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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屆文學獎-短篇小說組-般配

【短篇小說組】

第二名

般配

醫學四‧沈弘祥

自我介紹:

長庚大學醫學系四年級。

得獎感言:

尋覓更好的人,以配上更好的自己。

般配

陳領著我離開捷運站。手扶梯緩緩運轉,踏板漸次升高而後平坦,像攀登劍龍的背脊,我們保持兩片骨板的距離。十字路口,漫長的紅燈是城市假日正午的一個盹。停止線後一具具引擎不客氣地磨牙,躁動低沉的鼾聲。陽光盛入一只餅乾鐵盒八分滿,人們在裡頭悠閒游泳,孩子於大人身後專挑黃色磁磚一蹦一跳,手腕繫串印有商場名的彩色氣球。高跟鞋與皮鞋手捧便當敏捷擦肩,識別證晃呀晃甩到後頸。抵達對街騎樓,陳熟練地自珠寶店與健身房的指縫側身閃進,我將背包舉至頭頂勉強通行。再次寬敞,我們原來鑽入一座菜市場的腋窩,緊挨幾大桶乾貨和成堆保麗龍魚箱,鐵捲門囚禁隔街的慵懶,晴朗已是上世紀的印象。我跟隨陳進入一棟老舊公寓,磨石子地板黏附數枚發黑口香糖,拾級而上,扶手轉彎處的紅色膠皮已脆化剝落,壁癌猖獗的牆面像蟾蜍蟄伏的表皮。

陳替我開門,並要我在沙發上等待。隔著口罩仍有一股菸味搔刮鼻腔,我感覺肺葉霎時濾過幾枚黑斑。厚重的布窗簾豢養滿室的陰翳,我直直走向陽台,敞開紗門,指腹沾上幾痕灰垢。陽台正對市場的後脊,營養不良的違建叢生無名樹根,水泥牆面因長年潮濕蔭出一片苔。更強烈的惡臭侵門踏戶,淹沒屋內的菸味,我低頭,堵塞的水溝似乎有死老鼠或垃圾魚的黑影。我使勁闔上紗門,變形的門軌發出脫臼的呻吟。除去過街前被塞入的專櫃面膜試用包,我不能肯定自己此刻位於台北的心臟。

浴室傳出稀疏的水聲。陳的皮帶、長褲和短袖散落浴室門口,我走近,他裸身站在紫紅色的浴缸內。蓮蓬頭奮力咳幾把老痰,病懨懨的水柱自他頭頂澆淋。排水孔上方匯流一座微弱的漩渦,未被濺濕的印花磁磚有霧白的水垢。

你在做什麼?我皺眉。這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我離開浴室,將客廳桌拉近沙發,遙控器和面紙盒暫時擱置地上。只剩成串不情願的冒泡聲,水管痙攣著拖泥帶水的嗝。陳悻悻然走出浴室,地板漬出一排趑趄的腳印。不要啦,拜託,今天是為了慶祝一百天吧。他癟嘴。

禮拜一我們在學餐吃飯,隔著磨砂塑膠板,陳突然提議去旅行,滿百了。我微笑,該訂什麼樣的飯店?高級一點也可以,我最近有存錢。多少?陳比劃一個數字。我停頓,再次確認他的手勢。我──習慣住簡單的,反正重點是兩個人在一起嘛,我找找看。我點開手機訂房軟體,左滑選單設定低價優先,畫面出現搜索中的待轉圓圈。陳夾起餐盤上最後一枚蔥花吃下。他這禮拜每餐只夾一枚銅板,一天一餐。盤子空了,我將我的牛肉麵碗疊上,一併端去回收處。再回座位,推薦序已重新顯示。清單第一條在原價打叉,限時優惠,價碼套用大紅鞭炮體,足足夠陳吃十餐。再向下滑第二推薦,十二餐。不然,乾脆就在台北晃晃?我收起手機。你說你家附近不就是一○一,我剛好沒有仔細逛過。也可以,我媽周末都不會回家。陳點頭。

