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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屆文學獎-短篇小說組-阿公在隔壁護理站

【短篇小說組】

第三名

阿公在隔壁護理站

中醫六‧戴嘉瑩

自我介紹:

一個矛盾的靈魂,喜歡蜷縮在有愛的地方。

得獎感言:

謝謝評審老師們的肯定,讓我的想念憑依扉頁裊裊,翳入天聽。

阿公在隔壁護理站

 陽光透過窗櫺綴滿磨石子地,阿公立在祖先牌位前方,供桌上鋪滿阿嬤清早起床料理的菜餚,中央是昨日壯烈犧牲的油亮水煮雞。晚輩們三三兩兩的穿過長廊,站在阿公身後,阿公沉默著,一次一次拿起剛好數量的香,用顫抖的雙手一炷一炷點燃、一炷一炷遞到我們手中,對著祖先牌位,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重複著綿長的祝禱詞,直到翳入天聽、直到每一個人都被祝福,然後一炷一炷深深埋進柔軟的香灰,直到生根、直到融為一體。

我喜歡第一批抵達神明廳,在阿公身後看著他穿著卡其色外套、拿著一炷香、單薄而堅定的背影,重複一樣的動作。再跟著阿公兩個人,捧著一沓金紙到陽台,直到最後一次跟阿公一起燒金紙,我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畏懼那把從生鏽的鐵桶竄燒的熊熊烈焰,學了許多年,仍舊因為害怕把金紙撒得七零八落,阿公無奈地笑著從被煙燻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我手中,接過剩下的金紙,讓它們安穩地被火舌捲去。在餘燼將盡之時,一起看著裊裊白煙為儀式作結。

 但是記憶中,我和阿公的相處總是帶著剛好的禮貌與親近。

 阿公住進感染科病房時,我剛進入醫院實習,已經因為水腦症開過刀的他,在細菌感染導致肺炎後,孱弱的身軀不堪負荷而入院,正好就住在我實習科別的隔壁護理站。初入醫院的我,對醫院的生態不熟悉,一個護理站是一方領土,在疫情嚴峻的當時,跨越界線就披上一身的陌生,一舉一動都會被注視,或許就會被哪個敏銳的護理師拆穿,我總是這樣對父母說,以推託代替他們探望阿公的請求。

 我其實對阿公的病歷號倒背如流,每天都會點開他的病歷,反覆閱讀護理紀錄,幾點幾分醒來、幾點幾分吃飯、幾點幾分吃藥、幾點幾分入睡,醫囑今天又開了什麼新的藥、又因為喘戴上氧氣罩、新的X光看起來進步還是退步...翻開上課講義和醫學文獻,問題來不及被解答就被睡意扼殺,即使獲得答案,相似的基因並不能賦予我任何權力。按下關閉鍵,所有念想一併煙消雲散,阿公看起來還好、還好。我拾起包包離開護理站直奔宿舍,拒絕想像文字以外的樣子,我其實一點都不想看到阿公,見到他,我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對父母的施壓不勝其擾,兩周後,我開口請託在感染科實習的同學帶著我著裝,潛入病房看阿公,套上髮帽、面罩,穿上隔離衣,獲得一紙簽證。只剩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頭的我,鬼祟地走向病房,偽裝成詢問病況的醫師,在後悔之前,迅速拉開床簾,燈並沒有打開,素未謀面的看護躺在陪病椅上熟睡,阿公戴著氧氣面罩,用胸鎖乳突肌費力呼吸著,凹陷的眼眶棲息著茫然的雙眼、睁著、視線在我身上飄盪著,氧氣面罩下的嘴唇無動於衷,一陣僵持下,我湊近他的耳畔,輕輕說著:「阿公,我來看你了。」我知道他重聽,仍選擇輕聲細語,擔心引起隔壁床的注意,或是吵醒看護徒增麻煩。我又說了我的名字,但他的眼神依舊呆滯而淡漠,我透過面罩凝視著他幾分鐘,我們都一樣無話可說,恐懼、無助、尷尬…每一種情緒都驅使著我轉身離開,我決定服從。走出病房脫下裝備,阿公陌生的樣子依舊鮮明於一切記憶,開口說第一句話和延續互動的角色,我一竅不通,奇形怪狀的情緒撲面而來,淚水爬滿臉頰,第一次感受到我對阿公的依賴,是期待我喊一聲阿公,他就主動釋出溫柔的笑意與問候,站在床邊看著他枯瘦失神的樣子,我再一次選擇遁逃,在他出院前,我都沒再去探望過他。

