廷會與他寒暄幾句,昨夜睡得如何,飯菜可合胃口,又或者是今日天暖,日光晴好,但更多時候,兩人之間只有一片沉默。

甚至有時在屋子裡相遇了,梅廷也只裝作沒看見,連聲招呼都不打。姜雲總覺得,在梅廷眼中,他們二人就僅僅是醫者與病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所有的交集便該只有清晨那短短的時光。

一如那天上明月──姜雲暗暗心想。抬眼可及,觸不可觸。

但在這屋子裡,梅廷其實無處不在,棲身於此,縱使存心想避也避不得。

那幽冷縹緲的樂音,那一絲不苟的擺設,那人離去之後未能帶走的裊裊餘香,甚至是一陣清風一片落葉,都無一不是梅廷。

每日一開眼,姜雲便被迫,或自願地,承受著對梅廷的窺探。

這種窺探往往隱密難察,因梅廷並不會自覺他的一次吐息一次邁步,都在這屋子裡留下了無可抹滅的痕跡。只一次,梅廷回身時發覺到了他隔窗投去的目光,就只一瞬的時間,姜雲看見他的眼神忽然變得無比冷冽,而他雖然隨即迴避視線,卻仍覺得自己像被寒風搧了一巴掌,整個人因為屈辱與疼痛而微微顫抖著,許久之後方能平復。

他對梅廷那樣的眼神有著無可言說的厭惡,儘管他深知自己不必對這般小事上一絲一毫的心。

又或者他真正厭惡的,是竟會為這種事感到厭惡的自己。

而這半陌生半熟悉的關係繼續了一段時日後,姜雲倒也逐漸對梅廷這樣的態度感到淡然,總歸就是一份差事,他只需負責看病,其餘皆與他無關,即便偶爾被他的冷漠與牴觸所刺,也不過就是那麼回事。

一日,姜雲在房內整理著衣物,忽聽得外邊傳來一聲低低的呼喚:「姜郎。」

他起身走到門邊,推開了門,梅廷的臉赫然映入眼中。

「你可有傘?」他問。

「梅郎稍待。」他轉身走向房間一隅,取出他的傘,然後走回門邊交給梅廷。

「多謝。」梅廷接了過去。

卻未立即離開,而是站在那裡,定定看著他的臉。

姜雲回望著他,不明所以。然而在他開口詢問之前,梅廷便向後退了開來,折身離去。

是夜,風狂雨驟,姜雲躺在床上,以衾裯覆住耳朵。

約莫凌晨時分,雨勢才完全止住。雨過洗容,山間景色變得格外清麗,天色也愈發澄藍。

姜雲在這樣的早晨醒了過來,一推開門,便看見他的傘半開著晾在房外。他走了過去,撐了開來,頓時抖落一陣水珠,而他緩緩旋轉著傘柄,看著傘面上的修竹被山雨潤過,似乎又鮮活了幾分。

「你可聽過隔水夫妻的故事?」

一日早晨,梅廷忽然這麼問他。

姜雲搖頭。「願聞其詳。」

「從前有個人,與其妻自小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卻得罪了某位神祇,新婚之日遭受懲罰,此生兩人只能分居於一溪兩岸,違此則死。」

「這懲罰很是苛刻啊。」姜雲道。「那後來呢?」

「後來?」梅廷將手中的書放了下來。「誰曉得呢,反正不是渡溪而死,就是終生做一對隔水夫妻。」

他頓了一頓,忽然道:「你怎麼選?」

姜雲愣愣道:「甚麼?」

「是相擁而死呢,抑或終生如此?」

姜雲沉吟片刻,方慢悠悠地說:「一輩子隔著一道溪,有意思嗎?」

「可為一時之樂枉送性命,豈非不智?」

姜雲淡淡一笑:「在我看來,只因懼死而自囚如此,才更為不智。梅郎的意思,是要選擇活著受這束縛了?」

「不。」梅廷說。「我不選。」

姜雲沒料到他會這樣答,不禁啞然失笑:「梅郎這可是賴皮了。」

梅廷一本正經:「我不會讓自己陷入如此境地當中。」

姜雲只是無奈地搖搖頭:「這等事情,非你我凡人所能決定。」

那一瞬,他看見梅廷的眉蹙了蹙,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但一瞬即逝。

他不禁問:「梅郎怎麼了?」

梅廷抬起頭,似有些莫名其妙。「什麼?」

姜雲看著他,心道或許連他自己都未發現那番舉動,遂搖頭。

「沒什麼。」他說。

迷迷茫茫地,姜雲抬起頭,四周一片白熾,像日光把一切都照得模糊似的。他瞇著眼,聽見潺潺水聲清晰起來,白光退去,一條清溪在他腳邊顯露出來。

偌大天地,他隻身臨水而立,蓋著鞋的衣角,被拍上岸的水花濡濕。

水面上煙波浩渺,掩映對岸景色。他聽著水聲,望向對面的目光顯得悵然若失,彷彿有甚麼求而不得的東西就在那裡,卻說不出那是甚麼。

半晌,那霧氣漸薄,原先隱藏的景色逐漸浮現。姜雲依稀看見,在溪水對面也站著一個人影,身形單薄,衣袍被風吹得翻飛,彷彿下一瞬,他就要隨風一同消逝。

不知道為甚麼,姜雲確信,他就是自己正在尋覓的。他想喚他,張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一眼望去,那人依舊站在那裡,身形卻如將殘之火變得明滅不定,像隨時隨地都要消失一般。