我向辛坦承,那周末結束之後,全身發癢三天,鼻涕擤成一灘血,深夜掛急診。

「你當下就應該立刻離開。」辛厚實的胸膛壓在肩胛,像一件刷毛駝色風衣。

我說沒關係,醫生開了很強的抗過敏藥。他難得主動說想出去玩我怎麼能掃興。只是他的存款──,我委婉地描述陳的手勢,舌頭將那筆數目緩緩輾過上顎,慢一點似乎就能自齒縫再篩出幾枚硬幣。

辛揚眉,複述,像確認一句笑話。「如果你家教接勤一點,那是不是就幾乎等於你一個月的薪水?」

不要笑他,體力活都是賺基本薪。我瞪大雙眼。再怎麼樣他也是我男友,愛一個人不就該這樣。後半句掐在咽喉,避免又要聽見不做解釋的竊笑。別在該約砲的年齡選擇認真去愛,辛上回竟然這樣評論。

我將臉埋入羽絨枕,不再辯解。鮮紅的蛞蝓沿後背爬行,拖曳一條濕黏微涼的絲路。房間隱隱約約有一股白麝香。

今天也是指考倒數三十天。我背對陳,不帶抑揚頓挫像朗讀一則判決,同時從背包抽出兩張稿紙,是他上禮拜練習的英文作文。缺乏資料夾保護,紙張邊角已有幾口缺痕。大概明白沒得商量,陳乖乖在我身旁坐下,潮濕的腿毛攀附腿肚,我的卡其褲管沾上一條紮實的印子。

我一邊講解一邊用紅筆在稿紙畫線,紙上降下濃密的雨。上次是不是說過,寫完一定要檢查。時態拼字都沒錯,你的分數絕對可以再高五分。我不疾不徐提醒,並圈起一個句子。

I went to park yestoday, there are redyellowpink flower.my friend and I is happy.

哪裡有錯?陳沉默,我耐心等待,紅筆在稿紙啄出一小點。我將視線由稿紙移向他。陳的五官深邃,皮膚黑中透白,像牛奶雪糕敷一層巧克力脆皮。荷爾蒙旺盛,胸肌內緣有幾綹鬃毛,肚臍之下一條茂盛的林蔭小徑。綜合評價屬於歐美款,染一半原住民。西方的外表,但思想語言不必隔一片海洋──所以那時才會答應?

陳嘴唇上冒出幾點鬍渣,送他的刮鬍刀不知道有沒有在用。眉間雜毛似乎又蠢蠢欲動,明明禮拜三才拔清。細長的睫毛像春雨洗淨的稻秧,圍繞一碗清澈見底的暗淡,直直盯著我的筆尖。發呆。我再次審視我圈出的句子,年初幫陳改國文作文的既視感蔓延。

──在這個交通發達的今天,每個人都有榮獲全球性疾病的權利。

──除非我們及時改變,否則情況才會好轉。

第二次批改仍不見起色,我不得不勸陳放棄學測,說服他提早準備指考還比較有價值。陳最後依我,將我精挑細選借的散文集一本本餵入還書箱。隔天,我至二手書店為他搬回一疊英文雜誌,著手替每篇文章加註單字翻譯和句型重點。

知道嗎?呃……不知道,拜託啦,今天休息一次好不好,難得出來玩,況且考生最重要是顧精神嘛。陳搖搖頭,髮梢的水珠濺在稿紙上,一筆一畫豎起寒毛。……好,但你下禮拜要多寫兩篇,上次模考離醫學系還差六十分,六.十.分,英文作文至少要十五。我摺一張衛生紙按乾稿紙上還未浸潤的水滴,已經是淡淡的紅色。停,我輕輕推開陳。去把電視打開,你一直想玩的SWITCH我帶來了,冰淇淋買了嗎?沒有。好,沒關係,我去買,回來你要看完我改的地方。我起身。

