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名 實驗室生命
醫學四 劉旭鈞
自我介紹:
2000年生,台北人,將於2022年暑假後據「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學術人才跨國培育計畫」前往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進修一年,再回國至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修業。曾獲台北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中興湖文學獎、全國醫學生聯合文學獎;目前尚在執行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之文學創作補助案,預計於今年完稿該部小說集。
得獎感言:
牧神的樹,已因蛀朽而被伐去。但那樹的尾韻,「活在我們所追求的同情與智慧裡」,早已被刻在一座社會科學院的壁幕上,一座不可能出現在長庚的建築物上。願我們不要活在我們所自溺的濫情與虛偽裡,然後,能有足夠的勇氣,直視那「一萬八千英里」。
「一萬八千英里!你們走一輩子都走不到的。」這是牧神在1975年,對莎士比亞《理查第二》寫下的莞爾眉批。在長庚進行創作與研究,相當於在一地壘的環狀周緣,嘗試繞出一萬八千英里——但也許有一天,突然就到了。
實驗室生命
等候良久,朋人在深夜通過大樓的窄門,於黃光下只剩黑影。她橫切大樓前的拱廊,再穿過拱廊圍城的圓廣場。走近,她手上拿著羽球拍,皮革護套沾上薄薄一層雨水。中學同班六年,我還記得友人對羽球的愛好。在實驗空檔,她會離開實驗室,穿過大半校園,前去球場。她勉強微笑說,每次實驗都弄到這麼晚,好累。
但生命確實是一件疲憊的事,這棟大樓所在的大學,兩週內落下了兩人。
我們往校門外走去,身後還有零星幾人從大樓裡出來。此地集滿全國的疲憊與咒詛,因為旁邊就是大考中心,每年大考成為高中生們怨恨的對象。大樓裡是一間間實驗室,從古生物的遺骸到人體內的微小蛋白,皆有研究。鯨魚遺骸,溶混防腐藥劑與生物脂肪氣味,在系所交誼廳瀰漫。那種氣味讓人幾乎想不起鯨魚生前的優雅,但生命其實本就充滿氣味與種種不理想的狀態。我不是此地的學生,來拜訪時也得要她下樓解開門禁。友人的實驗室在一條漆黑空蕩的走廊上,潔淨無味,沒有古鯨,沒有氣味。我們都還是大學生,但友人過著學者的生活,日日進實驗室,在數據、器械與生物間忙碌,生產研究成果與論文。窗戶望外,繁茂著學院之樹,遠行的詩人也曾為學院之樹賦詩,祈願活在其所追求的同情與智慧裡。但我不確定友人的實驗室,是否也有窗戶。她研究的是神經細胞與腦疾病,每日與白鼠相處。這些生命確實依賴她,是她選擇白鼠降生的型態與身份。她解釋,首先,白鼠要配種。選擇帶有特定基因的雄雌老鼠,計算基因的表現型,使之同居。再來,就是運氣的事了。自然界的性別抉擇十分複雜,過往的研究指出,烏龜與蛇等爬蟲生物之新生,會由當地溫度決定性別。但友人說,還是要看運氣。而今天她的運氣不佳,一窩老鼠全是雌性,不符合研究需求。這些生命確實依賴她,是她創造,由她飼養。無菌無危的實驗室裡,神是不存在的。在這裏,我們受理性與知識的支配。
她說,實驗室不能養那麼多老鼠。我在想要怎麼辦。
無法使用的老鼠們,必須被處分。同為生物學的門徒,我們都知道處分意味著什麼。生命虛耗,有時讓人懷疑生命為何。她說,其實我已經做得很熟練了,但我做不完。而這做不完的原因,正是她想跟我談的事。事出有因,但也總像是沒有原因。再熟悉的路徑,有時也會脫軌。而她很幸運,人生暫時沒有大規模脫軌。學術之路固然不是康莊大道,也不至於太險峻。但她要談的,是關於脫軌的事。她說,就在這幾天,她一隻隻處分實驗老鼠時,突然近乎流淚。
她說,我不知道為什麼,就很難過。但又好像知道為什麼。
我和她都不是有信仰的人。我們都是生物學的門徒,在進入醫學院前,習得實驗室的倫理。不要說實驗動物可愛,不要對實驗動物投射情感。實驗動物不是可愛或可憐的,牠是知識的媒介,知識的功臣,知識的犧牲。犧牲既成,始有新知。一直以來,她也是這樣相信。但今天,她做不到。她隱約覺得,這是一種共感。這兩週,她的學校傳播著兩名墜樓學生的消息,兩人她都不認識,聽完也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未曾謀面,也就面目模糊。有時,模糊也是一種防護與幸運。但這樣的模糊似乎中有尖銳的時刻,面對小鼠,當她感覺即將流淚時,瞬間了解,這是一種因果不明的哀悼,與共感。當她執行小鼠的處分時,她突然感到悲傷。她說,她也不是覺得小鼠是那兩人,也不覺得自己是那兩人,他們都不是彼此。
我們都不相信實驗室真的會累積鬼魂,故不相信是鬼魂作祟附身,引來哀悼。但每年中元祭祀時,實驗室與相關學院的陣仗,顯然又是另一回事。哀悼,是憂鬱之源。而西方曾有一段時間,相信神職者之所以憂鬱,是因為有一種正午的惡魔,停棲在其身側。而此刻是午夜,我們談著正午的惡魔。
