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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屆文學獎-短篇小說組-基於愛的底色

【短篇小說組】

第一名

基於愛的底色

護理三‧陳亮瑜

自我介紹:

我是護理三的陳亮瑜,來自台中。喜歡在空閒的時候一個人到陌生的地方瞎晃。最近聽室友說原來一般人截圖後就會把照片刪掉,我卻總是等到相簿警告過載後才會刪除用不到的照片。後來我左思右想,系統必定是知道有我這種人才會設定過載提示,看來我室友才是那個特別的人,差點就被她話術了。

得獎感言:

首先十分感謝評審老師給予的評價,肯定了我的文章。我不是一個在感情方面經驗充足的人,林源和顧郁涼遇到的每個轉折,都是我思忖許久才下筆的,也許有些虛幻,不過我認為故事的意義便是將現實中難以實現的夢成真。我雖然沒有去成公聽會,不大清楚老師們給予我的文章怎樣的說法,依然相信著文章能被肯定,一定是讀者和文字之間有一定程度的共鳴,才能讓它被肯定,如此便已讓我的心顫動不已。我很喜歡寫作,我的文章是靜謐的夜深與自己對話的紀錄,第一次將夜裏那些晦暗不可告人的世界公開,很榮幸地找到了他們新的歸處,實是感動。執筆數週,經歷幾個通宵,最後謝謝當初的自己,願意完成與自己的約定,往後不論生活再怎麼忙碌,我也不會停止自己將心裡的種種感情轉化為文字,化作文學。

基於愛的底色

「昨天我夢到兩隻麻雀死了。一隻死在花圃裡,一隻半死不活地待在我口袋裡,最後也死了。」

晨光熹微,露珠在悶濕的雨季顯得更黏膩。

清晨五點半,卯時的古鐘尚未敲醒世界,顧郁涼打開通訊軟體向備註名「阿寶」的人傳訊息,而後隨意將手機丟到床頭櫃上,再把被濕空氣浸得有些潮的厚被子望頭上一蓋,整個人埋進泛著水氣的空間。

夏天的腳步好近,引著東太平洋的黑潮將暖陽春草的日子沾濕。

太黏膩了。

顧郁涼猛地又睜開眼,用近視七百度的瞎眼胡亂摸索方才丟在凌亂床頭櫃上的手機,將訊息收回,這才把被子踢開,認命地讓全身的毛細孔浸潤於濕黏的空氣。

今年是顧郁涼和林源交往的第二年,也是相隔五日終於能見面的日子。朝陽大概剛出來幾分鐘吧,東方是魚肚白色。雖然顧郁涼並不知道魚肚白究竟是何種白色,甚至因為讀過地球科學,知曉尚未夏至的所有日出都不是在正東方,但冰心都這麼說了,那就是了吧。

他慢慢起身,抓了抓右腦勺,緩緩拖曳著身軀坐到床邊,望著沒拉全的落地窗簾,試圖讓低血壓回復到下床不會摔死的程度。

古人云,一日未見如隔三秋,那這五日未見,可說是一刻年未見了。顧郁涼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一如既往的爛笑話,起身走向廁所。

既是十五年未見,那適當地打扮並不算黏膩吧?在心裡給了自己一個肯定的回覆後,黏糊的感受才煙消雲散。

顧郁涼以前總覺得談戀愛的人身上都套了花粉的濾鏡,倒不是跟花粉有多大關係,只是同樣會讓人有些卻步,沒想到兜兜轉轉到了現在,自己也身陷其中,並且深刻感受到花粉濾鏡的威力—當真是該死的甜美,不喜歡甜點的他都被搞到有點暈乎了。

想到這邊,顧郁涼還沾著牙膏的嘴角下意識地勾了起來,一笑還停不下來,像個瘋子一樣獨自站在洗手台前狂笑。

總會有這些瞬間吧,光靠幻想未來的美景佳人就把自己的快樂指數點滿,世上如儂有幾人呢?

陽光漸漸強壯起來,顧郁涼拎起昨夜就已經整理得萬無一失的背包,攜著莫名的自信與欣喜,大步流星地走出月租一萬的單人雅房。

台北的空氣很悶,林源剛上來台北讀大學的第一年便深有體悟,他尤其討厭這種天氣,這種把身上每一處都灌進包覆著滿滿懸浮微粒的濕氣,讓他渾身不適。

不過他今天沒有這種被大氣壓力壓得喘不過氣的感受。

林源看了看錶,十點二十四,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六分鐘,他打算花這六分鐘,好好思考待會兒看見顧郁涼的時候,要怎麼開口問他早上收回的訊息是怎麼一回事。

這種無足輕重、浪費生命也毫無意義可言的問題,大抵就是愛戀的模樣。他分明是個極度煩躁浪費也不能接受無用的完美主義者,可只要是與顧郁涼相關的任何小事,再小他都願意花一整天思考,甚至想把工作之餘的所有生命都灌滿顧郁涼三個字。儘管理智告訴自己,這樣很白癡,林源仍舊願意讓自己為了他的愛人拉低底線,變成他以前最看不起的、滿腦另一半的花癡,且甘之如飴。

愛會讓人變傻,這個道理林源切身體會,也樂在其中。

當林源還在沙盤推演顧郁涼早上收回的訊息時,眼角餘光閃過一個淡藍色的身影。

像夢一樣。

一閃而過卻念念不忘。

「阿寶我來了!抱歉抱歉,剛剛捷運誤點了。」

那是讓他在日復一日的生活裡,尚能保持清醒的真實。

那天,他們吃了一間價格親民的餐廳,看了一部讓人印象不太能深刻的二流電影,趕上了五點半就要收攤的文創市集,漫步在情侶們特別喜歡的大稻埕看了一小時的夕陽,肚子扁了便晃到路邊一家看起來不太衛生的炒麵店,夜深人未靜的午夜在河堤邊接吻。

他們的約會行程很普通,和大多數情侶並無二致,就算以了無新意概括也無不妥。也許在還沒有接觸兩情相悅之前,沒有人不想要一場轟轟烈烈的熱愛,但當四目相交的花火燃醒了整片夜,一切的平凡都難得且珍貴。