辛將空調調高,他關心我流汗來不及擦乾,容易著涼。我陷在大床中央,關節隨意地擺放,像斷線的木偶無精打采。

「你也清楚只是為了填補心靈,才一時答應他的。」辛皺眉,雙臂繃緊浮現一根根交雜的青筋如河川,沿肌肉紋理奔騰。這不就是磨合,我悶哼,他為了我不斷努力,我覺得我有責任盡力幫他。

與辛辯詰時也許我不自覺微笑,我透露陳發誓重考到與我一樣的科系,為此幾乎缺席白天的課。我有空堂便前往陳的宿舍,督促他寫一份又一份的考古。我們共同擬定讀書計畫,一天過完,陳拿麥克筆在月曆小格子打圈,我在圓圈內添一張笑臉。水汪汪漫畫眼、兔子大門牙、芝麻雀斑,每天都費盡心思。

知道一個人為了配得上自己而發憤圖強,難道不會感動?好像我是件稀世珍寶,參拜前需特地沐浴齋戒。辛不置可否,只是舒展幾下緊鎖的眉頭,擰乾毛巾開始擦拭。輕柔的力道和舒服的溫水,每吋皮膚都熨得服服貼貼。

頭一回,辛開車直送我至宿舍門口。熱奶茶在手裡冒煙,我圍著辛的蘇格蘭圍巾,精神卻遺落在擰皺的被單。或許每次深深的鑲嵌就軋碎我一部份心靈層面的積攢。逐漸空虛的我當下維持完整,飲鴆止渴,抽離後旋即成為垂頭喪氣的戲偶。

目送辛的車燈沉入山路,好一陣子我依舊佇在宿舍門口。

我滑開交友軟體。可以陪陪我嗎,單純聊天。對著前十個近期配對成功的頭貼唐突詢問。一號六號頭貼已封鎖,訊息無法傳送;三號四號頭貼很快已讀但無回覆。繼續等。九號頭貼亮起,好啊,哪裡碰面?

九號頭貼是同校生。我們自宿舍門口併肩走下斜坡,一輛輛汽車緩緩駛過,兩段身影從背後拖曳到身前。那晚的印象僅存檔最模糊的畫質,我無法追憶向對方傾訴的細節。總之語無倫次,蒙太奇般一則則無所關聯的片段場景,和一片片零碎待拼湊的心情。時不時停頓或矛盾,像一篇墜樓而摔散的新詩。他偶爾附和,多半傾聽。

後來陳坦白那晚他沒怎麼聽,只是全程注視我,閃閃發亮。

我們染上晝伏夜出的癮。夜深是一匹綿亙的煙嵐,自山路盡頭風起雲湧,路燈一島嶼挨著一島嶼被澆熄。半山腰幾叢深綠墨綠的樹影絆住月亮的尾鰭,即將沒入夜的海洋。第幾次抵達山腳的咖啡廳,燈箱下方陳收起腳步,轉頭朝我望。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問,你願意做我的男朋友嗎?丟出問題後他旋即低頭,像犯錯的孩子。綠色燈條熒熒,他的輪廓切割明顯,我則站在光暈的邊境。陳並不看著我的眼睛,視線落在我肩膀不再上去。我端詳他,前幾次占滿我視線餘光,一大片會動會說話的背景。好,我向前抱了抱陳,我們在一起吧。

辛,我交了一個男友,你不會介意吧。Ok,禮拜六一樣你來載我?