 我在醫學隔壁、在阿公隔壁,無論身為醫學生,抑或身為孫女,我都無法靠近。

 祖父母住在桃園鄉下,舉目望去,農田工廠錯落有致,零星的住宅是一座座老人們固守的城池。住在台北的我除了重要節日,幾乎不會回祖父母家,那幢祖父母年輕時白手起家,省吃儉用攢下一筆錢建造的老房子,四層樓的建築,水泥牆包藏著陳舊的家具與氣味,四處燈光昏暗,只有二樓祖先廳恆常瀰漫著飽和的詭異紅光,成為我與堂妹入夜後的童年夢魘。

    過年時節,我和父母會在桃園留宿一晚,單薄的窗戶隔音不好,夜半駛經工業區的大卡車與飆車聲破窗闖進朽壞的木房門。洗澡時依靠瓦斯桶加熱的水忽冷忽熱,Wifi的訊號只有一格,晚上和父母擠在一張嘎吱作響的老木床,蓋著一張繡著杜鵑的厚毯,壓得我呼吸困難卻仍抵擋不住料峭冬意。

 我每次卻都能睡到自然醒,早晨第一串鑽進耳膜的音符是阿公拖沓著走經房門到神明廳的聲音,在門的另一側帶著刻意的小心,我朦朧中意識到一樓的聲響,父母都已經在樓下忙進忙出。

「伊哪會擱咧睏,日頭曬卡稱囉。」我聽見在一樓的阿嬤問起我,開著玩笑。

「不要緊,讓伊睏啦。」步下樓梯的阿公說著。我慵懶地翻了個身,又獲得一個小時的睡眠。

 我是害羞而被動的晚輩,他是舊時代寡言的男人;我說國語,他說台語;我在台北市長大,不曾駐足,他安居在桃園鄉下,踽踽而行。每年只有過年過節才會見一面,我們之間隔著一段安全距離,打招呼、阿公問著我幾年級了、現在是不是放假了、在出去玩時牽起他蒼老的手,沉默地並肩而行、飯桌上交錯到對方碗裡的夾著肉的筷子,一些行之有年的默契。我們的相關都天高地遠,血液是唯一的捆縛。我這個都市孩子,有一雙守候於家鄉的祖父母,即使日新月異的交通工具讓整個島嶼變成一日生活圈,我還是習慣待在隔壁縣市,遠遠的祝福著,遺忘著。愛是喉頭的鯁,只能逢場作戲演出生疏與其他複雜的情感,一邊用飄忽的眼神掇拾對彼此的認知,在這個時代,我和一群人們共享這樣幽微的念想。

 出院沒多久,阿公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只有兩個人的老家由阿嬤一肩扛起,最後不堪負荷請了外籍看護,不識字的阿嬤和說著印尼話的看護從早晨睜眼就開始爭吵,壓力如藤蔓鑽出那幢老房子,緊緊攀附在晚輩身上,大伯、父親、叔叔三兄弟的不和越演越烈。大伯年輕時創業失敗,阿公將草創的公司一半的股權分給大伯,大伯將各自在其他公司工作的弟弟延攬回公司,身為老闆的大伯,氣焰與年紀一起生長,越來越提防父親與叔叔,處處打壓他們的發展,自己的房車與豪宅一輛一輛、一棟一棟換著,父親為公司扛下與他無關的官司,纏身月餘,最後拒絕畫押成為幾十億建案的保人後,被大伯辭退,答應給予的股份再三拖延,拖一次大伯就又擅自減少一筆帳目。好多好多事,父親從未對我提起隻字片語,只是那段時間每個周末從宿舍回台北,父母總是眉頭深鎖,設定好笑容的角度,僵硬而漫不經心,入夜後在隔壁房間,他們會低聲說好幾個小時的話,我貼在門上,聲音被過濾成低沉的嗡嗡聲。有天晚上,母親在父親入睡後,說想告訴我一些事,我聽著她將大伯的事全盤托出。