顧郁涼和林源是大四那年認識的,若問他們的愛情哪裡熱烈,那一定是初識那年的驚鴻一瞥最有看頭,也最是他倆當時黯淡日子裡的濃墨重彩。

設計系和電機系,確實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種領域,偏偏大學這種萬年如一的舒適圈永遠都在流行夜衝,也永遠有人遵照傳統,這才將兩個素昧平生的人框進同一張相片裡。

究竟是誰先鼓起勇氣將交友邀請寄出去,他們也記不清了,那些青澀的美好被過去留住,新的回憶像梅雨季時不止息的綿綿細雨,用好幾個日月將兩人之間的路淹沒,水溫炙熱,情愛化作氧氣,兩人甚至能在水下呼吸,只要在水面之下,一切是那樣美好。

浮出水面的則是一些從彼此身上脫落的痂。

是的,就算他們還牽著手在月下共舞,目光所到之處皆是彼此,仍然有缺憾,儘管微不足道,小得像睫毛,卻是那根掉進眼睛裡面的睫毛。

爭執的日子是蛇,糟到無以復加的情緒是牙膏,爭執會纏住怨懟的塑膠軟殼,擠出利刃和刀鋒,在將彼此削成泥肉前不會罷休。儘管日子已經過去,傷口既癒合也結了痂,脫落的痂皮卻不願沉到水裡,它們像是害怕糟蹋水底的斑斑燦爛,於是載浮載沉,承受著水面張力的若即若離,時不時和在意的餘光交錯,永遠不會消失在肉眼可見的範圍,同沙蛇一樣,不去看的時候便隱身在沙礫之中,可只要想找,一定能找到。

人是孤身一人降臨世界的,若是執意要執子之手,便一定會有這些汙穢吧,算是拋棄孤獨的代價。

「明天我要出差了,去浙江。」

子時的蛙鳴特別鼓譟,彷彿要和悶濕的水氣一起淹沒林源的聲音。

「我知道。」

 顧郁涼點點頭,目光落在淡水河上星星點點的城市倒影,右手一下一下地輕敲在微涼的石階上,長腿伸得直直的,抵住下方三層的階梯,細看其實很僵硬,尤其在聽見出差二字時更僵。

 非語言動作最能將人的情緒展現出來。林源的餘光瞄到顧郁涼不安份的右手,淺淺地勾了嘴角。

「走吧,去我家。」

顧郁涼偏頭看向他,終於笑了起來。

撥雲見日,夜晚的天空也是一樣的概念,把雲撥開便會有滿天星斗,運氣好還能窺見一輪明月。

顧郁涼其實不是因為要和林源分別一個月而慌張,而是一種感覺,一種夏日才會有的暴風雨的預感,這樣的預感讓他就算汗濕地緊緊擁住林源,依然覺得不夠近,遠遠不夠。他想要把林源鎖在自己的血肉裡,骨血相融直到林源成為他脈搏的一部份他才甘休。

顧郁涼早就知道自己對愛人的佔有慾強到非常不正常,他總會想,若他遇到的不是林源這種,強調情愛之間必須保有餘地存放自我的人,該有多危險。所幸在這段愛情裡顧郁涼不至於讓自己落入偏執,林源也絕不會被融入他體內。

熱烈的愛是否只存在於意識裡呢?存在於夜裡那些不可告人的幻想之中,兩個人之間只有負距離,日以繼夜的性裡充盈著滿溢的愛﹐黑夜變得很長,緊擁的溫度殘存在翌日一早的床單上。

再次睜開眼,嚴重的深度近視加上不淺的反光,讓顧郁涼的視野變得無比模糊且扭曲。他的世界自他從娘胎出來就是長這樣的,如果沒有凹透鏡,他不會知道世界有直線和稜角,每天清醒之際,他都必須承受來自曲折世界的新一輪嘲笑,甚至還有該死的低血壓。這樣的雙重重擊,要沒有起床氣都難。

林源甚至一聲不坑地走了。

顧郁涼煩躁地抓了抓右腦袋,用看不真切的雙眼掃視床邊矮櫃上有無眼鏡的蹤跡,抓起眼鏡戴上後,也不管低血壓使他邊走路邊坐海盜船,就這樣晃著身體,扶著牆壁走進廁所洗漱。

林源家很大,是兩房一廳一衛浴一廚房的套房,很適合林源這種需要生活品質的設計師。顧郁涼想到自己那間單人雅房,再看看林源家,有種說不出的失望,對自己的失望。

他們不是沒有想過同居,不過兩人的租屋處一個在內湖,一個在新莊,都離自己的公司不遠,也就沒有打算給自己找麻煩了。

林源常出差,且只要出差必然是一個月起跳,通常這種時候,顧郁涼就會到他家裡住個幾天,甚至幾週。他偏執地認為這麼做可以緩解相思之苦,林源對於這件事倒不甚在意。

顧郁涼熟門熟路地找出廚房櫃子裡的玻璃杯,雙眼因休息不足顯得無神和疲憊。他將雙手撐在餐桌上發了一陣子呆,讓大腦開機,這才去冰箱挖出了無糖豆漿,再順出隔夜飯和雞蛋,炒了盤色香味俱全的蛋炒飯。他端了炒飯一屁股坐上客廳的沙發,打開新聞台讓屋子有些鬧聲後,點開通訊軟體裡未讀的訊息。

「上飛機了寶,早上怕你太累就沒吵醒你,別偷哭哈。」

「鑰匙要收好,我沒打備用的。有事傳訊息,禮拜三見完客戶再打電話給你。」

顧郁涼咬著火腿肉,眼神淡淡的盯著第二則訊息,抿了抿嘴角,無奈又失落地喃喃道:「那你倒是打一支給我啊,白癡。」

林源此番到浙江是要拜訪公司的大客戶,聽說是董事會的大佬,不過林源把資料左看右看,翻了不下十次,心裡總覺得這大佬的年紀輕到扛不起董事二字的重量,不過他也只是公司裡地位不算高的組長,在心裡碎念幾句便是他對於世界不公的唯一發洩手段。

果然社會階級是不可跨越的坎啊,有些人注定一生為生存汲汲營營,有些人則是不需要思考如何生存,他們能和世界平等地玩一場遊戲。

不是不羨慕,只是這種起點和終點都不相同的比較沒有意義,也永無止盡。林源剛出社會那時也會覺得不公,覺得憤懣,可日子久了,只見識到更多更多,數之不盡的不公平,一一計較未免太累人,於是他學習一笑置之,讓淺笑去吸收他隱晦的不甘與無用的憤怒。這樣就好,世界沒有不好,自己也沒有被負面的心緒吞噬,這樣就好。

