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屆文學獎-短篇小說組-光亮

【短篇小說組】

第三名

光亮

醫學二‧林保羅

一張含有 人員, 服裝, 人的臉孔, 牆 的圖片

自動產生的描述

自我介紹:

每天都在努力從床上爬起來的20歲少年,對自己能不懈創作的期許總是被遊戲、電影和書籍無情嘲笑ˊ_>ˋ

得獎感言:

從決定要投稿的那天是截稿前五天開始,就注定寫出這篇小說的過程會是我很難忘的經歷。這篇小說的故事很簡單,筆法也尚脫不了稚氣,所以感謝每位評審願意欣賞在短短一萬字裡,那埋藏其中的真摯情感。最後,也願閱讀完這篇小說的您,能夠抓住生命中的每一縷光亮,與其發散出無限的斑斕與絢爛。

光亮

序言

我始終覺得,太陽是自私的。看似無私的陽光普照,在奪目耀眼的背後,卻也抹滅了其他光亮存在的意義。

所以我喜歡微弱的光亮。

它不似太陽讓人感到刺眼,能在冰冷黑暗中,給予人適度的溫暖。

螢火蟲的光亮就是這樣的。熹微的點點繁星,在潺潺小流旁肆意放著光亮,訴說著「生命」的希望。那樣的希望,是微弱而燦爛的,彷彿小人物的安然卻又不甘寂寞。

繁星中殞落過幾顆恆星,沒有人知曉,只有它們自己知道,自己曾經煥發璀璨。

壹、

「哐噹、哐噹!」舊式火車與不平的鐵軌摩擦,不時發出不協調的聲音,將我從沉沉的睡眠中喚醒。冰冷乾燥的空氣中,混雜著柴油難聞的味道,伴隨著昏暗的燈光,讓惺忪的睡眼又近乎要蒙上它的蓋子。

「下一站,平溪…」沒有感情的電子音響起,將我徹底喚醒。就快到了,那個承載許多過往回憶的地方,看著窗外模糊即逝的光影逐漸清晰,我的思緒卻幾近抽離,回到那個一切事情都尚未逝去的時光。

小學六年級時,家庭和爸爸的工作因素將我帶到了這裡。談到平溪,大多數人的印象無非便是「那個放天燈的地方」。去除天燈、觀光客、老街的那裡,只是一個又老又窮的鄉下地方罷了——至少我曾經是這麼想的。

那時正值孟夏時分,這裡除了是個避暑勝地、有一支五塊錢的枝仔冰、可以看到從來沒看過的大王獨角仙等優點以外,對都市小孩來說,這個連打個CS(註:線上遊戲)都會經常斷線的地方,簡直就是無聊到幾近於惡夢。連周遭環境都沒辦法適應的我,想當然爾,也沒辦法適應在平溪國小的生活。

唯一值得慶幸的一點,是我在那裡結識了曾經最好的朋友,就叫她S好了。S和我同樣來自基隆,當然也同樣是都市小孩,不過我們能夠產生共鳴的地方也就僅止於此了。「你這个囡仔哪會遮爾仔狡怪」,這句話是我最常聽到長輩對她說的話。

記得我第一次與S有所互動,是在轉學進校的那一天。當時校長正帶著我參觀著這所小到每個年級都只有一個十人小班的學校,而她就在六年一班前拿著未裝水的水桶罰站。頂著一頭短髮,雙腳外八還穿著一雙藍白拖,若不是一身無袖連身裙搭著小麥色的肌膚,實在會與孩提時代印象中的「女生」形象相去甚遠。陽光灑滿了整條走廊,背著光的她顯得有點刺眼,我將手放在額前,睜大眼睛想看看她的臉龐,卻沒想那對咖啡色、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在盯著我,四目交接之時,她無害的眼神瞬間帶上了一絲狡黠,向我擠眉弄眼,讓我不禁停下腳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我們打的第一個照面,她就已經如此耀眼。

「走了走了,這可不能當作你的榜樣,她是我們學校最難搞的學生。」其實校長是不是真的這麼說,我也有些忘了,但我記得很清楚的是,他的眼神不只帶著頭痛、或許…還有一點憐憫?