「我之前沒有告訴妳,是因為想說畢竟他還是你的長輩,但我覺得他真的是泯滅良心,完全不顧念兄弟之情,跟阿公關係也不好,我們是一家人,以後還要一起面對,這些事情還是讓妳知道比較好。」母親說。

「不能以後不跟他們家來往了嗎?」我問。

「如果可以這樣當然是最好,但是他們還有一些財務問題跟公司事宜還沒解決,雖然妳知道了,仍要維持晚輩的禮貌,見到人還是要打招呼,以免落人口實。」母親告誡我。大人的世界,我終究只能站在明確的界線之外,乖巧地霧裡看花。我又問起大伯和阿公的關係,母親說阿公仍然硬朗時就覺得大伯欺人太甚,即使已經不管公司的事務,仍舊有許多風聲傳進阿公耳裡,多次發生爭執,但大伯依舊我行我素,阿公病了之後雖痛心疾首,卻也無力處理,只能放任怒意和疾病纏身。

 那個周末,我久違的提出要和父親一起回祖父母家,很少在這樣平凡的日子踏進那幢老房子,褪去節日熱鬧的外衣,空蕩而冷清的客廳有淡淡的,生活的味道,自然光透過紗窗勉強提供客廳的照明,水泥地上有一堆阿嬤早上從田裡採摘的小西瓜。阿公聽見木製大門拉開的聲音、聽見我大聲喊了一聲阿嬤、一聲阿公,從房間探出頭,走向客廳。上次在病床上見到的那個陌生老人不復存在,他的雙眼不再混濁迷惘,但動作仍因帕金森氏症及老化變得極度緩慢,他踱著艱難的細碎步伐,我向前攙扶他,他看著迎面而來的我,笑著喊出我的名字,聲音溫柔堅定,沒有猶豫的樣子讓我相信他其實不曾遺忘。反之健康的阿嬤從我小時候就不太容易喊對我的名字,總是將我和其他孫女搞混。那日醫院探訪過後,我不曾想過這樣的互動還能再現,我眼眶濡濕,即使阿公如今已羸弱如殘燭,自己仍是珍貴地在他心裡被收藏著。

 阿公自適地躺上他最熟悉的藤編安樂椅上看著日本摔角節目,如同每年回老家的畫面,我也一如往常挑了阿公身後的椅凳坐著,一番寒暄過後,我們之間只剩下摔角選手的嘶吼與窗外的蟬鳴。在客廳坐了一陣子,看著阿嬤忙進忙出收拾家裡,我開口問她要不要幫忙,她思忖半晌,將電視櫃下方的抽屜整層抽出來,放在餐桌上:「不然你來幫我整理這個抽屜好了,不要的東西就丟一丟。」我應下後起身走到抽屜上方,老舊的雜物散亂其中,滋養著厚厚的灰,頭頂的電風扇揚起漫天塵埃,我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後來阿公緩慢起身,跟父親說他想出門散步,於是父親開著車載他到附近山上晃晃,隨後阿嬤也騎著車到山上的雞舍餵雞。

 這是我第一次獨享這棟祖父母的老房子,但眼前骯髒的抽屜要求我心無旁鶩。我將那些比我蒼老許多的雜物一樣一樣掏出,拿著抹布仔細擦拭後,分類成一堆一堆,隨著抽屜裡的東西越來越少,藏在底下的蟑螂蛋堆重見光明,我皺著眉將他們全部倒進垃圾桶,胃中不可避免一陣翻騰,在我的記憶裡,祖父母家總是這般原始的模樣,我一直沒習慣。