叮叮。

藍芽耳機裡傳來顧郁涼專屬的通知音效,通知欄上寫著阿涼傳送了圖片。

「比飛機餐好吃的男友手製蛋炒飯。」配上一個扮鬼臉的公羊貼圖。

林源的眼角捎上了笑意,在一起兩年多了,他感覺自己對顧郁涼的愛意不斷攀升,甚至收到這樣一段普通的訊息,反應都像是個熱戀期的毛頭小子。

林源很會掌控距離感,畢竟他談過很多段感情,熟知與戀人之間的親密感就像煮咖哩時的火侯控制,若不得當,輕易能焦燬。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是個極自律的人,所以下意識地對愛人有一定程度的約束。比方說不住在一起超過三天,或是工作時間除了急事以外絕不回覆顧郁涼的訊息。立下了這些規則後,就算自己再怎麼想把對方綑在身側,也能以強大的自制力將這頭野獸鎖在心底深處。

A型、處女座、完美主義者。林源的同事常拿他開玩笑,說和他在一起一定會很辛苦,根本是和AI在一起,想想就悶。每每被開這種算不上惡意的玩笑,林源都只會在心裡吐槽:阿涼不會覺得我無聊就好。

不過林源也有一些也鎖不住的控制慾,比方說他不打備用鑰匙,便是希望出差前後都能看到顧郁涼在自己家裡。但他認為這顆壞心眼不明顯,應該不會也讓另一半感到不舒服,便縱容著自己擁有這樣的小心思。

顧郁涼曾說自己是給予者人格,林源不太喜歡這樣的人格,他認為給予者沒有自我,需要用付出來計算自己的價值,這種思維邏輯不是他能夠接受的,說得難聽點,過於卑賤了,偏偏他的愛人就是如此。在交往前,林源花了不少時間告訴顧郁涼,愛情是兩方平等的道理,才能讓顧郁涼在愛裡從未居於劣勢……至少林源認為是自己被阿涼牢牢制住。

這段感情之於林源,可說是個從零開始的案子,從計畫到執行,爭吵與和平,處處是自己修塗更動的痕跡,因此他越愛越深,越發滿意。他甚至認為這段感情與企劃案唯一的區別只是結局。

這份愛終將走向何種終點,林源沒有計畫過。

他以為這段愛不會有結束的一日,自然不需要思考結局。

林源望向飛機座艙外的藍天白雲,俯瞰世界從來是種享受,翱翔在雲端之際,彷彿自己是端坐在高位、不沾風雨的神祇,他很喜歡。

邊享受著這份歡快的情緒,林源想著今年冬天一定要和顧郁涼搭一次飛機。

分別兩地的日子不難受,顧郁涼的生活如故,上班、吃飯、夜跑後回家,只不過在林源出差的日子裡,他夜跑的路途變得比較遠一些,上班日的起床時間也提早了一小時,除此之外一切如故。

在一起兩年,這兩年裡,兩人分離的時間比待在一起的日子要長太多太多。早在正式在一起前,林源就立了幾條約定,雖然顧郁涼不能接受的規定都已經被刪去,可有些能接受的規定,不代表時間久了不會讓人難受。

比方說住在一起不超過三天。

他們是情侶,是已經出社會的成年人,說實話也不太有機會可以一起休假,遑論三天以上的休假。這條約定讓顧郁涼不舒服,儘管能接受,依然不舒服。好似若真有能夠出去玩四天的可能,也要被生生遏止。更讓顧郁涼煩心的是,他們從未有機會能夠待在一起超過三天。就這樣,八百多個晝夜,日子不偏不倚,一直走在規則裡。

走在常軌的日子太悶了。

顧郁涼認為規則是用來打破的,偏偏他沒有機會打破,沒有粉碎規則需要付出代價的可能,無處釋放的破壞慾打在棉花上,林源立的規則軟綿綿地吸收他的出格念想,聽不見玻璃碎裂的刺耳聲響,他們的世界安安穩穩。

每到林源出差的日子,顧郁涼心尖上撓著的壞心思便會放大再放大。他總想在林源工作的時間打電話給他,也不管是不是有急事,他就只是想在規則外活著。

可他從來沒有這麼做。

想打破規則的人是多數,但真正會去打破的人,除非是必要跨越的坎凌駕於規則之上,抑或有足夠的自信承擔打破規則後的破碎殘局,才會肆無忌憚地打壞枷鎖,其餘的人至多就是耍耍嘴皮子。顧郁涼顯然是屬於連嘴皮子都不耍的那種。

腦袋裡有個聲音告訴他:聽話,規則既是規則,必然有存在的必要。

他明白,他當然理解這些規則是為了兩人的路可以走得更長久更穩固,既是建立在這樣一個大好前提上,倘若只為了滿足自己的魔鬼,一子錯,滿盤皆輸,那該多得不償失。

儘管這麼想,惡魔的種子依然在仲夏夜被種下了。

「結果浙江跟我想像的差好多,原本以為會有很多古玩或傳統小吃,沒想到已經很現代化了。」

林源開著擴音,邊打資料邊和顧郁涼閒聊。酒店的空調很涼,林源未乾的髮絲被空調的冷風吹得頻頻打顫,卻未得到主人的呵護。這通電話已經講了不下半小時,先是顧郁涼報備這幾日的行程,順道偷偷抱怨林源家的熱水要等好久,這才輪到林源分享自己出差期間的各種小事。

其實是說好林源出差時過了十點才能打電話,不然可能會和工作重疊,就像現在這樣。但林源這幾個月隱約感覺到顧郁涼有點缺乏安全感,便由著他打破規則,畢竟自己對阿涼的愛也還在上升期,並不認為這樣的需求是負擔。

「我好想你,快點回來。」

正當兩個人默契地不發一語準備要掛斷電話時,顧郁涼突然出聲。

林源一下子愣住了,他好久沒有聽到這四個字—我好想你。

回憶翻湧,他想起為什麼這四個字會變得這樣疏遠了—是林源自己造成的。大概半年前,自己也出過一趟長達兩個半月的差,那時正好倆人的事業都碰上撞牆期,彼此光是顧好工作就精疲力盡,自然沒有餘力經營感情。追求完美的人特別容易把自己搞死,林源就是典型,他無法接受自己掌控下的任何事出現差錯,即使是芝麻綠豆,都會使他瘋魔。

