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屆文學獎-散文組-前十字韌帶

【散文組】

第一名

前十字韌帶

醫學五‧沈弘祥

一張含有 雪, 水, 戶外, 洞穴 的圖片

自動產生的描述

自我介紹:

長庚大學醫學系五年級。

得獎感言:

謝謝空手道。謝謝教練。

前十字韌帶

凝神,舉起右腳像皮鞭般重重甩入樑柱上的軟墊,撞擊所迸發的聲響應清脆宏亮,想像交響樂最後一節激昂的尾音。同時,繃緊核心肌群抵抗隨之而來的反作用力,重心沉降於作為轉軸而微彎站立的後腳,頭頂至腳跟定格,將自己與上一刻的萬千磅礡精準切割。

下壓的前腳背輕輕懸倚於軟墊上,目光瞪向腳尖所指,捏著氣息等待下一輪喊聲。

技擊室由兩間教室改建,草草擺放在體育館滲不進陽光的尾椎,蟄居著陳年的霉味。迂迴的光線替雨天做渠,漏水匯流之處丟一條永遠未乾的抹布。暖身之際,全員列成一隊動態伸展,自左側貼牆出發,或開併步橫躍,或伸腿蹬羚跳,筋骨才勉強開展,就要減速以免直直撞上右側鐵窗。隊練結束,鎖門之前再次環視,目光蹓過門口玻璃幃幕之後,底側的幾扇透氣窗便咄咄逼人。相較於比鄰的桌球室大喇喇擺著三十二張球桌,技擊室總嫌狹小。

但空間的感知是善變的,逢段考周,獨自一人站在技擊室內,又覺得彷彿可以降落一架飛機。

訓練踢技,每位隊員選定一根柱子,輪流發號施令。理想的迴旋踢,甩出的下肢髖膝踝呈一直線,盡可能轉腰並下壓屁股,將攻擊範圍延伸。初學者單手抓著欄杆維持平衡,依次用宏亮的聲音報數。

 一,抬腳;二,轉身;三,踢;四,收腳。

技擊室的牆貼有從地面直達至天花板的全身鏡,我們藉著鏡子自行調整,把重心再壓低,或放鬆不自覺緊繃的肩膀。教練在隊員之間穿梭,將偏離的手臂擺回身體內側,將歪斜的後腳跟踢至對準正後方,最後抬起手掌停在一個我們永遠踢不到的高度,命令式的鼓勵,撐住──再高!

撐住──再高!撐住──再高!

不同於多數隊員從小接觸空手道,因而甫進大學就被招攬入隊;我的培訓則始於兩片披薩。每年針對大一新生的社團嘉年華,是招募社員的黃金時機。操場上一頂頂帳篷圍成迷宮,烘焙社、籃球社等聲勢烜赫的社團能在顯眼的位置設攤;至於人數慘澹的小社,則雪藏在迷宮深處,一小時都不一定有一組學弟妹駐足。因而,宣傳人員必須主動出擊,抱起成堆傳單四處發送。傳單上,披薩、炸雞、甜品和手搖飲的圖片比正經文字大得多──標明迎新晚會提供免費餐點,邀請大家共襄盛舉。在國術、合氣道、散打搏擊的攤位前來回詢問,我最終還是被披薩的誠意收買。

迎新活動的細節已不復記憶,多半在起司香味環繞之下試打幾支歪斜的正拳,隨意跨幾步前屈立,就一手捧著可樂,另一手握筆留下油膩膩的資料,正式入社。

技擊室每晚開放,教練未能指導的日子也提供自主訓練。黑帶獨自使用一個賽場;其餘色帶共用另一個;白帶則自行找場外邊角訓練,尤其注意不能擋到學長姐的鏡子。審級考數月一回,升色帶像攀爬一道彩虹,到黑帶最快也是兩年。