 一張已經泛黃成卡其色的紙頁從抽屜底部脫逃而出,直直墜落在我腳邊,我彎腰撿起,是一張小小的退伍證書,貼著一張小小的黑白大頭照,看著那張年輕的臉,一時之間不確定那是阿公還是父親,直到看到證書上的資料寫著阿公的名字。那是一張放到現代仍然會在大眾審美下歸類成帥氣的臉,眉宇間英氣軒昂,深邃而稜角分明的五官為他添了幾分憂鬱,我翻到背面的合照,這次一眼就認出他,嘴角微微上揚,在照片的最角落,卻是最出彩的那個。照片中的他剛好跟現在的我在一樣的年紀,我記憶中總是刻著慈祥皺紋的阿公,讓我忘記他也曾經年輕過,曾經目光炯炯。我和他一樣愛喝酒、愛笑、有深邃的眼眶與高高的額頭,等速前行的兩個點無法相遇,其實都在同一條線上,往前瞻望抑或向後回顧,都能看見。

 其他人回家的時候,可憐兮兮的抽屜已經脫胎換骨,東西整齊乾淨地擺放著,蟑螂蛋、老鼠屎跟灰塵一起被清理,退伍證書被我藏回抽屜的最底層、最深處,變成我和阿共享的秘密。阿公進門時,他的兩張臉跟陽光重疊在一起,形成一圈柔和的光暈,我的視線模糊,又如此清澈。

「阿公阿嬤再見!」那天說再見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是最後一次聽見他喚我的名字。

不久後阿公已經無法下床走路,拒絕請看護的阿嬤在子女好說歹說下,將阿公送進護理之家,由於當時不開放探親,大家只能在阿公被推去做檢查的時候偷偷見面,平日的我在醫院實習,也不曾有人告知我可以去探望的時間。讓阿嬤偷偷去看阿公幾次後,大伯受不了阿嬤的絮絮叨叨,以醫院規定變嚴格為藉口,不讓阿嬤繼續來看阿公,聽母親說即使阿公認知狀態已經變得很差,在看到阿嬤時,還是會表現出激動的樣子,像是一次小小的重生。我只是聽說著,這一切都不容我置喙。

半年後,阿公再次住院,剛好又在隔壁護理站,一年過後,我對醫院的生態了然於心,知道怎麼在感染科病房著裝、知道每一個轉彎會在哪裡發生、知道怎麼表現得理所當然,但探望阿公不再是為了誰,只有一個原始而單純的理由:他是我阿公。

那陣子我幾乎每天下班都去看他,看護是個斯文的中年男子,將阿公照顧的妥妥貼貼,隔壁床的家屬是個瘦高的伯伯,會在看到我時首先拉開阿公的床簾,跟他說:「阿公,恁孫女來佮恁看阿!」興奮的語氣總讓我莞爾。我還是像之前一樣全副武裝,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阿公已經罹患失語症,很少說話,即使開口,失序而含糊的語言只會被當成唇齒間滲漏出的囈語,他再也不能被理解,但我每次抵達他的床沿,就知道他認得我,他會舉起手對著我輕輕揮動;當我牽著他的手,另一隻手會主動搜尋我的手,然後輕輕握上我的前臂;在我伸出手要輕撫他的額頭時,將頭偏向我,把自己埋在我的手心裡,然後沉沉的睡去。每次我都會向看護詢問阿公的狀況,對著阿公自我介紹,和阿公說說話,有次他看見我,突然迸出一串算不上句子的聲音,我和看護都聽不懂,但我知道他在問什麼。

「我今天卡早下班,沒代誌了,就來看你阿!」我回答他。阿公將舉起的手輕輕放下,而我緊緊握住。

 阿公也有不是很清醒的時候,有次看護在幫他翻身,他掙扎了一下,胡亂揮動的手劃過看護的指甲,嶙峋的手背頓時出現一道血痕。

「啊!真是的,怎麼受傷了。」看護看著阿公,帶著歉意對我說著。

「沒關係,給我一張衛生紙吧,我幫他止血。」我從看護手中接過衛生紙,卻發現枯瘦的手已經被循環系統忽視,傷口沒有流血,但是滴在和他相似的我的血液裡,即使他神智恍惚,我的雙腳仍舊固執地紮根在床沿。相隔一年的住院,一樣在隔壁護理站,我和阿公相處的改變,卻像是本能一樣自然而然,過去那些尷尬、恐懼、無助,都被細細密密的織進這一年來那些天翻地覆的種種。但父母不讓我告訴阿嬤我會去探望阿公的事,我試圖反抗未果,那陣子每次看見阿嬤,都隔著她渴望的秘密,我在自我譴責與無能為力的拉扯中,只能懦弱地躲進阿公的影子裡。