黑沉沉的日子在冬季,寒風侵襲四肢百骸,甚至凍進心底,偏偏細雨不停歇地將受凍的心浸潤,雪上加霜。坦白說,若是那段日子裡只有林源自己一個人,他現在不會坐上組長的位置。

他的避雨簷就是顧郁涼。

阿涼雖然名字聽上去有些薄涼,卻是根蠟燭,他願意為了他人燃燒自己,或更明白地說,是樂意為了林源燃燒自己,儘管自己也身陷泥沼。

冬天是他們的噩夢,就算一起度過的冬季只有少少的兩個,卻總會讓寒風趁虛而入,吹進裂隙,吹熄炙熱。

那兩個半月的出差,可以說是水深火熱,解決不了的問題和上司嚴厲的指責,把林源的憤怒和無力感拉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人總說胳膊別往外彎,但被工作支配的人只能將氣出在家裡。於是,林源僅有的丁點耐性給了上司,爛性格全丟往顧郁涼。不耐煩、怒火和尖酸,當時的林源好比行走式的霰彈槍,毫無收斂,也無自覺。

幸好他們當時是行走在鋼板上,就算有人搖搖欲墜,只要有一人不放手,便尚能穩住平衡。可就在某個落雨的夜晚,顧郁涼那句「我好想你」,讓原來的鋼板倏地變質了,他們現在走在腐朽的木橋上。

「你這樣說話會讓我很有愧疚感,我已經很累了,真的很累,累到沒有餘力去照顧你的感受。」

無聲的靜默持續了一個月吧,最後是誰打破,又是用何種方式將這份愛重新連接,林源並不記得,他被情緒控制的日子裡總是失憶,一切感受虛無飄渺,遠得像是合歡山上薄涼且稍縱即逝的雪片。這段破碎的記憶,後來也沒再被提起過,就好像急馳在馬路邊的行道樹,過了就過了。

陰霾遠去後,他們的愛隨季節更迭,被春風沐浴,與夏草同欣,只是,顧郁涼再也沒說過我好想你這四個字。

「我也想你,我會盡快回去。」

在有期的等待裡,感受是漸進的,從不捨,而後想念,最後是期待。顧郁涼相信自己能和林源在一起這麼久,絕不僅僅是因為自己愛著他,更因為自己十分擅長等待。

顧郁涼從倒數五天開始,心情就很好。他心想:一個月的出差也沒什麼大不了嘛,至少不是不回來了。

渾然把林源剛出差時每天在心裡上演狗血八點檔的顧郁涼當成別人。

七月的紫外線是生化武器,七點的捷運擠滿了上班上課的人群,那擁擠的程度如海潮,不用動都有人把你推向前。顧郁涼是真感嘆過倘若他的人生可以跟早高峰一樣,不動也有人推著往前進,那該有多好。

工程師這份工作,在台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也沒被多敬重的職業。很多父母希望孩子未來能當個月薪聽說挺高的工程師,可若是孩子因為這份職業的爆肝辛酸退卻腳步,只會被輕飄飄的一句「有哪個職業輕鬆?」推向深淵,最後也就沒頭沒腦又不懂拒絕地成為父母期望的模樣。顧郁涼也是這樣的孩子,數理和邏輯方面算是不錯,默默考了個電機系,也就懵懵懂懂地踏上了工程師的道路。

顧郁涼以前是真沒想過這份工作能有多爆肝,畢業一年半,程式的驅動模板還沒出過太大問題,至多就是跟C語言過不去,但那也是加個兩天班就能解決的小蛋糕,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小蟲子們蝗蟲過境的可怖威力。

「周五前處理完bugs,顧副組長。」

組長輕飄飄帶過這句晴天霹靂的鬼話後,就消失無蹤了。

真有你的。顧郁涼心都涼了。

系統不知道被哪個瘋駭客灌進一堆亂序紛沓的毒,頁面除了亂碼還是亂碼,風機發出陣陣鬧聲,彷彿在和顧郁涼快爆炸的腦袋比大聲;Error視窗跟鬧鬼一樣狂閃頻復又閃退,越看越頭大,搞了快三小時,水都沒喝半口,還是找不到source code。

孤臣無力可回天啊!顧郁涼在心裡吶喊著,邊任命地和系統大眼瞪小眼,眼睛都要黏在螢幕上了,還是無解,只能不斷嘗試增加新的語言和公式去解決亂數,試著試著,默默加了七天班。這種爛到底的狀態持續到了周五晚上十一點才終於落幕。

爆肝真的不是說笑的。顧郁涼對所有工程師,包括自己,鄭重地豎起大拇指。

終於結束工作,顧郁涼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把桌上剩餘的西西里咖啡灌完,檸檬的酸甜味混著美式的清苦,這才將他的意識從虛擬世界拉回來。Office裡空無一人,藍光打在他的厚眼鏡上,發了一陣呆後,顧郁涼才從背包裡拿出手機。

手機鎖定螢幕上有個Line的訊息,是林源傳來的。

「阿涼,我明天下午突然有個重要的客戶要見,剛剛才接到通知,後天才能回去了,抱歉。」

後天。

顧郁涼的思緒還沒從螢藍色的的世界裡抽回來,甚至沒搞懂男朋友的訊息是什麼意思。

只是心裡空落落的。

他放下手機,把電腦關機,風機的嘈雜聲音停止後,空間變得太安靜。顧郁涼坐著,僅僅是坐著,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做。世界和他一起停滯了。

他是真的什麼都沒想,高強度的長期工作後,他實在也沒有心思處理感情世界裡的任何事,大腦就那麼一個,需要休息的時候就只是一坨腦組織而已,處理不了任何新的刺激。

不過心的感受不會停滯,所以他感到有些失落,有些空蕩。

子時的錶聲響起,顧郁涼終於起身,拎起背包離開了公司。

夜半的夏季是他所喜歡的時段,他和林源之間美好的記憶都發生在夏季,無論是初次見面的驚鴻或是瘋狂的性愛,在夏天的潮氣裡,記憶被水氣凝結,定格成為永恆,永遠地讓他念念不忘。

該是喜歡的。顧郁涼走在森林公園的人行道上,頭頂上不知道哪來的鳥,有一聲沒一聲地隨便叫喚著。該是喜歡的啊。但最近總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明明沒有吵架也沒有小爭執,就只是,會把很多淺淡的、小到不足掛齒的細碎煩悶放得很大。

似乎是自己的問題,可顧郁涼沒有解決的辦法。感情沒有教科書,不像程式中毒還可以參照前例去尋找source code。況且顧郁涼自己也不知道他這種患得患失的感受,究竟是源自於兩人之間的哪個部分?是哪裡出了問題?還是根本是自己的問題?