停。我叫出聲,你不能在這裡跳,會掉進岩漿裡,要先發射一枚冰晶。我奪過陳的遊戲搖桿示範。二段跳你會嗎,抓緊跳上牆壁的瞬間再按一次跳躍。我們玩著陳夢寐以求的遊戲,我事先清除進度存檔,留給他完整的闖關體驗。陳雙臂環膝,靜靜欣賞我的操作。接下來這關很簡單,你玩玩看。我將遊戲搖桿遞給他。我有點渴,水壺借我喝一下。陳用下巴指指他的背包,我拉開拉鍊翻找,水壺撞擊一枚玻璃容器,敲出沉甸甸的聲音。我摸出一罐棕色藥瓶。

我跳起來,提高音量。告訴我,你該不會有……那個病?什麼?陳緊盯電視螢幕。這罐是什麼,我搖晃手中的棕色沙鈴。他快速一瞥,噢,那是我媽的藥,憂鬱症。他終於騰出一隻手探入背包翻找,抽出一張就醫證明。

辛,你可以聽我說嗎?抱歉,我知道不該打擾你,我們約定好只傳時間地點。可是我沒人可以講,你就當我轉貼一則無關緊要的故事,好不好?

那天我男友脫下長褲,右小腿有一條長長的疤,好像一隻劇毒蜈蚣狠狠囓咬他的脛骨,我差點昏倒。他說以前他們父子習慣清晨搬貨,趕在早自習前可以賺兩趟,冬天當早操禦寒。某個下雨天他們起得晚,他爸一路飆到七十。機車輾過圓孔蓋,後座的他都會短暫漂浮。鐵皮工廠前最後一個十字路口,燈號轉黃,他爸罵了句髒話,他則惦記遲到一分鐘就直接少搬一趟貨,再回神一輛轎車直直開來,車身猩紅像一張飢餓的嘴。他在醫院甦醒已經縫合結束,爸媽圍在床邊,阿嬤在一旁削蘋果,上次一家人團聚還是清明。三天後醫生說可以繳費出院,他隱約瞥見一條蜈蚣,他媽需要賣八百碗麵;蜈蚣養在紗布天天洗優碘,還得罩上一圈鐵環怕牠溜走,又是八百碗麵。喔,你不要誤會,不是那種大瓷盤子擱一小球義大利麵還灑松露。是路邊攤有兩疊高高的美耐皿碗,免洗筷和塑膠湯匙。我男友告訴我,之後的日子他爸身上開始出現香水味,當然不是你噴的專櫃高級貨,那個味道俗濫彷彿超市隨便買來一大罐雜牌芳香劑,噁心的水蜜桃,白肉肥軟多汁幾乎從泡綿網袋滾落。西裝開闔都是鶯聲燕語。他們家,他媽整天剝蒜頭或九層塔,熱鍋逼出的汗都蒙一股油耗味。辛,我男友說到一半,自責哽咽。我只知道抱他,抽張衛生紙替他摺好。躺在床上休養的半年,他媽額外兼起超商大夜班。白天又皺又臭的員工制服擱在椅背,他想拎去洗一洗熨一熨卻無法起身。唯一他能幫忙是床頭擺放的幾枚臉盆,麵店天天都用掉一大桶銀芽,他將一根根豆芽掐去頭尾。拈下的根鬚和豆仁放黑胡椒辣椒快炒,晚餐的一道菜。他說孩子不是前來報恩就是討債,永遠他都屬於後者。他知道他爸媽後來只是在等他。等他康復,等他成年。

陳渾身顫抖,像一隻淋濕的貓咪快要失溫,連輕撫都使他碎裂。我捏出一枚淡黃藥錠,有些藥粉沾在掌心,藥罐還是一樣地滿。吞一顆能少一種煩惱,抑是早一日回診?陳繼續吐露,紅紅的眼睛盯著早已關上的黑色螢幕。我剛升高二,那個男人謄好一份表格,要我媽簽名。沒幾天,一半的衣櫃就空了,早預謀好的,那時候我半年還要回診一次。陳停頓,深呼吸,一些鼻涕吸回鼻咽,閉眼喘氣。家中變得很安靜,但我寧願吵架。陳接過衛生紙擤了一把,我想起白天行經的雜亂市場、發霉的牆垣和臭水溝。如果這裡是台北的盲腸,陳就是他們家的闌尾,還正在膿瘍。我環視這間屋子,一口寂靜的棺材,裡面排列一具具會呼吸的屍。