他離開的那一天,我來不及去看他,接到消息後從台北的刀房匆匆離開,在趕到醫院的路上,我看著窗外,那條隔著我們也連著我們的高速公路,快速閃過一片一片相似而相異的景象,明天開始,阿公就不在隔壁護理站了,我好像應該要覺得遺憾,卻發現我只是非常地想念。我和父親與母親一起走進病房,在阿公過世了三小時後,我們是第一個到的,看護對著我們輕輕點了頭,退出房間。阿公蒼白的雙眼和沒有牙齒的嘴都未闔上,耳畔的佛經將那些生命留下的空洞填輕輕填起,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哭,他跪在床沿,每個聲音都發自骨血,阿公閉上了一隻眼睛。

一個小時後,大伯與叔叔來到床前,他沒有哭,只是直挺的站在一旁,用手強硬的撫過阿公仍然睜著的那一隻眼睛,試了三次,力道一次一次加重,最後還是留著一道若有似無的縫隙。

阿公過世後,大伯全權操持喪葬事宜,他要看阿公走得風風光光以昭孝心,廣發的訃聞洋洋灑灑羅列近百個子子孫孫與遠房親戚、骨灰罈要用來自阿富汗最高等級的純淨青玉、VIP的獨立靈堂供各路親友前來弔唁。我想我唯一認同大伯的事,是花了一筆錢,將阿公的大體安置在靈堂內,祭壇後方的冷凍櫃裡,讓我能數著日子用力記得他的容顏。

 大伯禁止其他人告知阿嬤阿公離世的消息,說會怕她承受不住、說會找個時間好好跟她說。大伯想出來且逕自執行的最佳辦法是在阿公過世隔天跟阿嬤說帶她去看阿公,隻字不提死亡的狀態,一心想著要去護理之家的阿嬤滿心期盼,直到那輛豪華名車停在葬儀社會館的停車場。

「為什麼帶我來這?」不識字的阿嬤的聲音顫抖著。

「你老公在裡面啊。」阿嬤佝僂著身軀,跟在大伯身後走進靈堂,阿公的照片還沒掛上去,冷凍櫃上蓋著的毛巾已經被掀開。阿嬤看著阿公,這是她從三歲就以童養媳的身分嫁了的男人,她怨了一輩子,也愛了一輩子,最後看著最熟悉的人變成最陌生的樣子。

頭七擲筊的時候,身為長子的大伯連擲五個陰筊,我在他身後,冷眼看著他竄紅的耳根,隔著一輩,就隔著敬老尊賢的咒語,箍住我排山倒海的恨。大伯緊繃的笑著,沒有人開口說話。

「不然讓二哥試試看吧!」法師打破不斷輪迴的僵局。大伯面色不善地將筊交到父親手中。

「爸,我會好好照顧媽,你會當放心。」父親一擲,一次就是聖筊,大伯的臉色益發鐵青。我迷信一回,知道阿公就在冷凍櫃裡。

隔天大家聚在靈堂裡摺著蓮花,大伯站在玻璃門外,扠著腰和電話那頭協議著什麼,我聽不見他的聲音,身邊爸媽和叔叔嬸嬸說著阿伯的種種惡行,也嘲諷地說起那天大伯回家後苦練擲筊的事,大伯也聽不見大門這一側的聲音,但他凝重的表情是承認,也是否認,我和阿都沒有說話。烈日當空,他光禿的頭頂反射著驕傲的灼亮,我轉頭凝視阿公靜靜躺著的角落,沒有光照進來。

