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屆文學獎-散文組-落花有根

【散文組】

第三名

落花有根

中醫七‧戴嘉瑩

一張含有 人員, 服裝, 天空, 戶外 的圖片

自動產生的描述

自我介紹:

台北人,一個既平凡又獨特的靈魂,喜歡蜷縮在生活的旮旯裡,蒐集每一種模樣的路過。讀著有點太久的大學,畢業後最懷念的絕對是長庚文學獎,或許還有那一雙清澈的眼睛。

得獎感言:

最後一年投稿長庚文學獎,謝謝評審們的肯定,也謝謝身邊的一切美好。身為醫學生、身為女人,故事尚未開始,就迫不及待提筆,任重而道遠,希望十年後、二十年後的我再讀這篇文章,愛仍會油然而生。

落花有根

薄荷綠的棉絮,養著一副枯瘦的軀幹,歲月的蝕刻爬滿小小的面龐,陽光如紗披上她銀白整齊的髮。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見蘭芳奶奶,一朵長在病床上,正在凋零的花。

醫學生在醫院實習期間,只會在一個科別停駐兩周,我在高齡醫學科的第一天,接了一床新病人。患有失智症的蘭芳奶奶,今年九十八歲,住在養生村已有十年餘,此次因為拒食一周入院,除了體重過輕、失智症外身體狀況良好,抽血指數大致正常,只有因為脫水與營養不良造成的輕微高血鈉與急性腎衰竭,關掉螢幕上的病歷,我起身往病房詢問病史。

「王張蘭芳女士?」我拉開薄荷綠色的簾幕,探頭詢問。

「是,你好啊。」坐在陪病椅上的照顧者回應我,是個高瘦削的中年女性,頂著俐落的深棕色短髮,白髮和皺紋帶著初生的張狂,聲音嘹亮親切,我點頭示意,轉頭望向病患,病床頭側搖高了四十五度,蘭芳奶奶倚著床,仰面看著我點了下頭,雙眼飄移到空間中的另一個空間,哼著我聽不懂的旋律,銀白的髮絲輕晃,看著她蒙上遙遠卻仍灼亮的眼神,我很想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在詢問照護者的過程中,得知她是奶奶的姪女,除了病史,她也如數家珍地自顧自講起奶奶的過去。奶奶少女時在上海灘嫁給國民政府的上將王將軍,隨國民政府來台後,又隨丈夫派駐美國,一住就是五十年,直到王將軍十多年前病逝,奶奶才和姪女從美國回到台灣,一起在養生村養老,奶奶每周在禮拜堂唱聖歌,成為養生村受人敬愛的明星人物,直到在面對一次次跌倒事件與失智症中節節敗退,最後只能固守身下一塊長方的領土。

我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姪女的手機螢幕上,一張奶奶與王將軍在美國,某場晚宴的合照,奶奶當時看起來約五十餘歲,身型窈窕有致,風姿綽約,優雅的依偎在王將軍的肩頭,一身黑底紅花長旗袍、深黑的眼眸、上翹的紅唇,一位將軍夫人。

「她很喜歡黃梅調,她年輕的時候很會唱,現在每天心情好的時候都唱。」姪女突然開口。思緒墜回病房,在斷斷續續的黃梅調中,感覺仍然有些不真實。

每天我都會去問蘭芳奶奶的狀況,在和她聊天的過程中,順便半鼓勵半要脅的勸她多吃點,因為假牙壞掉遲遲沒有配新的,加上失智症的影響,奶奶總是說她不會餓、不想吃。第二天因蘭芳奶奶進食量仍然嚴重不足,主治醫師決定讓奶奶放置鼻胃管,我試了三次終於放置成功的鼻胃管,不到兩小時就人間蒸發,一陣兵荒馬亂後,被發現捲得整整齊齊,安放在保潔墊下方。我和住院醫師輪流嘗試幫她重新放置,她奮力掙扎咳嗽,屢次失敗後,孱弱的她直面耗弱的我們,緩慢開口:

「你知道我可以告你們嗎,第一,我已經拒絕,你們還是硬要放。第二,你們那麼多個人欺負我一個人。第三,你們讓我這麼痛苦,我都已經說不要了。」我們愣在原地,握著鼻胃管的手和奶奶眼角的濕潤一樣蒼白,字字擲地有聲。眼淚落下後,她再也沒有力氣掙扎,鼻胃管滑進她乾癟的身軀,試圖注入希望。看著她清澈到浮出悲傷輪廓的雙眼,我想要拒絕相信失智症正在齧食她的靈魂。

我卻不得不相信她真的是失智症患者,當我每天詢問差不多的問題,奶奶偶爾會說現在是夏天、她今年六十歲、現在是晚上、她昨天有乖乖睡覺、她今天還沒有吃東西等等,與事實不符的答案。我們聊著天,中英文混雜的對話,總會不著痕跡的遁入她的世界,她會用皺皺的臉和沒有牙的口,燦爛的對我笑著,像是在跟摯友分享生活一樣,湊近我彎下腰的耳畔,開始說著邏輯時空稍微錯亂的故事,即使不能理解,但我總會因為收到邀請感到默契。最後當她陷入沉默,眼神開始渙散而聚焦,焦點在那一個我永遠無法觸及的遙遠記憶。我輕輕拉上床簾,轉身離開,忽然感覺她並沒有失去什麼,而只是被留在一個地方,那裡才是她的現實,有完整的滿足。

鼻胃管最後還是被蘭芳奶奶偷偷的扯掉了,主治醫師終於棄械投降,戰略改成對照顧者的衛教,奶奶的姪女為了作息日夜顛倒、談到吃就脾氣倔強的奶奶心力交瘁,決定回家休息幾天,另外請了一位看護填補這幾日照護的空缺。

換成看護照顧後,或許是多年的照護經驗,手腳俐落,又特別擅長哄病患吃飯,奶奶進食量大幅進步,也不需要再放置鼻胃管。奶奶的精神體力改善許多,會診復健科後,發現奶奶其實有坐上輪椅,自己推動的能力。那天她微垂著頭坐在窗邊,光線晴朗地穿透她稀疏的睫毛,罅隙與皺紋交錯搖曳,她轉動著無名指上的金戒指,在她枯枝般的指間搖搖欲墜,連指關節都卡不住的金戒指,我卻從沒見她取下過。陽光滑過那抹金,流進她的眼光熠熠。

「那是誰送你的戒指呀?」我問。蘭芳奶奶落入一瞬的恍惚,靜默半晌後,奶奶只是將手腕揚起,橫在我眼前。

「這個寫錯了。」她說。手腕上只有寫著病患姓名與條碼的黃色手圈。

「哪裡寫錯了?」上面確實寫著清楚的「王張蘭芳」四個字。

「我是張蘭芳。」她的語氣肯定。

「你說你是張蘭芳,不是王張蘭芳?」

「對,他寫錯了。」

「我一直都是張蘭芳。」她的聲線如陣風,拂起覆蓋記憶的灰。

塵土飛揚中,我看見外公過世三年多後的某個下午,我在外婆家幫她填寫包裹寄件資訊,在寄件人的區域直覺地填上「高陳月琴」,就像以前一樣,母親在一旁和外婆聊天,沒有注意到我。

「你今天幫外婆填資料嗎?」晚餐後回到家,母親突然問我。

「對啊。」

「為什麼要填高陳月琴?」

「嗯?什麼意思?」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以後填陳月琴就好了。」說完後母親繼續看電視,彷彿一切都無需解釋。