「那時候就知道了啊,她媽媽一定是會跟我說的,但她囑咐我別對他有什麼差別待遇。」大概三五年前,頭髮已經花白的老校長,操著一口外省的口音,是親口跟我這麼說的。

貳、

「你怎麼這麼無趣啊,什麼都不會。」這是在認識S以後,她最常對我說的話,說這話的同時可能還正捲著陀螺的線,或是交換著盜版遊戲王卡,甚至還可能會在說完後因為尪仔標鬥贏了對手而歡呼。

「你怎麼什麼都會?」這個問題當時一直藏在我心中沒問出。是啊,明明都是討人厭的都市小孩,甚至還是個本該柔弱的女生,為什麼S可以這麼快適應這個無聊透頂的環境,玩著聽都沒聽過的復古遊戲?為什麼可以在這樣的環境裡融入,和鄉下的熊孩子打成一片?我從來不明白。甚至曾經為此討厭、嫉妒過她。

不過,或許是察覺到我對她的看法,她開始不斷找我攀談,不時也會要我加入她的各種冒險。起先我總是用冷漠與鄙夷的眼神表達拒絕,但隨著她口沫橫飛,不斷講述她過去的惡作劇風光史,我居然漸漸可以體會把玩具蟑螂放進最怕蟲子的張老師的置物櫃後的那份快感;也慢慢能夠想像把巧克力做成糞便形狀送給學長時,他嫌惡驚恐的表情;更因此開始想要參與這個「惡作劇小分隊」的每一次出隊。

「欸,菜逼巴,快點快點,A級任務!你第一次加入就處理到這種任務,真的該感到榮幸。」在某一天午休正要開始時,S突然跑到我的座位旁,小手搭上我的肩膀不停拍打,興奮的神情讓我嗅到了一絲不尋常。

「蛤,這次是要做什麼?」說完,我的臉泛上了一抹潮紅,因為S的臉突然靠近,朱紅的櫻唇在我的耳邊微啟:

「知道新來的洪老師嗎?她下一節課要來代我們英文老師的課。聽說她是校長的女兒,被安排在這裡累積教學經驗的喔。」說到這裡,S的嘴角開始止不住地上揚,「既然這樣,我們當然也要盡責一點,給她一點『難忘』的經驗吧?我跟你說,等一下就……」

我仔細聽著S的計畫,臉逐漸浮上了「為難」兩個字。

「真的要這樣嗎…這樣不好吧?」我緩緩表達了我的猶豫。

「幹嘛,你不敢喔?」她的語氣中夾雜著強烈的不屑,「這次的任務我可是只交代給你,既然你不行的話,那我就只好去找下一個人嘍。」語畢,她就真的悠閒地走出了教室。

其實這是再清楚不過的激將法了,但年少輕狂的我怎麼禁得起那股不服輸的衝動?於是我跟在了她後頭,甘願上了這條賊船。

那一個下午,我們經歷了一段瘋狂。雖然把毛毛蟲吊在釣竿的掛勾上,再把釣線緩緩放到振筆疾書的洪老師面前時,她那驚嚇與淚流滿面的神情實在是令人捧腹,但我永遠也不會和別人提起我們抄心經花了多少張紙、被抽斷了多少根愛的小手和最後是如何頂著沈重的水桶迎接落日餘暉。

這種低級又不道德的趣味與後續迎來的嚴酷懲罰,對於山上的熊孩子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所以當時的我竟然有一種融入群體的奇妙感覺,甚至忘了手上的水桶帶來的手臂痠痛。