她說,你就沒有這種時候過嗎,那種感覺,感覺好像這一切是連在一起的,感覺好像你眼前的生命真的是生命,會死,會難過。
我點頭。但更多的時候,生命在我們的眼前,已成死相。我記得教學實驗室內,排隊領取已死的白鼠與牛蛙。這些已死的生命不再生產人類從未知道的知識,而是反覆確認知識。藉由見證,產生信奉。彷彿唯有如此,我們才會相信心臟是心臟,肝脾是肝脾。而似乎也唯有如此,我們才相信生命是一種道理與機械的體現,而非更為神秘的什麼。可是這一切是否必要?一年級時,我剖開一隻死去的牛蛙,紀錄器官後,掏空腹部,下滾水熬煮,剝去皮肉,浸入肥皂水。有同學將剝離下的大塊肌肉,取回作羹,物盡其用。接下一週,日日換水,直到骨肉完全分離。牛蛙碩大,但趾骨卻非常微小,需細心存留。每次清理肥皂水時,裡頭都懸浮著油脂與碎片。那是從蛙骨上剝離的肉屑。全系一百二十人都做了。一百二十人,耗用一百二十隻牛蛙。年復一年。我們的任務,是將牛蛙的骨骼按圖譜組裝,以三秒膠黏貼,形成一具蛙的骨架。宣達指令的助教展示出歷屆學長姐的傑作——會比中指的青蛙、會翹二郎腿的青蛙、交配中的骨頭青蛙、咧嘴大笑的青蛙。蛙骨拼圖需要兩到三小時完成,同學們感到煩躁且操勞。而一整週的肥皂浸泡,則讓同學們從此避開自己使用的肥皂或沐浴乳品牌。蛙肉混雜在水中,散發引人作嘔的氣味。負面情緒總是同源,我想,那是憤怒。正是憤怒,讓蛙骨有了逗趣的扮相,那是一種對於繁瑣工序的違逆與抗議。牛蛙失去生命,卻又咧嘴淡然處之,正是這樣的荒謬圖像,引人發笑。
友人問:所以,你後來有成功完成蛙骨嗎?
我說沒有。我把挖骨晾乾,排列在一張紙板上,用膠帶貼住。蛙骨在其中潰散,我也潰散。那是2018年,島內舉行同志婚姻的公投。七百萬人投票贊同一群敵視性少數的團體之主張。完畢,一位系上的同學嘻笑道,我投了反對票,您也別太難過,哈哈。我瞬間感覺,相互理解是極難的事,而傷害卻極其容易。如果人是過於易感才被傷害,則那隻牛蛙,難道不也只是過於脆弱,才被殺害,並成為一副以滑稽方式再現生命的荒謬殘跡嗎?
但我們都無法解決對方的難題。這一切都是會持續下去的活動,人類用精神分裂式的方法,確保一切施為得以持續。在西伯利亞一間著名的遺傳學研究所,人們立起一座老鼠的銅像。老鼠戴著眼鏡,手上編織著人類DNA雙股螺旋的連結。知識的功臣,知識的犧牲,在此被崇拜。一座具身具體的老鼠形象,如神一般被紀念,又如可愛動物一般被描繪。然而,在實驗室內,實驗室生命不能可愛,也不能可悲。生命只是生命,如此而已。這是一種有責任而無罪惡的殺戮,實驗室生命成為知識的客體,暴力的客體,不會反抗,不會求生。求生意志一旦不被彰顯,便不再回應其他生命。如此,我們便不再面對一個他者,而是以為自己面對一無生命的物。我們忘記,生命本就互相搏鬥。在哀悼中搏鬥,在失落中搏鬥。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在其哀悼友人之作《換取的孩子》中,描寫主角宰殺一隻來自故舊結怨者的巨鱉。巨鱉難纏,烹煮的過程對彼此都是折磨。主角完事後,看著空蕩的龜殼與滾燙的鍋水,耳邊突然響起巨鱉的幻音:如果巨大如鱉王,死後都沒有靈魂,那你小子想必也不會有罷。那是一種搏鬥與虛耗後的疲倦。疲倦,但不空虛,感知與情緒尚有其被安放的位置。但在實驗室中,我們只有虛構的撫慰。
她說:我擔心自己不能繼續下去了。我說我也是,但我們講的也許不是同一件事。
我們等待下一班車來,然後我們就能回家,躺在床上。但時間突然變得如此緩慢,黑暗,又濃稠。我們就停在這裡。我們應會想起,脆弱其實就等同於易受影響。生命也許就是這樣的事物:在脆弱中相互影響,相互飼養,相互搏鬥,相互撫慰,相互適應。實驗室生命,並不是一種更為特殊的生命,而是一種修辭。實驗室生命,仍是生命,而一切生命,就是那脆弱易感者,在痛覺中努力回應世界,如哲人所言,向死而生。生命本非不增不減,我們就是這樣活著。
評審評語(按姓氏筆劃排列)
阿盛老師:
文字技巧很好,整體結構平穩,敘述有理,脈絡清楚,描寫實驗動物的糾結心理相當傳神也頗有心得領悟,許多細長的刻畫,細膩而不瑣碎,掌握得很恰當並能令人省思。特別是領悟方面,深刻且富有人生哲理。
陳幸蕙老師:
作者語調平靜,客觀理性,所書寫者卻是令人難以平靜面對的對象─實驗室生命。全文就實驗室生命是「知識的犧牲」、「向死而生」、「在痛覺中努力回應世界」的工具性存在,深刻思考、生動陳述,並企圖探討生命的本質,是一篇沈重而充滿關懷取向的作品。
游秀雲老師:
作者省思實驗室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知識的媒介與功臣,哀悼白鼠與牛蛙等生物;體悟實驗室生命的脆弱與無助,才能讓人類反覆確認知識。這是一篇有思想深度的好文章,只是文章的某些語句,若能前後呼應或有所隱喻,相信會更好。例如,末段「我們等待下一班車,然後我們就能回家,躺在床上。」從前文的鋪陳來看,顯得有些突兀,可加以刪除,或修訂前文,使其能前後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