越想越煩躁,沒有路徑可以抵達問題的終點,像是一條走了很久都見不到光線的隧道,那樣地無理又那樣讓人心慌。

後天。顧郁涼反覆地咀嚼這兩個字,現在已經過了午夜,該說是明天了。自己為了等林源出完差能夠一起舒舒服服地膩歪三天,特意劃了這三天的假,導致他連續高強度工作了八天,精神都要扛不住了,甚至要靠倒數等待的日子才能得到一絲救贖,林源卻因為一個素未謀面的客戶,一下就把三天中的兩天剝奪了。他都等了一個月,卻沒有時間好好待在一起。

顧郁涼短促地笑了一聲。

好可悲。

林源回家時,按了鈴卻沒有人回應。他正感到奇怪,照理來說顧郁涼是在家的,於是撥了通電話給阿涼,也無人回應。

倚在門邊等了大概三分鐘,顧郁涼才回了訊息:「和李賀軒在夜店,有點吵,沒聽見電話。你到家了吧?鑰匙在花盆底下,我今晚會回自己家住。」

夜店?林源看著這倆字,腦袋還沒轉過來。

顧郁涼去夜店幹嘛?

「哪間夜店,我去接你。」他快速地傳了訊息過去,對方卻遲遲沒有已讀。帶著些許煩躁,林源從花盆下摸出了鑰匙,把行李胡亂推進玄關後,就撈出車鑰匙出門。直到林源走到地下一樓停車場發動車後,才收到顧郁涼的訊息。

「你坐飛機很累了吧,不用接我沒關係,晚點我叫計程車回家就好。」

趁著顧郁涼剛傳訊息,林源馬上撥了通電話過去,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接起來。

「喂?阿涼你在哪?」林源聽著對面嘈雜的電音和清晰的鼓點,眉頭不自覺地鎖得很緊。

「抱歉了軒,我接下電話……喂?源?不用來載我啦,你累了吧,快回去休……」

「你在哪間夜店?」林源的聲音有點啞。

「……落霞。」顧郁涼停頓了一下,話語裡有些無奈。

「等我。」

林源語畢也不管顧郁涼的回覆,逕自掛了電話,鐵灰色的奧迪車尾燈閃爍著,像永夜裡的極光,高車速讓LED燈在馬路上拖出了綿長卻急促的螢光線條。

林源太焦急了。他第一次遇到出差回來看不到顧郁涼的情況。他很慌亂,從聽見鑰匙被壓在花盆底下後,他的腦袋就有點短路了。那可是唯一一把能將顧郁涼鎖進自己家裡的鑰匙,明明是一把除了自己以外只有顧郁涼能碰的鑰匙,卻被壓在髒髒的花盆底下,孤獨地躺在那積灰,也不知道躺了多久。

太反常了。林源一貫不能接受脫離控制的事物,工作不行,行程不行,遑論顧郁涼。

他想見他,他想一回到家就見到他。可是當他風塵僕僕地,帶著顧郁涼喜歡的葡萄美酒回到家,卻空無一人。

他最想見的人,現在和一群陌生人在舞池裡跳舞。

這樣的念頭一出現,狂躁的怒意便席捲而來。林源將油門踩得更深。

快一秒鐘也好,他只想快點見到阿涼。

車速很快,照理需要三十分鐘的路程,林源只花了十五分鐘。沿路他一直在想,如果等等沒在夜店門口就見到顧郁涼,他可能,不,是一定會瘋掉。   幸好他才剛駛進小巷口,就看到穿著淺黃色棉T的阿涼。顧郁涼看見他的車後,逕自上了副駕。林源見到阿涼也沒說半個字,就將車掉了個頭,往家的方向駛去。

「你……不會在生氣吧?」顧郁涼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林源。

林源因為要注意車況,只匆匆瞥了眼阿涼,依舊不發一語。

「……那就等你冷靜了再跟我說話吧。」

顧郁涼的眼光有些鋒利,方才林源就發現了。在那樣鋒利又冰涼的視線底下,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小。從回家到來夜店抓人,整件事經過還不到一小時,的確是過於匆忙了。

都是成年人了,怎麼還如此毛躁。林源在心裡數落自己。

「阿涼,我沒有生氣。只是你可以和我說說今天為什麼沒跟我說一聲就去夜店嗎?」林源的尾音有些低沉,他依然藏不住自己的小情緒,藏不住那些連自己都覺得過度黏膩的焦急。

「軒失戀了,找我去陪他。當時太突然了,我也很急,就忘了傳訊息告訴你,另外我也不知道你幾點會回家。」

李賀軒是顧郁涼的高中摯友,是直到出了社會也依然有良好聯繫的摯友。

林源瞬間說不出話來。

這次是他衝動了,他不能再提什麼「你為什麼不跟我解釋?」這種很推卸責任的話,因為是自己先掛斷電話,拒絕接收任何訊息的。

披著夜色的路途不再有交談,只有車廂裡始終播放著的低迴音樂合輯,緩慢的藍調似乎稍微緩解了尷尬和烽火。直到奧迪停進了停車格,林源才低低的說了聲抱歉。顧郁涼輕聲地嗯了下,也不等林源,打開副駕的門就走向電梯。

那天晚上,誰都沒有多說什麼。林源整理行李時,直接把葡萄酒被鎖進酒櫃,顧郁涼洗好澡就窩進被窩,早早睡了。

約莫凌晨兩點半,林源才將一切打理好,輕手輕腳地鑽進有顧郁涼在的暖和被窩,他今日實在是太累,沒過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也因此,林源沒有看見顧郁涼在他睡著後,眼裡的無力。

翌日中午,林源被烈日曬醒。昨夜太晚睡,都忘了拉窗簾,這間套房的採光很好,只要是白日,臥室總會被陽光曬得很香很暖,儘管是悶濕的夏日,他的房間也總是很舒適,不似顧郁涼租屋處,總是潮潮的。