「你很慘欸。」S正用嘲笑的目光打量著我,她的臉上看起來絲毫沒有因為這些處罰而有一絲悔意,反而將手背的泛紅視作是抗戰勝利的勳章。

「哼,妳也好不到哪去。而且憑什麼妳就可以拿不裝水的水桶啊?」我回嘴。

「欸?跟指揮官是這樣講話的嗎?還不給我敬禮!」突如其來的大聲叱責,嚇得我趕緊把抬著水桶的手舉到了太陽穴前。

「哐~」一聲,水桶毫不意外地掉落在地上,灑了滿地的水在斜陽照耀下閃閃發光,我也在其中看到了S捧腹大笑的身影。

無視了遠方正飛奔過來、怒目圓睜的老師,我跟著S笑了起來,不只笑我自己的發蠢,也笑我們兩個被弄濕的狼狽,更因為…

不曉得為什麼,我就想這麼跟她一起笑著。

長廊上迴盪著我們的笑聲久久不散,這裡是我們初次見面的地方,也是我們逐漸靠近對方的起點。我感覺到曾經那份對她的負面印象與情緒,已然被她的樂天所感染、覆蓋。於是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逐漸成為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和我去探險吧,就我們兩個。」一天放學,S兩手撐在我的課桌前,語氣的興奮與炯炯的兩眼,實在讓我盛情難卻。     

「但是明天還有觀察日記要交吧?」我語帶猶豫地說。

「藉口。」我的內心想道:「其實是害怕出醜就是了。」

她蹙了蹙秀眉:「哪來那麼多問題。」便不由分說地拉住了我的手臂,飛奔出了教室。

一如《少年小樹之歌》中提到:每個切羅基人都需要一個屬於自己的秘密基地,每一個鄉下孩子也都應該擁有一塊只屬於自己的小角落。它可以是草長及腰的田間一隅;也可以是樹繁成蔭的樹洞王國;甚至可以是灰塵遍佈的神秘閣樓。少女S的秘密基地,卻更加特別。

那是在東勢格的一個角落,離小學路程約莫兩小時的地方。半路上柏油路就已經斷了,再向前就是石頭路了。旁邊的山坡上不知為何矗立著幾座鍍金的佛像,在黃昏時分格外嚇人。一旁的路標寫著「台灣藍鵲出沒」,我覺得意義和「前為深山」真的沒什麼區別。

「真的要繼續往前嗎?」「快到了啦,再走一下。」這段對話重複了數不清的次數,直到我們走到了一條清幽的小溪旁,前面的路已經被這條溪流阻斷,四周被高大的樹木環繞,那時的我卻已經沒有心情觀察環境了。

「好漂亮…」震驚良久後囁嚅而出的話語,真是那幅景象的最佳註解了。

夜空襯托下,漫天飛舞的流螢就像是會動的滾滾星辰般,在星座盤上翻來覆去,又好像一枝枝螢光筆那般,在黑色的畫紙上更凸顯出色彩斑斕。

此時的我覺得自己就好像在點點星辰中,踏在七夕的鵲橋上,要去和織女相見的牛郎。

「這就是我的秘密基地,真的很漂亮吧?這可是只有這邊才看得到,而且是夏天限定的喔!」S語帶驕傲的說。

此時的我只得佩服她的眼光,不禁也開始想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秘密基地了。

「不然…我就大發慈悲,和你共用這個秘密基地吧~」盯著我垂涎的臉龐,S彷彿會讀心一般地說。

「真的嗎!那就一言為定嘍!」孩子氣的我伸出了小指,S朝我翻了個大白眼,不太情願地打了勾勾後,便坐了下來。

「S,我突然想到,你說夏天限定,那我們冬天的秘密基地要怎麼辦啊?」話音剛落,我隱約感到,S原先明亮的雙眼忽然失去了神采。

「…就交給你啊,夏天的我找了,冬天的總該輪到你了吧?」「喔…」察覺到不對勁的我,選擇讓氣氛繼續凝結。少了兩人的說話聲後,周圍的蟬聲逐漸躁動起來,與青蛙有節奏的鳴聲相輝映,彷彿一個負責間奏的小型交響樂團。