我讓陳枕在腿上,按摩他的頭皮。我實在不願知悉鉅細靡遺的後續。陳說麵攤撐沒多久也頂讓,他媽交起一位又一位男友,手挽這一個掛記分的上一個;陪伴另一個同時搜尋下一個。陳有天發現櫥櫃裡營養品多一罐,他媽倒是實話實說:離開一個之後就要吃,配幾顆安眠藥比較好睡,以免做斬不斷的夢。午夜夢迴,陳被迫思索: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腿傷,如果他沒有和那個男人去搬貨,如果那輛車早點煞,如果那輛車未曾煞──那樣,起碼他們家的損失可能比現在少。離開的身輕如燕;餘下的灰頭土臉。

你……你會向你媽坦白嗎,總有一天?我試探。不會。陳斬釘截鐵。她現在僅存的心願是替我帶孫,彌補我的童年,而且她很保守,我不想再讓她難過。凝視陳,我彷彿預見一棵榕樹苗,硬生生栽在一盞茶杯。我明白了,可是你就要壓抑一輩子。陳短暫沉默,緩緩抬起手臂指向窗口。我朝他食指方向望過去,越過那群違建,後方矗立一棟棟商業大樓。

倘若我能夠預見。陽台邊緣的玫瑰花盆被輕輕打翻,赭紅花瓣在月光下引起一陣艷麗的雨,如同祈求昇華而舉辦的儀式。數支莖葉拍打轎車的擋風玻璃,花梗彎折,截斷面滲漏半透明的汁液。清晨時分引來幾落驚呼,忙不迭將一地花葉掃去。

陳計畫一旦賺夠錢給他媽養老之後。

我無法繼續想像。

那我怎麼辦。我抓牢陳的手,像握緊一綑易斷的風箏線。噢,你──對啊,我現在有你。陳輕輕撫摸我的頭,微笑。所以我漸漸打消這個念頭了。

辛,你早就已讀了,但我猜你根本沒有讀。也好,不要理我。我想起一句電影台詞:這世界上只有一種病,就是窮病。辛,你不會懂,食物百元以下對你而言簡直傷胃。那天我男友誇口讓我吃大餐,好不容易有點笑容。他打開冷凍庫,塞滿超商的過期品,他媽打工帶回來的,要我自己挑選。微波後擺滿一桌琳瑯滿目,依照包裝文案,我們那晚同時品嘗義大利肉醬麵、京都鰻魚釜飯、法式香草烤雞腿、四川麻婆豆腐,簡直環遊世界。雖然吃來吃去不出中央廚房那幾種調味,免錢的前提之下,每一口都是珍饈,滋味無窮。我明白我男友是真的感到快樂和滿足。辛,我有多難過,可是我無從接話──我根本就沒有拮据過。難不成向他提議叫外送,我付錢?那是睥睨。我怕我自以為的體貼是一團棉花暗地藏針,想擁抱卻屢屢使人扎傷。最後,我陪他吃完地球村的饗宴,唯一花錢買來的冰淇淋,一人一匙仔細享用。

鍋爐聲伴隨後巷的油煙味直衝進窗,使人驚醒就無法再入睡。中午了,我們去外面吃好嗎,我搖醒陳。昨天經過街角我看到一間拉麵店大排長龍,Google4.5顆星,新開而且很便宜。好啊,陳起身套上白襯衫,扣子扣到最後一顆發現對錯,我幫他逐一解開,兩雙手奏一曲四手聯彈,巷弄迴盪輕快的連音。光線在水泥和水泥的縫隙沉澱,陳走在前方,黑色外套在陽光下顯現一種褪色的深沉。沒有別人。我追上陳的步伐,他的眼神看向前方,指尖微微插在長褲口袋。我的手背抵著他的手背,我們繼續向前走,走過發臭的水溝蓋,走過一台生鏽洩氣的單車。沒有別人。我的手指翻過陳的掌心,微微的濕潤是他手掌的汗,他依舊看著前方。轉彎就是大馬路,我的手指冰冷,像五滴水珠撒在燒紅的鍋,圓滾滾地四竄。我沿著陳掌紋的凹溝,緩緩滑向他嶙峋的四個指縫。只差一吋。凹縫咬合凹縫,卡榫對準卡榫,我的末端與他的末端將要吻合,陽光見證,有些情感即將冶煉成更堅定純粹的樣態。一層流動的雲短暫漫漶陽光,掌心傳來一陣快速的抽離,像烏賊筆直噴射遠離。晦明之中,一絲錯愕倏忽即逝。陽光再次翻出,陳已走在前方,雙手深深插牢口袋。我後知後覺剛剛轉出的巷口,一個男人蹲在柱子後抽菸。陳已在拉麵店門口停下,背對我掏出口袋裡的手機滑著。