流水拍打著岸邊,他們依然這樣分站兩岸。卻在白霧將散未散的時刻,姜雲一瞬間忽然看清了,對面那人的面容,分明就是梅廷。

他驚詫不已,聽見自己終於叫出了他的名。然而周遭一切隨著這聲呼喚一同坍塌,而他倏忽自當中,抽離出來。

醒來的時候,姜雲眨了眨眼,看見一道晨光自窗格透入。夢中的感覺還未散去,眼角甚至還結著一滴淚,彷彿他真的失去了甚麼。

怎麼會做這種夢呢──他起身洗漱,拍了拍臉讓自己清醒一些,忍不住想著。

隨後他出了房門,看見梅廷坐在廊下。因著昨日的夢,見了他心裡總有幾分古怪。他有些不自然地走了過去,輕聲道:「早。」

自那日交談之後,姜雲感覺到梅廷的態度有了些轉變,雖然仍舊是那般寡言少語,但至少接近他時,不會再感受到他極度的抗拒。而當梅廷見到了他,也不再像從前那般垂首與他擦身而過,而是會靜靜走過去,維持著一個不即不離的距離。

縱使甚麼話也不說。

而此刻梅廷轉過頭,忽爾伸出手,大指與次指捏著根褐色鳥羽,雙眼定定看著他。

姜雲愣了愣:「甚麼?」

「傳聞集齊百種鳥羽為衣,便可飛升。」

「梅郎相信嗎?」

「橫豎不虧。」梅廷將身子轉正,手指將羽毛轉來轉去。

姜雲看著他的側影,心道這人看著一本正經,可出口總是這些虛無縹緲的事情,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三人安安靜靜吃早飯時,阿青忽然說:

「二郎,這再過幾日,便是立冬了啊。」

梅廷的筷子停在空中。「是嗎?這麼快。」

「今年可千萬不能再錯過了啊。」阿青看著頗為興奮。

姜雲看向他,忍不住插嘴:「錯過甚麼?」

「姜郎可聽過流火花?」阿青轉向他。

姜雲微微一驚:「你是說那鬼花流火?」

「是啊。」阿青說。「此花開時艷極,世間無雙,卻只在每年霜降換為立冬之時開上片刻,要錯過了,可得再等上整整一年囉。」

「你這樣說,莫非知道賞花去處?」

「就在那兒啊。」阿青伸手往外一指。「外邊有條小徑,沿著走過去便是了。」

「你們竟與此等奇花為鄰?」姜雲不可置信。

「可得走上一段,哪裡像他所說那般容易。」梅廷慢慢嚼著一口菜。

「去年就是走錯了路,再繞回去的時候花早沒半朵了。今年還是早些出門為好。」阿青邊說邊將菜送入口中,嚥下去後,忽然想起甚麼似的,抬頭看向姜雲。

「姜郎來不來啊?」

濃雲掩月的夜晚,三個人提著燈,在曲折的小徑上緩慢前行著。姜雲跨過一根橫倒在地的樹幹,抬頭看了看走在最前方的阿青,本想問些甚麼,想想又覺罷了,便嚥了下去。

結果這時傳來梅廷的聲音:「你不是又走錯了吧。」

「沒有,我可看仔細了,就快到了。」阿青肯定地說。

姜雲暗想,他半個時辰前也是這麼說的。

卻在那時,阿青忽然「咦」了一聲,拋下身後兩人,徑直向前奔去。姜雲和梅廷不明所以,便停了下來。而阿青在前面探頭探腦看了一陣,轉身朝兩人揮了揮手,道:

「到了,到了,快過來吧。」

姜雲和梅廷對望一眼,跟了過去。

提燈一看,黑夜裡生著千百株植株,風一吹來便沙沙搖曳著。

阿青一屁股坐了下來:「時候還沒到,就等著吧。」

梅廷猶豫了一會,終究坐了下來,姜雲見狀便也隨之坐下。他見梅廷往地上看了一陣,本想問他是不是掉了甚麼,結果梅廷伸手抓起一根鳥羽來,這回是根灰色的。

姜雲看著他端詳那東西好一陣,接著突然轉向他:「你拿去吧,這我有了。」

他笑了笑:「梅郎還是自己收著吧。」

梅廷將伸出的手放了下來:「你不想飛升?」

他搖搖頭:「有甚麼好的?」

梅廷將手上的鳥羽轉來轉去,顯得若有所思。半晌,低低地問:「那你想要甚麼?」

說完,轉過頭來,認真地望著他。

姜雲被這麼一看,剎那間就愣住了。梅廷幽黑的眸子裡倒映著火光,黑魆魆的夜裡格外地亮。與他一貫的淡漠言行不同,此刻他的眼神極具侵略意味,似要將他整個人看穿一般。姜雲微張著唇,回視那雙眼,心底陡然升起一絲異樣的感覺,恍恍惚惚地,竟又想起了那日的夢。

「二郎,二郎,趕緊滅燈了。」

另一頭,阿青忽然大呼小叫起來。梅廷聽見催促,又多看了他一會兒,幾息後率先別開臉,若無其事地轉向阿青:「別嚷。」

然後,低頭吹滅了燈。

這時便只剩下姜雲這一盞燈,格外顯眼。他方才與梅廷那樣一望,莫名地有些心虛,此刻也沒個主意,只是看見兩人都那麼做了,照做便是吧。

於是天地陷入徹底的黑暗。

三人在暗夜裡靜靜地坐著,聽著彼此的呼吸聲。約莫幾息之後,黑暗中忽爾冒出一點紅光,阿青低低呼了一聲,而就像是整片土地忽然甦醒一般,幾乎是在一瞬之間,千萬如螢的光點就在他們眼前亮了起來。