「不覺得,蟬很美嗎?」良久,S終於開口,卻是複雜不已的神情,「我覺得…人啊,就該像蟬那樣,在有限的生命裡,盡情的揮灑熱情,唱著歌。」

當時的我並不明白S為什麼要說這些,但我察覺得到她語氣中的苦澀,更加覺得我應該說些什麼。

「但我覺得,妳更像是螢火蟲,一樣都是有限的生命中,它們並不孤高,但仍舊純潔,最重要的是…」我頓了頓,有點害羞地低下了頭,「它們很漂亮,真的。」

我聽到了S倒吸一口氣的聲音,抬起頭來便是她張大嘴巴看著我的滑稽臉龐。

「嗯!我喜歡你的說法。」S的聲音聽起來又驚又喜,臉頰帶著略微的潮紅。

「但妳又不像他們了,他們過不了一個冬天,而妳的四季還長著呢。」少根筋的我繼續說著。

S盯著我看了許久,嘴巴不斷微啟又閉上,好像有話說不出口。但最後,她選擇恢復和往常一樣的笑容,眼裡的陰霾一掃而空。

「嗯,那當然啊。我們要一起找到冬天的秘密基地,然後一起躲在那裡,一言為定!」

這一次,她主動伸出了小指。

如今通往東勢格的這條路已經鋪上柏油,一旁的路燈也被紅色玻璃紙包裹起來,雖然爲的是不干擾螢火蟲的亮光,卻也代表文明的腳步已經將這裡慢慢侵蝕了。人類到達秘境的路看似好走了許多,真正的秘境卻早已消失不見。

不見天上星辰,只餘人間煙火。

秋蟬鳴泣之時,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等待落葉將它埋葬,此時偶而吹拂的暖風,不過是預示著前方更冷酷的嚴寒罷了。

參、

想當然,當我們摸黑走回老街時,自然是被臭罵了一頓。我的爸媽和老師甚至驚動了里長和警察局發動搜查,唯一慶幸的是回程至少人生第一次搭了警車。

S的媽媽卻神色平靜,來領S回家時,也不見她有一絲驚惶,只是平淡地和S說了句:「走,回家了。」

也許是出於一些沒有攔住S冒險的罪惡感,和父母拜託了一下後,我追上了S母女的腳步。

「S媽媽,真的很抱歉,我們不是故意這樣的,我們…」我的話還沒說完,S的媽媽就打斷了我。

「沒事,S都和我說了,我很高興她能找到像你一樣的玩伴,年輕嘛,就是愛玩。來,到我們家喝碗愛玉吧!」話音甫落,也不管我的意願,就逕自地拉起我的手,看來有其母必有其女,這家人都是同樣的熱情。

S的家是一個很傳統的平房,位在公園街的雜貨店附近,距離老街也不過走路二十步的距離。隨著離家越近,我感覺到S的腳步逐漸快了起來,甚至讓我有些追不上。

「我回來了!」一進家門,S就飛奔到了客廳,留下隨意亂丟的運動鞋和我呆站在玄關。

「別客氣,跟著進來吧。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S的媽媽一面苦笑著對我說,一面默默把S的運動鞋收進鞋櫃,我能明確感受到她對於S的溺愛,或者說…她並不責罵或阻止S做的任何事。

在前往客廳的路上,我默默環顧著四周,紅磚砌著灰色的水泥,房內隔間良好,桌椅只能說是一塵不染,日式的榻榻米更是讓我感覺到屋主的用心,這裡的環境活像是用來短期度假的溫泉村。

我和S的媽媽一坐下,S就瞬間爬到了媽媽的面前。

「媽~他都來了,妳做好『那個』了吧?對吧對吧?」S一邊在榻榻米上翻滾,一邊向媽媽撒嬌著。

「哎,妳是說…這個嗎?」S媽媽從背後變魔術般拿出了一個小鐵盒。

「對對,我拿走嘍!啊我帶他去那裡玩,應該可以吧?」說完,S激動得從媽媽手上搶走了鐵盒,也沒有看到媽媽首肯的點頭,就拉著我來到了他們家的後院。

這個後院承襲了屋內和風式的擺設,奇石間的一樹一木林立,讓人在大街旁也得以沈浸在芬多精的洗禮中;小石子刻意隔出的一處紅壤區,栽種著百合與玫瑰,加添了優雅的氣氛;旁邊的小池子中有幾條鯉魚悠遊,和一旁看似忙碌的小水車成了明顯的對比。對小時候的我來說,能目睹到這一切只能在宮崎駿動畫裡見到的場景,下巴驚得都要掉下來了。