「…好。」我想像個孩子直接問母親為什麼,但看著她的側臉,問句停滯在喉頭,無法長成適合的形狀,只能硬生生吞下,胸口發著燙,而我甚至連為什麼我問不出口都不知道。

凝視著蘭芳奶奶,外婆、阿嬤、姨婆、甚至我以前遇過的年長女性,她們的臉一張張閃過,記憶中和那些臉龐連結的姓名,都是四個字,就像我三個字的姓名一樣,理所當然。身在這個自由的時代,女性主義、性別平權意識高漲,我們幸運地能夠一邊享受現況,一邊為了未臻完美的部分繼續抗爭,但好像沒有人問過她們:「妳叫什麼名字?」當一個個張小姐、陳小姐、吳小姐,解下霞帔鳳冠,冠上終身許諾,一夜之間成為王太太、林太太、許太太,他們的姓名變成四個字,定義卻從三個字變成一個字,剩下的三個字在柴米油鹽中,幽微的隱去,或許只在某些太尋常的深夜,會化為最隱晦的想念,盤桓片刻。歸屬感與桎梏至此只有一線之隔,她們會如何定義呢?

那些我曾以為與我無關的一切,忽然變得十分耐人尋味,冠夫姓的效力有多久?直至離婚?喪夫?至死方休?抑或永恆?她們沒有起點的決定權,至少,若有機會,還能夠大聲喊停,儘管頭冠下的壓痕仍微微紅腫,但她們可以挺起腰,抬起頭,向他人介紹自己的姓名。

在上海灘的絢麗舞台唱著黃梅調的時候,張蘭芳有三個字的姓名和空蕩的纖纖玉指。七十餘載過去,王將軍為她戴上的金戒指早已融進骨血,如今,她數不清自己的年歲,算不出簡單的數學題目,但她明白她可以同時戴著戒指,同時擁有自己的姓名。

所有的疑惑緩慢而安穩地著陸,我看向蘭芳奶奶,她早已忘記手圈的事,轉動著金戒指,又開始唱起歌,即使仍哼著和當時同一首黃梅調,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少女,更知道她就是張蘭芳,只是張蘭芳。她本就不屬於任何人,也可以不屬於這個世界,但她只要一笑,就令我感到無比真實。我想起有天我拿著老年憂鬱量表,問她是否快樂,是否會覺得人生沒有意義?她哼著悠悠的黃梅調,原來那就是她的回答。

住了十餘天,因為進食量增加,高血鈉及急性腎衰竭的問題也得以解決,主治醫師開出出院醫囑。出院那天,蘭芳奶奶心情很好,唱黃梅調的聲量大了些,闔著眼,輕搖著身軀,像是從輪椅上緩慢地綻放。我送她到電梯口,臨別前她對我諄諄教誨,要我記得學好英文,對我的未來很重要,我也叮嚀她要好好吃飯,好好照顧自己。電梯門關上,她的笑靨是帶不走的視覺暫留,我想我會一直記得張蘭芳,儘管明天她或許就會忘記我是誰,並繼續遺忘這個世界,就像那些如凋萎的花一樣的,女人們。

歲月讓她們忘記一切,但她們終於記起自己的名字。

我看見每一朵落下的花,都長出深深的根,那是他們和這個世界唯一的連結,然後一寸一寸,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開出漫山遍野的夢。

評審評語(姓氏按筆畫排列)

吳鈞堯老師:

以照料老奶奶,交代她的一生,轉折處擴及女性命運與主宰等問題,文字細膩生動。〈郊山之輓歌〉,寫郊山的生態。郊山看似很近,入夜後其實很遠,有生態關注與觀察,如果再多發揮個五六百字,並去除被詬病的「感嘆性」語法,會更上層樓。

鍾文音老師:

藉著醫學院的實習,將一位病人蘭芳奶奶寫得深動而立體,醫病之間充滿著溫情,且將老奶奶的心情捕捉得十分深刻,由此實習醫生也跟著回憶起自己的母系家族,內斂的感情卻時時讓人讀來發燙。彷彿陌生的病人的苦樂也是自己的對境,帶著深度的凝視,感情內斂之中卻又溢出紙面,猶如靜靜落下的花,山野之夢的一床床來了又走了的他者,最終他者也成了自我的某種觀照。

鍾怡雯老師:

把醫病關係和女性自主兩個主題扣在一起,前半敘別人(蘭芳奶奶)的故事,後半回到自己的外婆,敘事流暢,文字乾淨,充滿想像力的結尾給了這篇散文很好的餘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