技擊室牆上的佈告欄,張貼每屆全大運的頒獎合影。一屆一屆的選手站上頒獎台最高位,配掛相同色澤的獎牌,同樣弧度的露齒笑。練習基本步伐時,我的心思隨目光黏附在整排照片上,想像一具具獎牌認證的身軀皆曾在佈告欄前,一前一後來回跨步,腳掌錯落有致輕盈的餘震。思緒至此,復而加倍咬牙,抵抗不斷抽筋的小腿。

據教練回憶,三十幾年前空手道隊全盛時期,五十來名隊員整齊劃一的喊聲,浩然正氣貫穿體育館,彷彿橫劈的雷鳴。這並不是記憶疊床架屋而漫漶的誇飾,社辦保存歷年資料的鐵皮櫃子,如開鑿沉積岩般撤下近幾年的資料夾,深處躺著幾幀照片:一樣的技擊室和教練,五大排隊員盤腿坐在她面前,閱兵式的陣仗。

曾經的興旺還有技擊室處處訓練痕跡為證,比如特別加厚的紅藍軟墊,本是為了保護隊員的腳底和緩衝下肢關節,如今好幾處防滑紋已磨平,見證無數腳掌仔細的摩娑。每一下基本步伐,四股立、騎馬立、三日月踢,重重頓地,先聽見一陣疾的磨擦聲,譬如粉筆長驅直入在黑板刻出一道算式;下個瞬間一股灼熱回傳,才訓練沒幾輪,腳底就已紅腫。

繭是認真練習的戳章,通常月餘即可成套蒐集。腳掌腳跟處僅是基本款,腳刀外緣和腳趾趾節則是金色認證,只核發給天天訓練的隊員。然而練習過度或厚繭尚未長齊時,一下腳,底部傳來不只熱量,神經同時像被牙籤惡狠狠剔著,旋即皺著臉蹲下去捂腳。

磨破的腳皮,隨意纏幾圈透氣膠布就返回訓練場,儘快。

別讓動作暫停的全隊,當中有人已不耐煩摳起手指甲。

訓練結束後欲褪下浸濕浸紅的透氣膠布,才發現殘膠早黏附在粉嫩的真皮層,嘗試撕扯卻像一支刮皮刀緩緩推過,於是陷入緩慢摳除的凌遲還是一把扯下的壯烈之間,猶豫再三。

次日練習前,傷口纏好最厚最舒適的棉墊,卻在踏上場後立刻因痛明白:再柔軟的人工保護,比不上薄薄一層不起眼的自體表皮。真實情況是,傷口往往來不及癒合就再度受傷,前次水泡破掉的瘡口內孵化下一枚水泡,且又於一次掃腿之後破裂、滲血。只好將痛楚揉進每下喊聲,哈!使勁出拳;呵!用力踏腳──直到有一天,我們發現藥妝店積攢的點數全數過期,而草草旋緊的優碘整瓶乾硬,才依稀記起,似乎久未感受到那纖細卻刮骨的親吻。

扳起腳掌,厚硬繭皮遍佈,如一片白色鞋墊。

    樑柱上的軟墊貼著各色膠帶,宣示曾經有一位筋骨更軟而肌力更強的學長姊,能夠將整隻腿懸在膠帶標示的高度,不抖不晃,靜待教練下一句指令。輪到自己首次嘗試,腿舉至齊腰就狂抖不已;數月,略企及胸口,但依舊差膠帶兩手掌寬,再向上,臀部就一陣痙攣,隨即跌坐地上,雙手反覆揉捏。

幾次社課的模擬對打,教練指出我總是太靠近對手,而任何攻擊過近並不會被判分。依我的身高,起碼距離對方一片軟墊就該起腳出拳。訓練菜單調整,首要練習目測適當攻擊距離。

欺近、抬腿踢、收腳、跳離。

欺近、轉腰逆擊、拉手、跳離。

始終拿捏不當。太遠,有踢空摔倒的恐懼;太近,則時常與隊手膝蓋對撞。只能麻煩隊友持靶站立,先從靜止距離開始熟悉。拳套貫進龜形靶,噴洩深沉的吁嗟,近似在技擊室悶蒸一整學期的鐘聲。汗水反覆甩在紅藍地墊,風乾之後留下一層若有似無的結晶,時間整罈整罈慢慢發酵。