「幹嘛啦?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傻站在那裡的,快點過來幫忙啦。」S的呼喊聲把我呼喚回了現實,她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跑到了土壤旁,拿著鏟子好像在挖些什麼。

「這是要做什麼的啊?」我站在一旁好奇問。

「要埋時空膠囊啊!」S蹙眉,「沒知識也要有常識吧?哎,總之呢,我們要寫一封信給十年後的自己,放在這個鐵盒裡,只有十年後才能回來再看一次。時間到之前,我們都不能來打開這個鐵盒。怎麼樣,簡單吧?」

「喔…是很好懂啦,但是寫這個是要拿來幹嘛的?」

「拜託!」S對我翻了一個大白眼,同時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十年後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想的一定不一樣嘛!所以你要寫自己對未來的憧憬,或是對未來的自己想說的話,這樣以後的你看到,就會有滿滿的回憶啦,懂不懂啊笨蛋!紙跟筆拿去,快點寫。」

被突如其來的臭罵後,滿臉問號的我也只好開始照著S說的寫。具現化未來憧憬的自己比想像中困難許多,我花了不少時間寫完,餘光卻瞄到S匆匆寫完便投入了鐵盒中,就好像她對自己的未來沒什麼憧憬一般。

「完成!」將鐵盒埋入土中蓋起,S滿足地伸了個懶腰。

突然,她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欸,十年後,你一定一定要來這裡,把我們的時光膠囊打開喔。」

「會啦,反正我們十年後肯定會約在這裡,到時候再一起把它打開吧!」我說。但她只是盯著我看,露出淺淺的微笑。

「走吧,我們回去嘍。」她沒有回應我,便逕自跑回了客廳,留下我一個人嘟囔著:「搞什麼?她今天好奇怪,做什麼都這麼趕。」

回到客廳後,迎接我們的是已經放好冰塊,透明中帶點米黃色的經典愛玉。

「S,妳不會還沒吃晚上的糖果吧?」一面盛裝著愛玉,S的母親一面如是說著。

「忘記了啦~」S嘟囔著,一邊從背包中拿出了一個透明格狀的盒子,上面一格一格的寫著日期,並裝著一顆顆鮮紅色的「糖果」。S取出一顆後,配著愛玉就吃了下去。此時我的眼角餘光瞥到S的母親,那副模樣卻令我震撼。

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一次見到S的母親時,她眼神中的光輝,是斑駁、複雜、帶著許多當時的我無法辨識的情緒,現在回想起來,那也許是在愧疚、憂鬱、哀戚交錯中,混進的一絲絲開懷吧。如果說我在哪裡看過那樣的眼神,可能是在病臥床榻的祖母終於榮歸天家時,父親在葬禮上的目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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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拜訪時,那幢平房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厝,後院卻被保留了下來。而據說那件事後,S的媽媽已經回去定居老家了。

如今的我已然明白,她對S的溺愛是從何而來,比起純粹的母愛,更多的也許是自責和憐憫。我不知道她的眼神是否還是那麼複雜,只知道每次來到這裡時,我的眸子也會帶著像她那樣的色彩斑斕。

肆、

那之後,我和S都會約定好在每個月的第一和第三個星期六躲到我們的秘密基地,家人無奈之下,也會帶著器具到附近順道露營。

我由衷享受著這樣的時光,那是搬家到已然厭煩的我,第一次感受到屬於親人以外的溫暖,如果可以,我多想要不斷逃避現實,只深埋在這溫柔的理想鄉。

不知不覺中,時序遞嬗之下,也來到了季夏。隨著秋天的足跡逐漸步入,螢火蟲的數量也逐漸從滿天繁星到寥落可數。

我本以為我和S的故事會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但是夏蟲終究不是恆星。

她病了。

起初是體育課時做體操的突然腳軟,而後是咬字越發地不清晰,最後,一天早上,S坐在輪椅上進了教室,她失去了往日的活潑,再也不是那個孩子王了。

我不知道S為何還堅持著來學校,忍耐著孩童異樣的眼光與各樣的不便;為何已經使不上力握筆,卻還是堅持著用顫抖的手企圖復刻曾經娟秀的字;為何和我四目交接的時候,仍沒有忘記艱難地擠出她招牌的笑容?為什麼?我不知道。我想知道。