林源用手臂遮住了刺眼的光芒,隨即發現身側已經沒有人了,他幾乎是應激地直起了身,左顧右盼著尋人。沒尋到人影,他趕緊抓起床邊矮櫃的手機,訊息欄上是顧郁涼的訊息:「我去找軒,大概下午才會回了,記得吃飯,早餐你大概是吃不到了吧,炒飯冰在冰箱,加熱一下就行。」

林源看著這段文字,突然有些害怕。

儘管無微不至的體貼依舊,但他仍然感覺到了話語裡有淡淡的冷漠。這種心慌並不是現代人看文字訊息常有的庸人自擾,而是確實的懼怕。他的心裡紛亂雜沓,這種感受從心尖脈傳到指尖,過電一般地讓他恐懼。

一切不太熟悉,甚至可以說是陌生的。

林源在這段愛裡慣於當主控,但現下顧郁涼的所有行為都不是他能夠預測和掌握的,主導權好像悄聲無息的被奪走了,林源似乎無法再不管不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好像需要做點別的事情,去確認這份愛。

腐朽的木橋有些龜裂了。

其實林源並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有可能會失去主控權,只是日子過得太順遂,又太依循規矩,導致他長期下來,盲目地相信自己有能力規畫愛戀的模樣。

以至於他忘了,感情不是單向的。

林源作為一個設計師,無時刻不尋找浪漫和意義,無時刻不去和世界的感受交流。他很浪漫,知道怎麼把感受具象化,也了解自己大腦的運作方式,熟悉自己的各種情緒跟感受,擅於跟自己心裡的劣根性打交道,擅長收放情緒和預留轉圜的餘地。正是因為這樣,他現在才很慌亂。因為和自己相比,他的工程師男友就是一台他怎麼樣都搞不懂的電腦主機,他看不懂他總是內化的情緒,也猜不出他的沉默是出自什麼原因,甚至可能沒有原因。

顧郁涼總是很溫柔,也很體貼。不像普通的二類男生那樣木頭,他心很細緻,也很柔軟。林源很擅長順著他的毛摸,也總能摸到點上,因此他總是很有信心,阿涼對他有一定的依賴。

但這份依賴自幾個月前阿涼有意無意透露出不安全感開始,就隱約有些失了份量。

砝碼的重量不同,天秤便無情地傾斜了。

可一定還有辦法補救的。林源相信沒有什麼愛縫補不了的關係。

林源畢竟是浪漫的人,也是善於檢討自己的人。

現狀好像持續了很久,又好像是一瞬間而已。

自林源回國已經過了半個月,除了回國當天,兩人再沒有見面。

顧郁涼那天下午沒有回去,軒實在太難過了,他只好又陪著他到清吧裡喝了幾杯上善若水,打了幾場保齡球,分手的時候都已經快十點半,隔天還要上班,顧郁涼便只傳了訊息告知林源他不回去了。

三天的休假一下就結束了,快樂的時光過得特別快……雖然顧郁涼很想這麼說,但這三天其實一點都不快樂,聽摯友哭訴前女友,並不是件輕鬆的事,畢竟負面情緒不好消化,再說軒的女友其實和顧郁涼交情不錯,他實在也沒辦法幫腔說她的不好,感情畢竟是兩個人的事,輪不到外人點評。

更何況自己的感情也是七零八落的。

這幾天算是冷戰嗎?至少他知道林源一定會因為這次的疏遠有了警惕,顧郁涼甚至確信林源的警報器是因為自己脫離了他的掌控而響起。

他是那麼驕傲的完美主義者。

顧郁涼太了解他了,林源總是以為自己拿捏著他,但在顧郁涼的角度來看,是他制約了林源。顧郁涼遵循著那幾條高高在上的規定,雖說的確偶感煩悶,可那些甘願都是出於愛,他並不是真正被規矩制約。

是時候讓林源理解一下,愛情是兩個人的任務了。

顧郁涼不想要只有他小心翼翼地抓住龜裂的朽木,他想要假裝放手,讓林源的危機意識驟起,將他的手牽得更緊,更加仔細地珍重這段感情。

顧郁涼了解林源的行為模式,過不了幾天,他就算再怎麼不喜歡顧郁涼的小破租屋處,也一定會來找他,畢竟在幾次的爭執得來的經驗裡,林源大概認為只要親暱個幾天,一切就會如常。

這次不會再讓他這麼輕鬆了,顧郁涼暗暗下定決心。

夏夜的涼風是那麼清爽,顧郁涼站在狹窄的陽台邊,望著馬路對面的透天厝,那兒住著一家六口,三代同堂的家庭。偶爾聽見那家的夫妻吵架,祖父便拉著小小的孫子去勸和,又或者是大兒子和父親爭執,祖母和媳婦幫著兒子說話。

那是他所嚮往的,健康的家庭關係,有滿滿的愛縈繞在橙黃色的燈火下。

可惜自己打幼時起和家裡的關係只能用糟糕二字形容,出社會後更是沒有再與家人聯繫,想要建構一個那樣的和諧家庭,性向卻阻斷了生孩子這條路。顧郁涼這輩子唯一能描繪出的家庭藍圖大概只有和愛人待在屋簷底下,兩個人,也許再加一隻狗。可他某天夜裡在繪製這張藍圖的時候,並沒有自信加上橙色的暖光。他沒有底氣在和林源爭執後,能永恆地不離不棄。

他不想要抱著沒有信心的愛和林源在一起。

所以這次,他希望林源主動找到蜷縮在牆角的自己,主動把愛灌注給他,讓他不再感到不安全。

半個月了,林源終於熬到一次連續三日的休假,這半個月以來,顧郁涼對他的態度一直是不緊不慢,既不炙熱卻也不失體貼。

林源在這半個月裡,倒也不像那日回國一般著急,他仔細地花了約莫一周時間將兩人之間的問題捋出來。林源不擅長swot表格這類分析和量化愛情裡優劣勢的方式,他選擇的公式是八分法,找了八個會讓顧郁涼不安的因素後,再各自找出八個解法。

他是浪漫的設計師,卻在處理感情的時候缺乏感性。對他來說,這段感情已經是一套他設計的模板,他阻止不了自己將它當作作品看待。不過,這點在同事經常開他是機器人的玩笑的影響下,被他列入不安因素裡,畢竟和AI談戀愛可能真的不太有趣。