舉世剎那無聲。

在他們面前,那鬼花透著詭艷的光,一明一滅,一明一滅,風吹過來左右搖晃著,真如一地流動的火焰。姜雲凝視這一幕,幾乎泫然淚下,若非親眼所見,他都不信這是人間的景色。

在那短暫的時間裡,三人誰也沒有說話,像是要將這一刻永銘於心一般。然而須臾之間,那美夢隨即摔成碎片,在他們做好準備之前,那些光輝便以飛快的速度消失下去,頃刻間一點不剩。

天地又陷入黑暗。

無邊暗夜裡,三人仍舊沒有出聲,彷彿還未能從中平復。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盞燈忽然亮了起來,姜雲與阿青雙雙轉頭,看見梅廷那張被燈光映亮的面容。

「回去了。」他說。

手掌向前攤了開來。等了片刻,忽然響起「啪」的一聲,一滴雨水不偏不倚落在他的掌心。

瓢潑大雨中,三人在夜色中瘋狂穿梭著,好不容易回到屋內,一個個筋疲力盡地扶著牆,氣喘吁吁,說多狼狽有多狼狽。

姜雲得救似地靠著牆,看見阿青急忙取來乾淨的衣物,往梅廷身上一披,道:「二郎快將身子洗一洗吧,一會兒又要發作了。」

梅廷只是立在那裡,看著窗外,自顧自地道:「立冬下雨,這冬天可有得受了。」

然後,慢悠悠地轉身,走進屋子深處。

燃燒的柴火旁,姜雲與阿青並坐著,手向前靠近火堆,感受著熱氣,偶爾聽見幾聲爆響。

兩人就這麼靜靜坐著,沉默許久後,阿青冷不丁道:

「姜郎,你覺著二郎如何啊?」

姜雲突然被點到,猝不及防。

「他……」

一時竟無從說起,頓了一頓,片刻後才低聲道:

「我不知道……我對他……甚麼都不知道。」

阿青笑了笑,隔了一會兒才道:

「你想知道甚麼?」

姜雲聞言側過頭看他,緩緩坐直。「你都知道些甚麼?」

「姜郎問了不就知道了。」阿青意味深長地一笑。「如若你想,你也可以問我他覺著你如何。」

姜雲目瞪口呆,在那短暫的時間裡,他十分認真地考慮著是否接受這個提議。他覺得,如若再給他多一些時間,他極有可能真的問出口。

然而機會稍縱即逝,在他即將得出結論時,廊上傳來的足音便終止了這一切。阿青聞聲轉過頭,但見梅廷散著髮,緩緩走來,然後在門邊停下。

「你隨我來。」他向阿青說。

然後,掉頭便走。

阿青向姜雲笑了笑,隨即跟了上去。姜雲站起身,看著兩人的背影,直到他們走遠後,方才坐了下來,愣愣地盯著燃燒的火焰。

火舌盡情舔舐著木頭,半晌後「啪」的一聲,一陣火星爆了出來。

他看得無趣,隨手撿起根樹枝,撥弄起灰燼。

屋外,雨勢不歇,狂風挾著雨水,撞擊在門上。

手上稍一用力,一聲脆響,樹枝便攔腰折斷。他微微蹙起眉,將剩下的半截也拋入火中,

心中忽然就煩躁了起來。

樹枝很快就著了火,被火焰包裹著。他一動不動地望著,看著柴火,熾烈的柴火,想起也是一團火光,在梅廷的眼中。

梅廷。

他將手上的塵屑撒入火中,對於自己又莫名想起梅廷,感到莫可奈何。

就在這時,廊上忽爾又響起腳步聲,他回過神,看見那對主僕又走了回來。他站起身迎上前去,而阿青轉向他,訕訕道:

「姜郎,二郎的房間屋頂漏水了,不知姜郎……是否願意讓二郎借住一宿?」

姜雲愣愣道:「甚麼?」

而梅廷轉過來看向他,淡淡說了一句:「我睡地下就好。」

「不覺得不智嗎?」梅廷低低地說。

房間裡,方才兩人相讓了半天,到最後仍舊沒有得出共識,於是就出現了這樣的景象:好端端一張床沒有人睡,兩人雙雙睡在了地下。

「父子騎驢,怎麼都是錯的。」姜雲道。

梅廷沒有接話,沉默的時刻風的呼嘯聲格外明顯。姜雲盯著屋頂,半晌後方才開口:

「梅郎今日看了流火花,有何感想?」

梅廷閉著眼,輕吐道:「不如不看。」

姜雲歪過頭看他:「為何?」

「那樣的事物啊,」梅廷道。「擁有的一瞬有多燦爛,往後的時光就有多遺憾,與其如此,倒不如從一開始便不要擁有。」

「依梅郎這樣說,豈非許多事情都不如不去經歷?」

結果梅廷答得沒有絲毫猶豫:「是啊。」

姜雲一瞬間語塞,半晌後方才說道:「如此還有甚麼意思?」

「要有甚麼意思?」梅廷反問。

「這樣的人生,豈非少了許多樂趣?」

「那不是樂趣。」梅廷說。「是裹了蜜的毒。」

姜雲徹底無語。

兩人的對話至此結束,梅廷閉著眼,一會兒過後呼吸的節奏便漸均勻。姜雲卻始終沒有闔眼,側著頭定定地看他,心裡想著薄唇之人多薄情,此誠不欺。

黑暗中他以氣音喚道:「梅郎。」

沒有回覆。

那一瞬間,他心裡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想法,像在天涯海角處摘下了一朵無名的花一般。這是無人的一隅,意即此時此地他所創造的一切,都是只屬於他的秘密。