告別式那天重複播放的照片,我都不太記得了,本應是回憶的環節,卻製造大量全新的記憶,阿公輕輕摟著捧著比我還高的獎盃的我,目測自己大約是幼稚園的年紀,參加一個也不怎麼重要的比賽,頒獎地點大概在台北,阿公當時竟然來了嗎?新的照片出現,大家都出席的家族旅遊,阿公阿嬤在相片正中央,所有人笑起來一模一樣,一切都無法複製,我們曾經那麼快樂過嗎?最後是一段影片,像是不小心按下錄影鍵的成品,阿公阿嬤一起坐在港邊的石製長椅,海風將他們的皤皤白髮吹得亂七八糟,而他們隨意的坐著,看向對方,笑得歲月靜好。阿嬤第一次在靈堂看見阿公時,撕心裂肺的一句:「老欸」,讓時間靜止成一面鏡子,十里紅妝與白頭偕老碎成一地斑駁淚痕。

瞻仰遺容時,阿公的嘴裡咬著一枚銅幣,手裡攥著的手尾錢,師父說那是給子孫們的祝福。

最後一次一起出門,父母親載著我和甫出院的阿公到埤塘邊散步,轎車顛簸駛在雜草蔓生的小路上時,一向沉默的阿公難得出了聲要父親停車,阿公下車後摘了道旁飽滿橙亮的毛茸果實,用粗糙的手掌放在我手心,天真地笑著說:「這足好呷,甜甜的,我細漢的時陣攏會呷這個。」我豪不猶豫放在口中,沒有清洗、沒有剝皮,比想像中清甜很多,帶著微微的澀,阿公像個孩子看著我,眼中盈滿期待。

「金價足好呷,我欲擱呷一粒。」我笑彎了眼,對他說。

「好,那要多呷一些!」阿公興奮的轉身,用力伸著顫抖的手,認真挑起最大最美的果實要給我吃,我依舊看著他的背影,依舊不知道果實的名字,但所有的愛都直接純粹。

看著阿公那再熟悉不過的臉龐,我突然很想用力的擁抱他、親吻他,像我不曾做過的那些,這一輩子,我都只是站在他的隔壁,像是隔著千山萬水,也像是一起擁有整個世界。

隔年農曆新年,再次回到阿嬤家,大伯一家沒有回來。我獨自走上二樓,陽光依舊,但神明廳不會再有阿公帶著一家大小虔敬祈禱的畫面,空蕩的神明桌前還立著幾炷早已燒完的香,我雙手合十。昨天在今天隔壁,無法抵達,但我會繼續長大,也會一直記得。

 

評審評語

陳雪老師:

這篇技巧與文字都非常好,描述親情亦不落俗套,清新動人,可惜本篇更傾向於散文,而非小說。

楊富閔老師:

這篇作品就文類成規,它比較接近散文,投散文獎項,也一定脫穎而出。然而若就語言特色、編排布局、情感拿捏來說,這篇作品也充分展現作者成熟的敘事能力,得以見到作者具備寫小說的才華。同時作者對於醫護知識之嫻熟,寫來不僅不會掉書袋,而且能夠貼合場景、人物,與空間,而給予最臨場、立體的語詞描繪。作者可以宏觀,亦能掌握細節。文章真摯動人,是一篇值得反覆閱讀的好作品。

鍾文音老師:

這篇很動人,但敘事方式是散文性的,比較個人化,如參賽散文應可高於佳作成績。從和阿公的陌生到不捨,從明明就在護理站卻遲遲沒去探望的心一路隨著敘事來到了失去的哀痛,進入回憶的深處。本篇最迷人的就是從一種近在咫尺卻如天涯,最後卻是亡者離世,已如天涯了,但感情卻才近在咫尺。作者非常有耐性的爬梳和阿公的種種,且藉著家族的種種,帶出傷逝情懷,似水年華就在阿公的別離裡,作者也彷彿跟著成長了。一路寫著寫著,緩慢地以靜筆悼亡,款款悠遠的過去雖已隨著阿公離去,但作者點出:我會繼續長大,也會一直記得。結尾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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