教練談及以前校隊人數眾多,遴選全大運出賽選手,就吩咐技擊室的各賽場站上一人,場外排一列隊伍,哨音起落,贏家留下與後一人比試,不斷輪替直到最後。曾有一年才輪轉幾回,依稀有聲清脆撞擊,夾雜在嘶吼和哨聲中並不抓耳。一名隊員隨後扶著頭向教練報告,自己被隊友來不及收力的腳跟踢中額頭,按壓的面紙暈出一掌深紅。

代表隊必須在當晚定案。碼錶未停,教練快速瞥了傷員一眼,揮揮手,吩咐由一位幹部護送至醫院,隨即盯回場上激烈的纏鬥。

鐵鏽味的故事在每學期與新隊員聚會時,教練總反覆提起。初時我以為不過是笑談自己當年的過份冷酷,後來才模糊地認知到,曾是國手的她,總是細微地言明對這項運動的投入與情感。

(當年我在訓練的時候,可是連軟墊也沒有呵!赤腳在磨石子地上跳啊磨啊……)

以至於當門診醫生詢問是否曾和人大力碰撞,或聽見「啪啦」的斷裂聲,我腦海中浮現的,是那位隊員沾血的面紙,以及教練耳提面命,若在場上不慎跌倒,必須立刻上踢站起,否則無防備恐被判犯規。

受傷的徵兆始於課堂上久坐後的起身。剛站直,左膝突然一陣酸麻,身軀像一枚乾癟的沙包歪歪斜斜傾倒,跌回椅子上。雙手不斷搓揉無力的左腿,待針氈的癲痛皆散去後才緩慢起身,一拐一拐小步扶牆行走。類似狀況日漸頻繁且加重,最後,即使靜止站立也彷彿有人輕輕撥彈著膝膕的一根根筋脈,酸楚像纏一層泡棉,不致椎心但隱約擾人。

可能是瞬間猛烈撞擊,導致十字韌帶斷裂,醫生推測,一面前拉後扯我的小腿。

猛烈撞擊──是描述那位隊員額頭響亮的扣碰,抑或代指教練拿腳跟頓向磨石子地的毅然?我想自己身上勉強能擠進「撞擊」的標準差的,大概只有髕前青紫的淤血吧。

只不過當影像出爐,患者脆弱的記憶和自評就被屏棄。

前十字韌帶鬆脫加內半月板磨損,醫生將電腦螢幕轉向我,語氣篤定。

螢幕裡只是一團白茫茫的輪廓,骨頭骨頭之間有一條黑色縫隙,像極了繫在白色道服上的黑帶。練習時,道帶屢屢鬆脫,依禮儀我們必須背對教練重整衣冠。轉回身,望見教練腰上繃緊的黑帶,經年累月已迸出幾絲線頭。

不知道教練的身體是否和她的道帶一樣,幾經磨損?

醫生一再強調韌帶鞏固只是小手術,並細數多少國手開完刀後仍舊踢回幾面金牌。雖然我並不志在國手,但他的意思似乎開刀總比自然復原好。我盤算著趕在暑假開刀、盡速療養,手術日期很快敲定。

一直認為開刀是個人私事,儘管自己終於入選全大運選手,仍舊拖至手術前晚住進病房,才吞吞吐吐去電告知教練。起初她不贊成侵入性治療,但以醫生的說詞為盾,況且大勢底定,通話最後,她只是叮囑我好好休養。