於是乎,六十四套解決方案硬是被他生出來了。該說設計師不愧是設計師嗎?設計解法的能力的確出眾,林源都被自己思想的寬廣性震懾到了。

他想著,六十四個解法,確實是有些難取捨。

左右都需要見一見阿涼,那就等見到了再看看吧。

於是他選擇了休假日第一天一大早就到顧郁涼家堵他,他知道顧郁涼要等到他休假的第三天才放假,不過他就是想一整天待在他那間潮潮的雅房,等阿涼回來。

林源這時候才終於能理解顧郁涼堅持在自己家裡等他回來這件事了。

因為等待也是一種期待。

那麼倘若那天軒沒有找他去夜店,阿涼依舊會期待著自己回家嗎?林源不敢細想。

於是,早上五點半,天才濛濛亮,他就開著奧迪到顧郁涼家附近,慢悠悠地去買了兩份顧郁涼愛吃的炒麵,找好停車格,攜著淡淡的焦慮和超越焦躁的期待走到顧郁涼租屋處門口。顧郁涼是九點上班,林源看了看錶,時針才走到六與七之間,他想著先不要吵醒顧郁涼,便倚著門板旁不算乾淨的牆壁,也不在乎今天自己穿的是白襯衫,乾脆玩起了閒暇時才會點開的做披薩遊戲。林源是個玩遊戲如入無人之境的人,就算他玩的遊戲意義成謎又單調乏味,他還是能玩得很入迷。因此時間過得特別快,直到顧郁涼隔音不太好的門板裡發出了陣陣鬧聲,他才關掉遊戲,看了看時間,七點二十四。

林源整了整衣領,捋平壓得有些皺的襯衫,深呼吸幾下後,按響了電鈴。

叮咚。尖銳的聲音劃破了靜謐的社區,林源聽見門縫裡傳出光腳踩在石地板上的緩慢步伐,心跳不自覺加速了一些。裸腳的皮膚與地板摩擦的細碎聲音,是只在顧郁涼家才會聽見的,勾人心魂的性感象徵。

「林源?你怎麼來了?」顧郁涼打開門,剛清醒的眼眸有一些朦朧。

「早安阿涼,今天送你去上班吧。」

顧郁涼沒開好機的大腦還沒搞清狀況,林源就一個跨步進入了他家,帶著稍嫌侷促的腳步,參雜著細小的輕快。顧郁涼看著這位不速之客,愣愣地關上門。

已經半個多月了,半個多月以來,他們的交集只有一天天的早安晚安,可能稍微分享彼此工作時不多遇到的小事,除此之外,共享行事曆上標記的晚餐約會一概被兩人很有默契的閉口不提。

一下子殺來家裡,顧郁涼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只是大清早的,的確不是林源的風格,林源除了工作日,絕不可能在十一點前起床。想到這,顧郁涼下意識瞥了一眼正在自己家裡那蹩腳的小矮桌上擺弄炒麵盒和豆漿的男人。

這樣算是有進步,嗎?

顧郁涼沒打算再細想,逕自進了浴室洗漱。

後來,他們同一般情侶一樣,一起看著晨間新聞,一邊吃早餐,偶爾閒聊幾句天氣,再順便計畫晚上的晚飯行程,林源負責把垃圾包好,等會兒下樓順便丟掉,顧郁涼則去拿抹布把桌子擦乾淨。一切的分工是心領神會的默契,就好像他們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讓彼此關上心門的事,細水長流的溫潤感受在空調機嗡嗡的鬧聲與新聞主播平淡的語氣裡擴散。

不用擠捷運的上班日,是倆人交往兩年以來的第一次,顧郁涼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車廂內的冷氣很舒服,電台正好播放那首陳奕迅的無人之境,歌詞唱道「我信與你繼續亂纏,難再有發展,但我想跟你亂纏。」,似是寫出目前兩人的景況,明明那麼支離破碎又搖搖欲墜,前途茫茫甚至是清一色的黑,可仍舊沒有一方想先放手。

冷戰很難熬,就像是沒有預告的分手,每日都會出現在生命裡的人一下子離得很遠,空落落的,像是丟失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卻不知道丟了什麼。那樣的日子真的不好受。

顧郁涼用餘光看了眼開車的林源,不禁默默想著,林源的高傲性格根植在他的生命裡,盤根錯節地將他這輩子所有新生的腦細胞抓住,幾乎是不可能更改的、基因的命譜,這是選擇林源的自己該承受的,由愛而生的苦澀。

一如林源清楚自己必須保護顧郁涼脆弱的自信,他必須用顧郁涼能實際感受到愛的行為去擁抱他,愛的定義總是主觀,林源在八個問題,與八十四種解法裡,左思右想兩人之間真正的不安因素,大抵是對待愛人的方針誤區。

他們當然深愛著彼此,假使愛的滿分是十分,他們對彼此的愛可以高達九分,剩下的一分,則是雙方若不經過爭執和深挖心緒就找不到的行動盲區。也因為他們對彼此有滿分的熟悉,能預測對方在哪種情況會給出何種答案,會有怎樣的思維模式,所以他們的冷戰會拖得很長,兩人需要更多更多時間去摸索那些找不到的羊腸小徑,將心房附近的雜草處理乾淨,不去看被面子隱蔽的錯誤路牌,才能望見那條鋪著碎石的細小道路,通往心的小路。

我想跟你繼續亂纏。情愛是混亂的思緒和直白的愛纏繞而成的,思緒是導演,掌握兩人的故事走向,可真正重要的其實是直接了當的愛。

顧郁涼閉著眼睛想著,這次就饒過他吧,就輕易地饒過他吧。

愛情不能遷就,可在自己覺得付出過多的同時,對方或許也是同樣的想法,人們深知比較永無止境,卻仍會下意識地把自己推往深淵,顧郁涼不想再這樣了。他知道林源其實只是不擅長將愛用他喜歡的方式表達出來,但他仍能感受到林源有多重視他,多重視這份愛。