食物其實乏善可陳,即使點選雙倍濃厚的豚骨,仍掩蓋不了缺乏底蘊的感受。我甚至忘記究竟如何耐心坐在店裡嚥下一碗麵。離門口近的位置,賀開幕的氣球拱門緊挨椅背,整體依舊飽滿,卻有一陣小小的漏風時不時搔癢汗毛。我曉得終究會乾癟,落入不可逆的進程。

學期甫結束,等不及陳提議再次出遊,我已身著迷彩剃光頭。軍中手機嚴格管制,指考前夕,我冒著禁假風險悶在棉被裡傳送考前叮囑。陳許久未讀,我猜也許他特地提早上床。等候放榜的日子,每天珍貴短暫的自由時間,我迫不及待瀏覽通訊軟體。其實多此一舉──通知列並無新訊息。儘管我始終固執地期待程式出錯,卻無非讓落寞被重複印證。繳回手機,我莫名感到疲憊,曾經以為自己能給予無限能量,但我畢竟不是萬丈光芒,遲遲等不到陳注入燈油,我害怕自己快要枯竭。終於我懶得再使用手機。

退伍前一天,陳捎來簡短訊息,指考成績比去年好上一截,雖然距離醫學系仍遙不可及。等碰面再好好討論吧,我回覆陳。明天想來接我嗎,也許你可以冒充我朋友。我近乎哀求。不太好吧,我覺得容易被發現,陳傳送一張抱歉的哭臉。沒關係,我能理解。我用長繭的指腹在螢幕鍵出一句謊。退出對話,我發現另一則訊息。辛詢問方不方便來營區接我,他提議在附近景點玩玩。

我答應辛,同時麻煩他幫一個忙。辛回覆沒問題。

邁入新學期,我們終於坐進山腳下的高級咖啡廳。接下來你打算怎麼樣?我捏著吸管攪拌買一送一的奶昔。繼續試,也許保留學籍或在學重考,依據這次進步的幅度,我再兩倍努力就會上了。陳一臉躍躍欲試。如果──如果還是沒上呢?我忍不住問,腦海浮現陳的國文作文。學測不一樣,除非滿級分否則不可能,還要練習面試。那我就繼續考,即使畢業後也還有後醫,重要的是有你陪我──陳聲音宏亮且雀躍。我明白他已和最初認識時截然不同,離開原本潮濕有黴的世界,他的生命此刻像新燃起的爐火般旺盛。奶霜稍微下陷,不能再猶豫。我盯著半圓的杯蓋,迅速打斷陳,朝火堆傾倒一桶冰。