那晚無暇細算,以自己的年級,當屆大約就是大學最後的比賽。

麻藥注入,我只是平靜地闔眼睡去。

主審揮手,場地四隅的副審舉起同色旗幟,很快共識出藍方的上段逆擊成立。青、上段突き、有効,主審宣布。

勝負、始め,主審接著大喊,碼表隨即繼續跳轉。雙方不斷在場內跳動,偶爾敏捷閃近,試探性壓制對方前手又跳遠。あと、暫く,鳴笛聲響,進入最後倒數。

    紅方衝進,扭身閃過藍方的鑽擊,抬腳一記鈎踢。

止め,主審叫停。紅方教練卻舉起紅卡,提出挑戰。

裁判們盯著慢動作回放的錄像,良久,比分板顯示攻擊成立。赤、上段蹴り、一本,主審再次宣布。

一比三,電光石火間結果逆轉。赤の勝ち,主審的勝出手勢朝向紅方。

我慢動作播放那關鍵性的一腳,進度條拉了又拉。

同時,物理治療師將我的左腿拉了又拉。

手術已是一季之前,但膝關節目前只能彎九十度,再多凹折,沾黏的組織立即齧啃神經,步行始終遙遙無期。物理治療師的雙手拇指深深按揉我的膝膕窩,將沾黏處以抹乳液的手勢,每回推開一點點。

    代表隊中因我退出而空出的位置,本以為當由同量級的候補隊員上場,然而影片裡張著全新面孔。打聽後得知,教練在不同武術社團來回詢問,尋得一位全中運公開組的黑帶二段。

    我們向來報名一般組。

    儘管幾乎不再參與練習,依然隸屬校隊一員的我,偶爾仍會受教練委託,協助審級考。再度踏進技擊室,幾名白帶新生在軟墊上複習基本步伐,搖搖晃晃。

重心維持不要忽高忽低,雙腳移步像指針畫圈,教練重複多年的口訣。

發楞之際,我的視線焦點離開新生,鎖定在柱上軟墊一條新貼的膠帶。比所有舊的更高,幾乎到我的額頭。

考核結尾,教練再次講述那則頭破血流的故事,詢問在場新生是否憧憬出去比賽?

我看見一雙雙閃亮悸動的眼睛,和他們腰間稍微鬆脫的道帶。

    善後完畢,習慣性向空無一人的技擊室深深鞠躬。教練在第一堂課如此規定,以顯示對場地的尊重。霉味較去年加重了些,雨天依舊漏水,大約是場館落寞的汗。佈告欄的照片新添上一張。

一致的金牌,在日光瑟縮的長廊上,顯得有些黯淡。

評審評語(姓氏按筆畫排列)

吳鈞堯老師:

談技擊與運動傷害,兩者都有生動描繪,發揮醫學院學生特質,主題與細節都非常,尤其繭的形成、道場中的理念跟信仰,讓題目的「十字」獲得呼應。敘述側重客觀,雖然評審場合中,評審提出該融入主觀情感,但情感的融入,有「有形」與「無形」。評審意見當作場邊教練,作者下場當選手,可以多寫揣摩,找到自己風格。

鍾文音老師:

文字敘述十分有畫面且十分精準,將空手道的世界帶到了讀者的面前。作者的觀察很深邃,藉由受傷的十字韌帶,逐漸帶出時間與身體的流動。外境與內觀彼此對映,交相呼應,痛與傷,難忘的手術治療過程,寫出逐漸因傷而在團隊之外的心情。結尾尤其動人,在布滿獎盃的技擊室,望著依然漏水的空間,聞著霉味,望著落寞的汗水。帶著私密又感性的想像,充滿傷感,勾動著讀者的同理與感情。

鍾怡雯老師:

這是一篇難寫難工的題材,取材特殊,切入點很小,寫練空手道而前十字韌帶受傷的題材非常罕見,作者卻能寫出一片新天地。一篇「用力」的散文,卻好讀耐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