我們之間尷尬了起來,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是她的尊嚴使然吧。我知道好強的她不願展現她脆弱的一面,不肯顯現她飽受折磨的痛楚,也不欲展露她那些無可避免的害怕給我看。

我沒想到,當我們的生活已然失去S的熱情來聯繫之時,竟然會像是兩條不再交會的平行線。從一次她的失約後,我們不再前往我們的秘密基地,不再一起玩各種老土的遊戲,甚至連原先的熱絡交流也成了奢望。我可以感覺到,她生命的沙漏已經被倒轉過來,我卻無能為力阻止下落的一粒粒土黃色。

我厭惡自己的無能為力。我相信,雖然人是渺小的,無法改變地球的公轉、難以竄改相對論的鐵律,但是人能夠記住生命中難以忘懷的風景、事物還有———人。

於是我試圖扭轉這樣的局面,嗅著剛除草後混雜著機油味的難聞草味,聽著放學後的鐘聲響起,看著S逐漸被推走遠去的背影,我想讓她知道,我其實並不是什麼都不會,我想陪伴在她的身邊到最後一刻,想和她繼續看到明年夏夜的星空夜景。我想要…

不知不覺,我已經跑到了S的面前,她那時的樣子我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世界變得模糊,一種從未經歷的情緒侵襲籠罩了心頭。

「你怎麼啦?不要哭嘛。」S那覺得又擔心又好笑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時,我再也沒有辦法阻止感情的迸發。我自以為是一個足夠理性的人,水蒸氣卻仍在眼眶中凝結成婆娑的晶瑩,奪眶而出的水珠放肆了許久,直到S把她的手帕送進了我的手掌心。

「欸,這樣我也會很想哭欸!」她打了我一下,不像過去的孔武有力,就像風拂過一般軟弱。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妳…能夠再和我去一次,去那裡。」於是,拭去淚水的我,鼓起了全身的勇氣,

「好啊!」出乎意料的,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媽,可以吧。」雖然看似徵求母親的同意,但是她的語氣讓我知道,今天不會有任何人能夠阻止我們。

搭著S媽媽的車,我們來到了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你們兩個年輕人自己玩去吧,我在旁邊看著就好。」興許是已經猜到我的目的,S的媽媽說完便走到遠處看著我們。

螢火蟲不知為何又多了起來。

在這仲秋時分還能撞見這麼多螢火蟲,就好像冬天還能窺見夏季大三角那般,是奇蹟似的荒謬。

我想他們是還沒有輕言結束的那一群,在螢光素的燃燒與賀爾蒙的放射下,仍然在試著活出最絢爛的自己,爲生命的傳承盡最後一份心力。

我們在那溪畔前比鄰而坐許久,不吭一聲,就好像我們第一次在這裡見面那樣,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遭的美景,包含S的側臉。除了蟲鳴鳥叫以外,這裡安靜到我只聽得到她粗重的呼吸聲,還有我加速的心跳聲。

「怎麼都不講話,不是你找我來的嗎?」終究還是S先開了口,打破了無言的沈默。

「我真的有好多話想對你說,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說不出口。」

「那麼就讓我來說吧,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事。」說完,她身體一動,試圖從輪椅坐起,軟弱乏力的雙腳卻只能使她跌坐在地。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我只能快速扶好她,拿出手帕準備為她拭淚。然而,她的臉龐並沒有如我所想的那般,滑過屈辱、恐懼、羞恥的淚水,只是充滿了不甘心和失望。