想到這裡,他又喚了一聲「梅郎」,聽著它消失不見,像被收進了隱密的某處,而他心滿意足地闔上眼。

屋外的風雨漸漸平息了下去。

結果在那日之後,梅廷似乎全然沒有要搬回去的意思。姜雲曾問過阿青他這是甚麼意思,結果被阿青反問一句「你莫非是嫌棄二郎?」他便徹底無言以對。

一個寒冷的早晨,姜雲與梅廷坐在火盆旁,靜靜看著細雪飄落。梅廷捧著一碗熱茶,升起的白煙嬝嬝而散。半晌後,他冷不防問道:

「你想甚麼?」

姜雲瞄了他一眼,又轉回去望著廊外。「我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姜雲盯著他,聲音裡微微的惱怒。

梅廷轉過來,正巧對上他那雙因微慍而顯得刺人的目光。兩人相視了一陣,又各自別開,接下來的時間裡誰也沒有說話。

廊外的雪依然紛紛揚揚落著。

午後,天氣凝寒,三人自然聚在一起,閒來無事便玩起了葉子戲。桌上你來我往,幾回下來姜雲敬陪末座,梅廷則顯得好整以暇,默默收下了勝利。

「輸家當罰。」結束時阿青笑道。

「你這人不厚道。」姜雲收著牌。「罰甚麼?」

「那得由二郎決定。」阿青望了梅廷一眼。

兩人同時盯著他,梅廷只低眼啜著茶,片刻後才說:

「那你去融雪水來煮茶吧。」

「這麼輕,沒意思。」姜雲起身時阿青忍不住說了一句。

廊下,姜雲蹲坐著,一邊斷斷續續哼著小曲,一邊看著素雪飛舞,又紛紛落入碗中。正看得入神,忽然聽見身後有人走來,他的歌聲頓時止住了,卻未回頭,只想裝作無意理會。

可那個人卻偏偏停下了腳步。

姜雲侷促地維持原本的姿勢,聽見身後傳來呼吸聲,心裡暗暗抱怨這人究竟是在做甚麼。結果他的腹誹還沒結束,下一瞬,那人忽然就伸出了手,觸及了他的肩頭。

那一剎,姜雲不自覺地睜大了眼,感覺自己的氣息頓時紊亂起來。那人的動作緩緩的,在他肩上只是輕輕一觸,也不知道在做些甚麼,中間還微微碰到了他的臉頰。姜雲全身動彈不得,幾乎成了一具冰雕,就這麼任那隻手默默地來,又默默地離去。

等到那隻手收回之後,姜雲依然渾身僵硬。半晌,他才聽見身後傳來一句:

「你須得當心。」

姜雲沒有立即接話,而是過了一會兒,等到他漸漸平復之後,他才深吸幾口氣,然後克制地轉過頭,看見梅廷站在自己身後,手指間夾著一片枯葉。

他盡量壓下情緒:「甚麼?」

「素有傳言,若有妖物對誰上了心,便會以枯葉為記號,夜半循跡而至,千方百計誘人睜眼看她,屆時萬萬不可著她的道。」

「若是看了呢?」

「灰飛煙滅。」

「是嗎?」姜雲暗想,又來了,但也不去爭論,只說:「多謝梅郎提點。」

「你好自為之。」梅廷認真地說。

是夜,姜雲回房較早,替梅廷留了盞燈,便就此睡下。冬日嚴寒,他不一會兒便進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態,卻在將睡未睡之時,一陣腳步聲響起。

他登時清醒過來,聽見了推門聲響。他知道定是梅廷回來,懶得睜眼再看,片刻後卻感覺有人走到他身邊,然後坐了下去。

一室沉寂。

姜雲沒有任何反應,只眼皮微微顫動著。而長久一段時間梅廷亦無動作,二人只聽著彼此在靜夜中越發明顯的呼吸聲,甚麼也不說,甚麼也不做。

姜雲依然閉著眼,心知梅廷等會兒定會自行起身。卻在那瞬間,他聽到一聲夢囈似的低語,像來自遠方,卻分明近在咫尺。

他說:「睜開你的眼。」

姜雲彷彿沒有聽見一般,依然假寐著。

但片刻後,像被一種說不清的力量驅使著,他終究睜開了眼。他首先看見的是倒映在梅廷眼中的自己,然後是梅廷那張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卻又蘊藏著幾許惆悵與遺憾的容顏。

兩人無聲對望著,此時此刻他們宛若被一根無形的絲線栓在一塊兒,建立起了某種微妙且不可說的關係。角落裡幽燭搖曳,光輝明滅,房間裡的氛圍忽然就變得有些古怪。

半晌後,姜雲終於翻過身,主動斷開了這縷不應有的聯繫,隨後便聽見梅廷起身的聲響。而他心中雪亮如鏡:於他,於梅廷,今夜一過,此事都該當塵封深埋,宛若未曾發生。

翌日醒來,晨光靜靜灑落。姜雲頭一歪,看見梅廷的床鋪已空無一人。

他起身開門,走在廊上時正巧遇上阿青。對方向他走來,道:「姜郎早啊。」

姜雲忽然停下腳步,定定看著他,阿青似有些奇怪,但沒有說話。半晌,姜雲低低說了一句:

「我受不了了。」

阿青一愣:「甚麼?」

而姜雲,一字一頓地,又重複一遍:

「我當真受不了了。」

錚錚幾聲,琴音自梅廷手中流出,卻斷斷續續的,總在同一個地方徘徊不前,似是忘記了後面如何彈。他又試了幾次,最後終於決意放棄,抬頭喚了阿青,道:

「你去拿譜來吧。」

阿青應了一聲,正要起身,卻在那時,姜雲的聲音響起:

「太、黃、林、姑、太、林、姑。」

兩人頓時停下動作,同時轉向他,顯得有些詫異。梅廷沉默半晌,然後隨手試了一下他說的音,還當真相符。

他的手放了下來。「你亦通音律?」

姜雲看著他,頓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懂一些皮毛。」

梅廷離席走到他面前,向他的琴桌偏了偏頭。姜雲盯著他,像是與他無聲地較量。然而過了半晌,終是垂下眼,走了過去。

阿青的視線始終跟著他,一臉驚奇。而他坐了下來,錚錚撥弄了幾聲,然後瞄了瞄兩人,似還有些猶豫,幾息之後方將視線轉回琴上,輕吸一口氣,樂聲流出,卻並非是梅廷方才所奏的曲子。

而隨著曲子的進行,他跟著緩緩唱出:

隰桑有阿,其葉有難。既見君子,其樂如何。

隰桑有阿,其葉有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最初他還有些侷促,到後來卻越漸豁出去了。曲調一轉,他再次歌道:

隰桑有阿,其葉有幽。既見君子,德音孔膠。

然後到了收尾階段,他緩緩抬起低垂的目光,一眼看見了梅廷的眼,那雙視線也正朝他看來,目不轉睛。

他手上動作未停,就這麼直視著那雙眼,緩緩地,務求讓人聽得清晰,唱出了最後一節: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隨後曲聲漸漸低微下去,他們二人卻依然凝望著彼此,眸中似有熒熒火光。一直到那琴弦早已不再發出任何聲音,這窄小空間裡卻彷彿還有音樂迴盪著,不絕如縷。

屋內的香幽幽燃著,若有若無,捉摸不定。

姜雲的手放了下來,三人誰也沒有說話。卻在片刻之後,梅廷率先別開眼,霍然起身,就此離去。

廊外飄著細雪,梅廷一手伸出,雪花緩緩落在掌心。

姜雲放輕了步伐,緩緩走了過去,在距他一步之遙處停了下來。

梅廷沒有轉頭。

姜雲輕吸一口氣,本想說些甚麼,最終卻又嚥了下去。兩人靜靜站了一陣子,結果反倒是梅廷先開了口。

「你去找阿青吧。」

他淡聲道,依舊沒有轉頭。

「我想出去走走。」

屋外,阿青替梅廷披上白狐裘,又替他理了理衣領。整理完後,退開一步,然後道:「走吧。」

兩人於是跟著他前行,上回去看流火花時走的是上坡路,這回他們便往下走。一路上天空是淡淡的青灰色,滿地白雪如綢,走過的地方留下幾道足印。三人邊走邊說著無關緊要的話,姜雲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著,心中總覺得侷促。他捉摸不透梅廷的反應究竟意味著甚麼,可看見梅廷若無其事,便也不多說甚麼。

走了一陣之後,三人在一棵樹下坐了下來,分食阿青帶的點心。那積雪壓在樹梢,「嘩啦」一聲落了下來,正巧砸在姜雲肩上。他微微一驚,自己還未反應過來,梅廷一隻手就先伸了過來,替他拂落。

他愣愣地轉頭看他,半晌後低低說了一聲:「多謝。」

梅廷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多說甚麼。

過了一會兒,待他們將最後一塊點心吃完後,梅廷抬起頭,淡淡說了一句:

「雪大了呢。」

「二郎要繼續往前嗎?還是折返了?」阿青問。

梅廷闔上眼,沒有立即接話。少頃,他睜眼轉向阿青,道:

「我們就到這裡吧,莫要再向前了。」

那一瞬間,姜雲心中硌磴一下,忽然無師自通地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倏地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渾身顫抖著,喚道:

「梅廷。」

而梅廷淡淡看了他一眼,隨即轉向阿青,站起身道:「走吧。」

然後,自己頭也不回地走了。

姜雲強撐著站起身,凝視他的背影,再度喚了一次:「梅廷!」

在他前方,那個單薄的身影在漫天飛雪裡漸行漸遠,始終沒有回頭。

雪地裡,姜雲長此凝佇。而風聲肅肅,很快地將那聲呼喚完全淹沒。

雲霧籠罩的河面上,一只孤舟緩緩航向彼岸。

船槳破開水面,劃出一道水花。姜雲奮力划動船槳,一邊瞇著眼看向對岸。那裡仍舊站著一個人,重重迷霧掩蓋下,顯得朦朧難辨,可看那身形姿態,姜雲一眼就能認出必是梅廷。

「梅郎!」

他划槳愈勤,一邊叫喚著他,卻不知為何總感覺離岸邊的越來越遠。他心中焦急,又加快了速度,微涼的清晨裡生生逼出了一身汗。可當他抬眼望去,梅廷在岸上宛若一句石雕,既看不見也聽不見他,一動不動。

手上忽然沒抓穩,船槳啪答落了下去。他抽了一口氣,不知所措地望著自己的手,神色倉皇。

一瞬間雲開霧散,對面的景象清晰地呈現出來。梅廷一雙眼正直直盯著他,卻絲毫沒有要幫助他的意思,一對細眉微微地蹙著,彷彿不明白他為何要這麼做。

看見這幕,姜雲絕望地放下了手。

「梅郎。」

他的聲音很快地消逝在風中,而他的小舟急速向後退去,頃刻遠得看不見梅廷。

姜雲猛吸一口氣,從枕頭上抬起頭來,一身冷汗。熹微的晨光自窗櫺透入,照在他臉上,他微微瞇起眼,人也跟著漸漸清醒,半晌,又倒回枕上,長吁一口氣。

推開門的瞬間,一陣冷風頓時襲來。雖說已經過了冬天最冷的時候,早晨的寒意依舊逼人。他身子微微一縮,隨後探出頭去,卻在那時聽見「唰」的一聲,梅廷正巧也從他的房間推門而出。