他只是欲求不滿。愛欲到了一定程度便會變得貪婪。

也許顧郁涼現在沒有辦法很有信心地把兩個人的藍圖填滿橘紅色的暖陽。

但他們的未來還很長。如果只因幾次自己心裡的小小混沌,就要否定兩人一直維持著動態平衡的愛,是有些自私了。他們的未來很長,沒有規劃結局的愛可以說是永恆,儘管永恆有些沉重,卻仍是他們的結局。既是把永遠當作結局,就更該學著和灰色的生活共存。

顧郁涼的思緒跑走的同時,林源不停地用餘光打量他的阿涼。林源自上車後就一直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不斷告訴自己在下一個紅燈就必須開口,想著想著,都已經過了好幾個路口。

早高峰的車陣把原本只要半小時的車程拉長,林源終於藉由一個長達九十秒的紅燈整理好情緒,拉起手煞車,轉頭看著正低頭滑手機的顧郁涼,鄭重地說道。

「阿涼……抱歉。前幾天是我衝動了,但總覺得用訊息講還是欠缺了點什麼,所以才等到現在,沒知會你就跑來了。」林源的聲音有些顫抖,尾音淺淺地往上飄。

「嗯。」顧郁涼轉頭看著林源。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其實隱約幾個月前就有感覺到你的不安,但我選擇放任,以為我們之間的關係有自我修復的可能,所以才讓你一直一直被那份不安籠罩著。我很抱歉。」林源與顧郁涼四目相交著。

阿涼的眼睛很深邃,很好看。林源突兀地萌生這樣的想法。

也許是這雙奪人心魄的桃花眼,讓他沒有辦法移開視線。又或許,是藏在深邃眼裡的醇厚愛意,澆灌了他的四肢百骸,愛意像是電流,貫穿生命的五線譜,去極化再極化後負極化,成為自己的心電圖。

「我知道你一直都對我們的未來缺乏信心,可是我希望你記住,我對愛的理解是浪漫的,只要我還愛你,你也還愛我,我就能有盲目的自信我們能走到最後,雖然要求你這樣想是有些困難,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記住這點。」

盲目自信才是能將顧郁涼從狹窄的牆角解放出來的陽光。林源深愛著顧郁涼的無微不至,也理解他的庸人自擾。他需要的從來不是真正的一套公式,而是一次不管不顧的勇氣。

「我可以跟你和好嗎?阿涼。」

紅燈倒數十秒。顧郁涼餘光裡盛著那盞鮮紅得刺眼的秒數,心底有些浮沉。

或許真的是林源在拿捏他吧。他從來不會去拒絕林源的各種要求,尤其在他很誠摯求和的時候。

倒也不是心軟,以愛為基底的原諒不算是放任。一次次的爭執裡,雖然會為自己打抱不平,卻也會找到釋放不公平念想的出口。原諒的意義並不是原諒錯的人,而是放過和他人犯的錯誤過不去的自己。顧郁涼是個願意原諒別人的人,他不喜歡讓自己泡在計較的情緒裡。

林源真的太了解他了,顧郁涼忍不住嘆了口氣。

自己又何嘗不是他了解的那樣呢?

那樣需要他。

綠燈了。

「好。」

車流與世界又開始轉動了。

「但我下班後想跟你討論我們的規矩。」

顧郁涼看著左側那位眼角藏不住笑的小男友,也淺淺地笑了。

「沒問題。」

是了,以後也一定沒問題。

就算混沌的心思把狹隘的世界搞得暗無天日,就算被自我懷疑壓得喘不過氣,他們還是會用盡全力摸爬滾打,儘管只有髮絲纏繞著,也要奔向無窮遠的隧道盡頭。

在二十幾的年歲談戀愛是不輕鬆的,稜角尚未被打磨圓滑,也無法忽視掉進眼睛裡面的睫毛,爭執是常態,這個年紀裡真正耀眼的光芒是用兩個個體活成一段愛。總會有人說,年輕時的愛戀是不成熟的,沒有規劃以後,也沒被社會打擊得一蹶不振,因為年輕,所以尚有餘力應付愛,若是到了不惑之年,一定不會再為了小情小愛失了神,會知曉世界的無垠廣闊,進而發現過去的自己是那樣幼稚,發現世界上永遠只有自己能拯救自己。

顧郁涼不喜歡這樣的說法,是啊,他的確是年輕,正在金光燦燦的世界裡行走,自己就是那自帶光芒的燈盞,他經歷過的事就這麼多,饒是尚未被歲月的殺豬刀砍去對愛的嚮往,他也能理解在分分合合成為常態的世界,他要多麼用力才能成為前人說的幼稚,才能被評斷成毛頭小子。

年輕人確實很懵懂,但他們同樣努力。

也許再過個十年二十年,他們也會成為嚷嚷著年輕人幼稚的中年大叔,可日子太長了,歲月的意義在於長久,那些轉瞬變幻的生命歷程就交給以後的自己慢慢憂心吧。

無論未來的陰晴圓缺,至少在夏日,他們沐浴在陽光底下時,能信誓旦旦地和所愛的人相擁,這樣就夠了。

以愛為底色渲染出來的世界,是橙紅的。

評審評語

陳雪老師:

以細膩幽微的文字描述愛情的幾個階段,關係中的微妙轉折,文字極好,對人心的細緻掌握能力亦佳。是為首選。

楊富閔老師:

這篇小說的完成度高,篇幅龐大,但作者寫來不疾不徐,對於愛的辯證,人與人關係的探討,相當深刻。篇名基於愛的底色非常扣題。作者不僅抒情之中有說理,說理之中又有故事,這些繁複且細膩的描述,提供小說人物得以繼續發展的空間。「我想跟你繼續亂纏」可以說是這篇小說的關鍵句,同時也讓小說的語言,形式,乃至風格都清晰了起來。作者彷若正在製作一種「亂纏」的風格,讓所有的瑣碎、呢喃,乃至叨叨絮絮,都有了美學的意義。

鍾文音老師:

一種近似「張愛玲」的細緻與世故的觀察之眼,帶著感情那般細碎的,一晃而逝的慾望流動,將日常的浮世男女的心理狀態捕捉得深邃而迷人。完全有張愛玲附身之感,作者很厲害,語詞靈動活潑,將感情逐步走到日常的一路追索微細的變化,有細節有情節,將愛情與慾望寫得入骨三分。文字也經常帶有意境,將如何「慾望視覺」,款款將之偷渡、揭開,使蟄伏與隱藏的感情,不斷的情節翻轉,意象也跟著不同翻轉,寫出一個好看又迷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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