等等,為什麼要倒掉?還有半杯吔。我詫異。

「都已經融化了。鮮奶油混進去很噁心,整杯風味都會變調。沒關係,我再買一杯給你。」辛走向櫃台。

我盯著陳,他的表情凝固在最後一句話的尾音。冰塊尚未完全融化,火焰就將要熄滅。我們終於第一次交換眼神,我和他瞳孔中的自己對視。水晶音樂輕盈,門口風鈴搖曳而後停止,人們扯開喉嚨交談,唯獨我們的小圓桌正悄悄塌陷。短暫的無語。數十秒後,幾縷氣絲艱難地穿越陳的齒縫,音量像對蚊子說悄悄話。全部……全部都是騙我的嗎?陳的手指彎曲,指尖泛白刮著桌面。說好要陪我重考、陪我打工、陪我環島──都是假的嗎?他的聲音最後細微地像一根風中搖盪的蜘蛛絲。我不禁微慍。你不能這樣講,我保證每回我們講話當下,我都沒有昧著良心。幫你印考古、幫你改作文、幫你挑讀物,都是真心誠意希望你變更好,因為那是我身為另一半應該做的。我放慢語速,將每個字咬得喀滋喀滋響。

渾圓的水滴墜落桌面,陳不發一語,我只能乘機一鼓作氣。你想哭就哭吧,但不要問我需要多久的冷靜期,我不想再讓你誤會有任何可能性。我知道你一直為了追上我而努力,但我因此更加明白我們不能再繼續下去了。越是聽見你熱情計畫未來,我越是心虛。陳大概沒有聽進任何話語,他的視線釘入桌面。為……為什麼在我開始選擇樂觀的時候,世界總是這麼對我?他彷彿自言自語。別無選擇,我繼續打磨那些句子的刃。不要問我希望你改變什麼,你又不能給我實質保證,讓我偶爾想吃貴一點、住好一點時能無所顧忌;另外,即使是最友善的西門町,你敢不敢在週末的人群中大方伸出半隻手臂,緊緊搭住我的腰?我看向四周,停頓,射出最後的箭矢。如果你現在敢抱我,那麼,我就留下。

闔上咖啡廳的玻璃門,我獨自走回宿舍,心跳尚未緩和,突然襲來一陣反胃感。硫酸或彈簧刀,我預設的危險並未發生,或者我才是手握武器的那方,為了粉碎自己在陳心中的形象而佯裝冷血,邊殺戮邊因滿手血腥不住作嘔。將痛苦濃縮成手榴彈,一托盤遞出,然後轉身俐落離開。感情初開始,首先動情的淪為輸家;愛情走到終末,先有去意的卻判勝利。我僥倖連贏兩輪,陳賠去雙倍的籌碼。對他而言,我是錯誤對象誤闖錯誤階段,只是我以為將錯就錯該會是一種浪漫,妄想疑慮終會消散於愛如潮水。原來激情退潮之後,徒留銳利的礁岩彼此割傷,血流如注。

辛,我和我男友講完了,已經回到宿舍。謝謝你一直坐在角落那桌觀望,辛苦了。抱歉,我今天心情很差,改天再聯絡吧,再見。

 

評審評語

陳雪老師:

本篇以告白體的方式呈現,性別,經濟,階級以及權力,這些主宰著愛情的重要關鍵,作者在幾個細膩的段落裡呈現出兩人因為經濟與階級落差造成的不可能,非常動人

楊富閔老師:

般配的文字極佳,語言與情感皆很濃烈、炙熱,此外,這篇小說有設計感也有企圖心,不同聲腔之間的靈活轉換,是這篇小說的亮點,尤其與「辛」之間的傾訴,句法生動且意象驚奇,俱見作者潛在的寫作能力。而無論是意識的跳躍,如同囈語,或者夢話的描寫,都讓這篇小說縈繞在一種虛實之間的氛圍之中,而標楷體與細明體的交錯使用,一則帶來疏離效果,二則得以將情感推得更遠,挖得更深。般配是一篇風格強烈的小說。

鍾文音老師:

帶著一種陰冷的調性,埋藏著記憶深處的回憶與傷害。藉著向新的對象述說舊的感情,外在與內在雙雙平行交織,寫出同志那種帶著深深情欲與哀愁的感傷,尤其寫出童年的動人回憶,一種貧窮的深望,非常動人。激情退潮之後泅泳上岸,藉著小說優越的技藝浮上了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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