相對的瞬間,姜雲愣在原地,然而梅廷只是看了他一眼,隨即目不斜視地從他面前經過。

姜雲站在門邊,垂首等待他走過,片刻後探出頭,確認梅廷已經徹底走遠後,方才跟了上去。

暮冬的天地銀裝素裹,老木下卻仍發著幾許鮮綠。寧靜的山林裡,一隻手伸了過來,輕輕將它摘下。

姜雲將植株放進背後的竹簍中,隨後站起身來,環顧四周,正巧瞧見了梅廷蹲在不遠處,俐落地連著摘下幾片葉子。

更遠處,阿青用刀將植株連根刨起,拍拍上頭的雪與塵,看著很是滿意。彼時日光黯淡,天色昏蒙,偌大空間皆沉寂,唯他們三人不時的走動交談,方帶來些許聲響。

這興許算得上居於山間的樂趣之一,清閒時便到外頭採摘鮮果野菜。而冬日的成果雖不如預想,但要收集到三人的份量,應當也不是難事。

一會兒這邊採集得差不多了,他們便順著小坡往下走去。坡險難行,姜雲走在前頭,回頭見梅廷踟躕不前,便向他伸出手,而梅廷順勢抓住,藉此向下走後又反過來扶他一把。過程中兩人幾度吐息相聞,梅廷身上那清冷冷的香氣散了開來,似有似無,若即若離。

待他們相互扶持著雙雙踏到地面之後,梅廷這才輕飄飄地將手抽開,宛若無意,而姜雲手中驟然一空,不禁愣了愣,腳下跟著越走越慢。前頭梅廷迎光而行,一刻未停,姜雲望著他,忽覺那光線白晃晃一片,竟是眩目不已,望之生疼,梅廷的影子便也跟著變得不清晰。

他終究停下了腳步。而梅廷分明知道他並未跟上,卻一次也未曾回望,就這樣越走越遠,只一縷幽香殘留鼻端,然倏忽而散,捕之不及。望著那堅定走遠的背影,姜雲隱隱覺得,那彷彿是在傳達著某種訊息。

他說:莫要跟上來。

廊邊,姜雲靠著牆蹲下,一雙眼看著廊外飛雪,輕輕嘆了一口氣。

一片雪花從天而降,飛旋著落在他的手背。他感受到涼意,低頭看去,全程目睹那片雪花化成一灘水的過程,心中忍不住苦悶地想著,怎麼他遇上的偏偏就是梅廷。

換做其他任何一個人,他都不至於處在像現在這樣的困境當中。

他將手上的水往身上一擦,瞇起眼看向遠方。再想起梅廷時,想到的,卻是一隻貓。

一隻長期守在自己彈丸大小的領地裡,只對領地內的一切感到信任的貓。偶爾試探地向外踏出一步,你卻誤以為那是對你的接納,急不可耐地奔了過去,換得的卻是牠長毛倒豎,齜牙咧嘴地把你趕了出去,然後更堅信只有牠的領地才是安全的。

且拒絕一切幫助。

無庸置疑地,他確實是在傷害人,但他並不自知,甚至他也不介意傷害人,因他唯一要做的,只是確保自己不被傷害而已,這比什麼都重要。

喀啦喀啦幾聲,他身旁的門忽然推了開來,阿青端著杯子走出,看見他時「咦」了一聲。

「姜郎,你在這裡做甚麼?」他彎著腰端詳著他。「你面色不大好看,怎麼了嗎?」

姜雲站起身,朝他露出微笑。

「沒什麼,我歇一歇便好了。」他說。

夜裡,姜雲忽然醒了過來,猛吸一口氣,驚坐起身。

他一身冷汗,心如擂鼓,隱約覺得方才做了甚麼詭異的夢,卻甚麼也想不起來,只是莫名地不安。

一旁,燭火幽幽地燃著,少頃,倏地壓了下去。只聽「唰」的一聲,他的房門被推了開來,而阿青站在門口,叫道:「姜郎!」

他回過神,只一瞬間,便明白阿青為何在這個時候找來。不待他說下去,他立即跳下床,奪門而出,大步朝梅廷所在的方向走去。阿青顯然愣了愣,但隨即反應過來,快步跟在他身後。

還未進到梅廷的房間,他已先聽見咳嗽聲,推門而入,只見梅廷蜷縮在床

上,用衾裯把自己裹成一團,臉色慘白。

他連忙趕過去,喚道:「梅郎。」

梅廷抬起眼,在看到他的瞬間,神情忽然有了改變。他伸手抓住他的袖,慢慢地說:

「我不回去了,姜雲。」

姜雲愣了愣:「甚麼?」

「我要告訴我父親,我不會跟他回去。」他說著又開始咳嗽起來,半晌後緩過勁來,方繼續說道:「你會不會……留下?」

姜雲凝望著他,頓時無言,心裡想著,這人肯定都神志不清了。

可轉念一想,那又怎麼了?他畢竟還是說了,真真切切,他可沒有聽錯。既然如此,那就索性當做真的,又有何妨?