我讓她依偎著一棵掉光了葉子的樹,她頓了頓,便再開口。

「大概是兩年前,同樣是這個時間,我被發現有一個很神奇的病,所以才來這個清閒的地方靜養,不過它惡化的很快,現在有點不受控制…」

語到此處,她露出了苦澀的微笑:「醫生說,最快就是這個冬天了。」

那時候,我清楚感受到,我的心臟重重跳擊了一下,或者也許不是一下而已。明明只是這麼簡短的幾句話,卻讓我感受到了她所有的情緒蘊含在其中。

我不知道應該要說什麼才能夠安慰她,正是這樣無能的自己更加令我厭惡,而S,又是她先察覺到了我的心情。

「你掛著這種表情,哭喪著一張臉,到底誰才是真正的病人啊?」S壞壞的笑著,讓我又看到了曾經的她。

這就是為什麼我喜歡S。

她那樣能夠體察別人情緒的天份、樂觀看待每一件事情的態度與時刻穩定堅強的情緒,是我至今仍舊無法擁有的。

「之後我會離開這裡,一段時間而已。」她望著那片絢麗奪目,緩緩開口道。

「那妳還會回來嗎?」我問道。

我知道答案是什麼,但我不想屈服於命運的作弄下。

「放心吧,我答應你,我會回來的。」

我沒有和S打勾勾,因為我不想讓她承諾一個不可能實現的諾言。

她愣了一下,原先的笑容也逐漸收起。

「原本我不懂妳的一切,但是我現在懂了。我也明白了我自己的心情,我想要繼續和你玩那些遊戲,我想要和你一起度過風雪,」我頓了頓,「或者說,我想要存在在每一個有你的四季。」我瞪大了眼睛,因為在講完這句話後,她雙唇間的溫柔覆蓋上了我的臉頰。

「可能是因為冬天要來了吧,即使是這麼笨拙的溫柔,都能讓我感到這麼溫暖呢。」即使不忘損我兩句,但看得出來她那久違的開心。

這時候朱唇微啟的她,在這個光鮮奪目的背景襯托下,真的好美。

像是我們第一次在這裡見面那樣,雙方再度安靜下來,一旁的蟬和青蛙仍鼓譟著,本能驅使他們拚命地想要為自己的一生活出能夠傳承下去的價值。當我意識到它們敢於表達自己的心意,我卻仍在此裹足不前時,我也想和它們共鳴。

「我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說了,所以現在想要和你說。」我深呼吸了一口氣,「你一定會好起來的!絕對絕對不要放棄。再見了,要記得回來看我。」

「嗯,再見了。」帶著一點哭腔,她把頭別了過去,就算是幼稚的我,也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做。

我們相互依偎著,在大樹下就這麼睡著了。沒想到醒來以後,我已經在S媽媽的車上,卻不見S的蹤影。我就好像莊周一般,追逐著短壽的美麗蝴蝶,醒來後手心卻是一空。但臉頰上彷彿還留著的餘溫,提醒了我這並非南柯一夢。

只得那天晚上,S的媽媽緊抿著嘴唇,娓娓和我解釋S的病情。當時懵懵懂懂的我,只知道S即將要去很遠的地方治療,要做好她再也回不來的準備。

於是,那是我和S最後一次的見面。

是的,我並沒有看見起始,也沒能見證到終焉。我只是參與了一點她的過程,但我很慶幸,能夠成為她生命中的幾分之幾。

最後我仍沒有把心裡那三個字說出口,她也沒有,或許我們都認為這對彼此來說太過殘酷。

那天過後她就消失了,也沒有再回來過。對除了我以外的人來說,那樣的不告而別令人錯愕,我卻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我知道她是為了讓我們印象中的她永遠那麼燦爛、美麗,我知道她最後的刻意疏遠是為了不在我的回憶中佔更多份量,我知道此刻我應該要堅強,應該要學會道別,才不會連想念都變得奢侈,我知道,我都知道…

即使我都知道,一滴滴不捨仍然無法抵抗地心引力,地上的水漬卻再也不會浮現出她的倒影。漸凍的寒風帶走了她,帶走了本就該枯萎的生命,卻帶不走我的想念和回憶。

她教會了我太多,珍惜、好奇…或是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我也想要像她那樣,在黑白之中活出色彩斑斕,在枯萎以前綻放絢麗繽紛,她是一道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光芒,使我曾經的一塊黑暗亮了起來,儘管這縷光亮已然逝去。