他於是看著梅廷,認認真真地說:「會。」

「是你說的。」梅廷眼中似驟然有光,但頃刻退去。「你可不許……食言。」

然後,抓住他的手緩緩垂了下來,闔眼。

姜雲維持著原本的姿勢,久久凝視著他。一室昏暗,風在窗外呼嘯。

半晌,他緩緩伸出手,貼上他的面頰,異常灼熱。

可他卻覺得好像只有這一刻,他才真正有了人的溫度。從掌心,緩緩暖過四肢百骸。

良久,他霍然起身,推開房門,將藥方交給了阿青。

姜雲守在床邊,一手扶著額頭,側著臉看著梅廷。方才把他叫起來餵藥,餵完了,他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燭火搖曳,牆上黑影紛疊。他就這麼待著,不覺時間流逝。

良久,梅廷緩緩睜開了眼,起初眼神還有些迷茫,但很快地便恢復清明。

「梅郎。」姜雲見他醒來,低聲道。「怎麼樣了?」

此時梅廷才將視線轉向他,那一瞬間,眼神中流露出的,卻是不悅。

「你回去吧。這裡有阿青就夠了。」

用的是一種很生疏的語氣。

姜雲瞬間動彈不得,感覺一把冷冰冰的劍正插在自己胸口。他抬眼與梅廷對望,見到的只有一片透著寒氣的黑潭,訴說著生人勿近。

心中萬千情緒翻湧,像一鍋幾乎沸騰的熱水,但他臉上仍是風平浪靜,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了。」

然後,站起身來,以一種很生硬的姿態,走出了這間房間。

屋外,雪地裡幾道凌亂的腳印。姜雲冒冒失失地走著,自地上拾起一根根羽毛,收入掌中。

梅廷這病來勢洶洶,卻也並未拖得太久,不出數日便好得七七八八。在他病癒之後,他對自己病中說過的那番話隻字未提,同時與姜雲之間的關係沒有繼續惡化,卻也就是那樣子。

就這樣,冬去春來,冰消雪融。一個春日的早晨,阿青推門而入,看見梅廷已經下了床,坐在桌前執筆作畫。阿青在他身旁坐下,低頭看了看他的畫,微微一笑。「二郎怎麼就不畫些別的?」

梅廷沒有回答,放下筆來,端詳了一陣,然後問:「畫得好嗎?」

阿青點點頭。「比前幾張更好了。」

梅廷沒有說話,拿起畫來,就著燭火點著了,隨後扔進炭盆裡。

阿青默默地看著那幅畫燃燒殆盡,半晌後,輕聲喚道:「二郎。」

「何事?」

阿青垂下眼,低低地說:「主人和夫人……讓人帶消息來了。」

「是嗎。」梅廷說。「說了甚麼?」

阿青抬起眼。「他們說……對方等不得了,讓你這幾日就回去。」

梅廷默然。半晌後低低說了一句:「我知道了。」

「梅郎怎麼說?」

屋外,姜雲聽著阿青告訴他這件事,隨手攀下灌木的枯枝。

「他說,他知道了。」

他拿著枝條,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

「是啊。」他轉向阿青。「他連自己來和我說都不敢,又哪裡敢反抗?」

阿青輕輕嘆了一口氣。「姜郎。」

「我知道。」姜雲移開視線。「我們到底只是凡人。」

說罷握著枝條的手垂了下來,仰空寓目,淡灰色的天穹有飛鳥掠過。

夜裡,姜雲拿著蠟燭走在廊上,本想走回自己的房間,一瞬間卻猛然停下腳步,站在原地。

風吹動他的髮,微微地涼。他盯著搖曳的燭火,忽然覺得,今夜自己或許該去某個地方看看。

並沒有特別的原因。不過是本能。

心念既定,他隨即向前走去。而當他推開梅廷房門時,那人果然並未睡著,靜靜坐在桌前,一燈如豆映著他的容顏。

姜雲走了過去,在他旁邊坐下,而梅廷頭也不抬,只低低說了一句:「今夕何夕。」

姜雲取過桌上酒壺,逕自替自己斟了一杯,一飲而盡後看向梅廷:「梅郎何故未睡?」

梅廷並未即刻回覆,而是取杯就口,緩緩飲下,一層薄暈悄然在他玉白的頰上泛起。然後他將酒杯輕輕放回案上,這才低眉反問:「你又是何故未睡?」   

姜雲的唇忽然有些發乾,興許是酒力作祟,他整個人頓時陷入了一種混亂不安的狀態之中。他看向梅廷,情緒雖躁動不已,吐出的聲音卻出奇地輕,彷彿隔著層薄紗,有些迷離:「未敢言也。恐教梅郎譏笑。」

「是嗎?」梅廷依然低垂著眼,看不出目光中潛藏的情緒。「那便別說了吧。」

語氣甚是平淡,箇中蹊蹺卻只有姜雲聽得明白,他彷彿聽見在這淡漠聲音背後,梅廷其實是近乎聲嘶力竭地在傳達一句話:不要說。

他何嘗不清楚?

「梅郎。」

只是數月以來,苦藏心思,永遠只得遠望而不得靠近,早教人受盡煎熬。

他終究喚了他。而梅廷低垂的眸光緩緩抬起,最終與他對上了視線。

瞳中深處,暗火搖曳。

窗外那風饕雪虐,像冥冥之中受到感應似的,一瞬間全數止住。

一切壓抑住的,在這傳奇一般的時刻裡,終於全數爆發。

兩人四目相對,吐息交聞。

靜謐裡,姜雲緩緩欺了過去,吻上了他那微潤的唇。

香爐的白煙裊娜而散,如一層輕紗籠罩住兩人,一切便顯得如夢如幻,幽微不清。

一開始梅廷還有些遲疑,可一旦牙關被挑開,他的抗拒便漸軟,終於與他唇舌交纏,如魚得水。

一直到今日,姜雲才終於得到了解脫。

鮮血一點一點滾燙,他吻得難以自持,越發向梅廷貼近,幾乎要與他糾纏在一起。卻在那一瞬,梅廷陡地睜開雙眼,唇瓣抽離,猛吸了一口氣,像是大夢初醒。

姜雲略顯愕然地睜眼,正待靠近,梅廷卻猛然推了他一把,長身而起,拂袖離去。

「梅郎!」姜雲在他身後喊道。

他卻彷彿不曾聽見,出去時順手帶上了門,生生隔絕了姜雲的視線。

凌晨時分,雨滴忽然淅淅瀝瀝落了下來,初春的土地得到滋潤,悄悄冒出了新芽。

分別的早晨,三人相對站在車前。梅廷轉過頭,喚道:「阿青。」

「是。」阿青回答,然後取出一個木盒,交給了姜雲。

姜雲接了過去。「這是?」

「二郎說,是給姜郎的謝禮。」阿青道。「姜郎不妨打開看看吧。」

姜雲默默開啟,映入眼簾的,赫然是各色各樣,種類不一的羽毛。

他抬起眼,輪流看著兩人。而梅廷不緊不慢地說:

「我已集齊百種鳥羽,姜郎回去不妨試試是否真能飛升。」

姜雲看向他:「你為何自己不試?。」

梅廷沉默了一下,然後說:「我怕這傳聞是假的。」

「我知道了。」姜雲闔上木盒。「如若能成,我會去告訴你。」

「我會等著。」梅廷點頭。「告辭。」

姜雲也向他點頭。

而在他面前,阿青撩開帷裳,梅廷轉身上車,隨後阿青自己也登上了車,待他們坐定後,整台車便緩緩啟程。姜雲撐著傘,站在車後望著,一步一步向前走,很快地便只能看見一個小點,接著再也看不見。

手驟然鬆了開來,紙傘掉在一旁。他在一個雨天來到這裡,也離開在雨天。

而那是他看見梅廷的最後一面。

評審評語(按姓氏筆劃排列)

高桂惠老師:

本篇故事擅於描摹情感世界中欲拒還迎的歷程,眼光、氣息、把脈時的肌膚之親,夜裡的不期而遇的眼神、燈下的臉龐、以背影寫心、以下坡相握的手寫關係的變化⋯⋯,非常有畫面感。

小說以古典元素:用語、典故、傳聞、場域、情節,充滿了古典戲劇色彩,雖然如此,內容卻是將醫病關係加上愛慾情愁,對婚戀的自由嚮往置於男男角色予以病徵化,以夢境書寫魂牽夢縈的虛幻,以火、羽毛、花、落葉、音樂、詩文裁剪情感的喩象,十分後現代。

對於當代讀者而言,可能有觀劇的疏離感與理解的距離,如:「發蔫」、「衾裯」、隔水夫妻、鬼花流火、集羽飛升,作者雅化的書寫,企圖形成絕美的意境,而這山中的愛,卻註定敵不過傳統「梁祝」式的悲劇,就像〈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愛情敵不過父權,走不出校園;〈西廂記〉的愛情無法滿足唐代士大夫的門第觀,走不出西廂;《紅樓夢》的木石前盟的愛情敵不過金玉良緣,走不出大觀園;本篇故事的這一段深山情感也走不出養病的山裡,在現世/實無立足境。

小說以一個十分傳統的脈絡來書寫當代同性戀的意象,如果套用魯迅評論《金瓶梅》「專在性交,有若狂疾」的話來說,或許這類故事也可以說:「專在琴/情挑,有若癡癖」吧?!

楊隸亞老師:

作者寫古代男男戀的故事,筆法很細膩精彩。其實這種小說就是以前我們所說言情小說系列,現在通稱『耽美小說』。耽美二個字就是劇中的主角都是美的。比方說像這篇小說裡面兩個男主的容貌、姿態、神情,都有中國古風的俊美、節制及優雅氣息。這種耽美小說,「男男戀」小說,讓人想到肖戰和王一博演的《陳情令》。這種耽美故事走線,幾乎不以女主角為主,甚至沒有女主,以雙男主為主軸。

本篇亮點是,作者在感情上其實有所節制,沒有太多渲染誇張,狗血式戀愛。文字能力也很好,經營支撐一個故事沒有問題。

唯一建議,小說裡的僕役阿青,其實是觀察兩個男主情感變化的重要角色,他可以有更好的穿針引線的功能。來刺激跟提升小說世界的戲劇性。這樣一個配角就會成為很好的綠葉,也能給故事更加分。

嚴紀華:

  1. 時間移至古代,醫者與病人的關係發展出同性的戀情。二人由互相試探、揣摸到突破壓抑,爆發,情節如水、情感如火,發展可期,是一篇情節讓位給感覺的「耽美」之作。
  2. 行文流暢,用詞雅麗。作者傾力營造一段淒美的愛情,通過雨、溪邊、鳥羽、燭火、醉酒結合典故、傳說(如隔水夫妻、鬼火流花),烘托朦朧飄渺、柔美淒清的氛圍,暗示情愛孳生。
  3. 末尾結語:他在一個雨天來到這裡,也離開在雨天。而那是他看見梅廷的最後一面。與起首:他開始認識梅廷,得從那場雨算起。兩相扣合,留下餘音不盡。
  4. 小說命題為渡溪記,渡溪一節寫姜雲的小舟想要靠近梅廷所在的岸上,卻在他的行動--划槳愈勤,竟與心中所想欲近實遠……,而到頭來這一切原出一夢,由夢中驚醒。暗示著這是場無望的愛情。讓人不禁想起張愛玲說「人並非是沒有感情的,對於這世界卻有著要愛而愛不進去的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