我相信S找到了她在冬天的秘密基地,一定是因為那個地方太美了,才不能跟我分享。

一定是這樣子的。

在螢火蟲寥寥無幾的地方,我找到了那棵我們當初一起靠著的樹。它的葉子仍舊沒有長回來,或許它也是自那時起就不再有生氣了。我知道她就葬在這下面,聽說這是她最後的願望。

「我回來了。」我對著那棵樹微笑道。

一陣暖風拂過,其他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好像是在回答我她也回來了那樣。

這個地方,果然還是只屬於我們倆的秘密基地呢。

終章

距離這些往事也已過了十年,經過S家舊址的新主人的首肯,我來到了埋藏著時空膠囊的那一角。土壤中,小鐵盒已然褪色、鏽蝕,佈滿了歲月的痕跡,盒上歪七扭八的簽名也早就不可辨,我卻仍一眼認出那就是屬於我們的曾經。

打開盒子,裡面果然是兩張小紙。我首先打開了我的那張,裡面只是普通地問候了一下自己,童言無忌地誇口一切想要實現的夢想。我苦笑了一下,如果他看到現在的我,一定會很失望吧。我既不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也沒有賺到可以填滿一整個房間的健達出奇蛋,更絕非一個能夠洞察人心、足夠成熟的持重大人。

時光好像未曾攜來什麼,反而在過去留下了太多。

我收起了自己的黑歷史,而後,出於旺盛的好奇心,即使知道我不該窺探他人的隱私,我仍舊緩緩打開了屬於S的那張紙。泛黃的紙張上,娟秀的藍筆字跡只有短短一句話:“ memento mori. ”我知道這是拉丁文中「勿忘人終有一死」的意思。比起驚訝當年的小女孩懂得這句話,我更深刻的情感是一種哀戚,源自於對當時那位背負了本不該在那個年紀出現的生命之重的女孩的尊重和憐憫。她用自己的一生,照亮了這句話的寓意,讓我認識到了何謂超脫地活在當下,何謂對於死亡的淡然與釋懷。我想,她早已預料到十年後的自己早已歸向荒蕪,所以這句話毫無疑問是留給我的。

一生、兩人、三餐、四季,沒能與她繼續共渡這些最日常的美好,仍是我最大的遺憾。但她在我的心中,就像爍爍動人的螢火蟲一樣,雖短暫,而燦爛。

那一抹抹傾國傾城,那一段段歷歷在目,那一次次怦然心動,過去多久也不會從我的記憶中抹滅。

我永遠不會忘記,逝去的那縷光亮。

全文完

評審評語

陳雪老師:

在此篇充滿回憶與愛的小說裡,我們看到許多時光的結晶,一段一段記憶,一個又一個片刻,都被記錄下來,永存心中,最後帶來光亮的就是這些閃爍著愛的記憶,無論是哪一種愛,都可以成為人生永遠的星光。

楊富閔老師:

故事場景架設在平溪,主題描述一段童年往事的召喚與消逝。這篇作品的特色是情感真摯,建議故事的發展,可以朝向留白的方法,予以讀者更多想像空間。

何致和老師:

作者很會說故事,文字流暢好讀,故事情節吸引人。作品中有豐富的意象和象徵,具有不錯的文學質感。故事以主角童年時在平溪度過的夏天為主,與同班同學女生的故事,作者成功營造出令人感動的情境氛圍,紀念的是人生的初次戀愛或領悟成長奧祕的特殊時刻。

作者敘事能力不俗,尤其在描寫事件時特別突出,能把人物的遭遇寫得簡潔而不失生動。文字部分也表現得相當到位,無論是事件和場景的描繪都十分生動。但是到了故事的中間部分時,由於這類童年初戀題材經常有人書寫,因此讀者也很容易猜到結局。從這篇小說的中段開始,作者不斷暗示女孩最後的命運,但這只會讓讀者想快速翻頁,因為結局早就預料到了,剩下的就只會是情感上的描寫,讓故事逐漸走向煽情。

在結構方面,建議小說寫作應避免使用太正式、像論文般的章節架構,不要使用「序言」和「楔子」,也應該避免像論文一樣使用引文。

整體而言,這篇小說寫出了一個感人的童年回憶,但在情感情節的發展上過於明確,建議在未來的創作中保持更多的含蓄和曖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