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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屆文學獎-散文組-光

散文組】

第三名

醫學一‧李蓁尹

 

 

 

 

 

 

 

 

自我介紹:

一個喜歡看小說、看電影、畫畫、吃點心的女生。

得獎感言:

很開心也很意外,希望未來能再進步。

阿太過世了,家祭就辦在院子裡。鋼管組成的支架上蓋著彩色的帆布,微微透光。一面一面的紅色掛布懸在空中,上頭寫著各種輓詞,輓詞的左下角留

有名字,旁還很好心的寫下贈者的頭銜:議員、立委、會長或是參選人。福壽全歸的那張字寫得特別粗,很好看。

棺材已經抬出去了,由我的舅舅、阿太的長孫領路,姑婆則捧著照片,旁邊有人幫忙打傘。棺材進了黑色長型靈車的後行李箱,禮儀人員喀的一聲關上箱蓋,好似瞬間多了一層棺槨,大小剛好。親戚們各自上了自己的車,跟著靈車往火葬場開去。一輛電子花車搖搖擺擺的跟在後頭,車後的表演舞台坐著一位已有點年紀的小姐,抽著菸,似乎並不關心車子要把她載到何方。車尾寫著蘇黎世、樹林、內壢,我左思右想,仍沒相出這三個地點有什麼關聯性。電子花車的前面還有一台小巴士,上頭坐著剛剛在家祭伴奏的的鑼鼓隊。藍衣白裙,平均約莫五十歲出頭,她們的長號、薩克斯風都不知道哪去了,倒是拉二胡的老伯把他的樂器擱在大腿上。

我沒有跟著去火葬場,而是轉身走回阿嬤家。遠房親戚、鄉里鄰居等都已經走了,連帶著把數座罐頭塔淨空,只留下頂端的花圈。禮儀社的人已經開始拆棚子,站在梯子上,動作相當俐落。啪的一聲,他把帆布棚頂掀開,雨滴落到了我的睫毛上。

阿嬤家是一棟正方形的透天厝,由紅色的長方形磚頭砌成。四層樓高,一樓是們聽、客廳、飯廳和廚房,以及阿太與菲律賓女傭Nomi的房間。走上兩側的樓梯,在台階的第二個轉折處有一塊窄小的平面,站在平面上,眼前立著一扇門。這扇門就似憑空生出來一般,就這樣硬生生的站在那裡。門是金屬製的,漆了幾個顏色,不過都已斑駁了,打開分別是二叔公與四叔公家。四叔公家打開門後是客廳,二叔公家則是狹長的走廊。二樓這般奇特的設計是由於天井的緣故。體積龐大的天井佔據了原本應是樓板的空間,在這座透天厝裡,一個邊長十公尺、高四層樓的長方體建在了一樓客廳的位置上,這座長方體看不見也摸不著,人、桌子和雜物都當他是不存在,但房子的磚頭卻得避著他長。當天氣晴朗,陽光便從屋頂的天窗灑進屋裡,從四樓到一樓無不沐浴在一片金燦燦之中,只惜在個把年前,二、三樓的天井先後堵了起來,就像當初退避兩側的房子終於養精蓄銳,捲土重來,要回它們原本的領地,使豔陽、雲霞與陰雨,都再與樓裡的人無關。

三樓的兩側分別住著阿公與三叔公,由於兩家人人口數都不多,因此只占據了正方形角落的幾個小房間,主要的三樓空間都用作走廊和神明廳。從樓梯走上來,踏上三樓的地板,右邊是天井的遺跡,鋪上了木板的正方形空間由木製的欄杆圍起,就像墓地一般,僅具紀念意義,無用而不可侵犯。左手邊,與天井相對的是神明廳,女的阿太的牌位也在這裡。神明背對天井,面朝左邊的陽台方向,傍晚時,能見到紅彤彤的晚霞映在神壇桌上,金屬製的頭冠閃爍著光。四樓是頂樓,阿嬤、二嬸婆、三嬸婆、四嬸婆分別佔據方形的四個角落,在自己的領地裡洗衣浣紗。我很少上來四樓,四樓灰塵很多,儘管散落著雜物,卻仍然顯得有些空盪。但四樓也是最接近陽光的地方,天氣好時,可以看到空氣裡的微塵閃爍著一點一點的光。

回到一樓。一樓是全家人的中心,出門要從一樓出去,回家要從一樓進來。吃飯在一樓,閒話在一樓,年夜發紅包也在一樓。

阿太的房間也在一樓。進門朝右拐,打開吱吱嘎嘎的木門,一股中藥味兒混著潮濕的味道迎面而來。房間裡擱著幾張床和一個躺椅,負責照顧阿太的Nomi也住在這裡,餵阿太吃東西、幫他換藥按摩。以前,這裡沒有Nomi,而是住著快快走的阿太和慢慢走的阿太,快快走的阿太走路有三隻腳,常常一大清早就下田做事。中午可以看到他把拐杖擱在地上,躺在門口的躺椅上曬太陽。快快走的阿太會給我魚飼料去餵魚,魚池位在院子裡的香花樹下,由玻璃和石頭圍成的水池裡有錦鯉和吳郭魚。魚會認人,看到我走近,就紛紛游過來等著我把飼料灑進牠們的嘴裡。但有一次我偷偷使壞,把漁網藏在背後,趁牠們吃飼料時快速一撈,魚是撈到了,但自此之後,我走近魚池時牠們再也不會游過來。

慢慢走的阿太走路有六隻腳,她走路時先把助行往前挪一些,兩隻腳再往前踏,因為速度很慢,所以還是坐輪椅的時間居多。她會給我和妹妹杯子蛋糕吃,因為杯子蛋糕一袋有五個,所以我們總是為了最後一個蛋糕吵架。

太陽不斷升起又落下,我從綁兩邊變成離子燙,從蓬蓬裙變成制服裙。慢慢走的阿太不走了,每天躺在床上,於是漸漸的,「快快走」和「慢慢走」消失了,阿太就是阿太,必要的時候,會以「男的」、「女的」加以區分。女的阿太過世時,男的阿太沒有露面,而是一個人待在一樓的房間裡。那年天井被堵了起來,從此一樓沒有了光。

阿太的棺材也放在一樓,跟多年前女的阿太的位置一模一樣。門廳一邊是用黃色簾幕圍起來的冰櫃,一邊是靈堂,桌上擺著香和一籃籃的水果。嬸婆帶我掀開簾子看看阿太,冰櫃比我想像中還來得深,上面結了一些水霧,朦朧之中,可以看到阿太安詳的面容。我突然覺得很難過,但我不想在嬸婆面前掉眼淚,於是轉過身,假裝研究簾子的花紋。忽地想起,曾幾何時,我喚他作快快走的阿太,他會在田裡彎腰翻土、在飯廳裡吃飯聊天,他會給我糖果,會把我抱起來叫我妮妮。可能是某次車禍,可能是他的兒子們禁止他勞動,也可能是從老伴過世開始,重力終究是戰勝的他硬朗的腰板,讓阿太不得不依靠躺椅和床,抵抗地球的力量。

我得到消息的時候,阿太已經在醫院過世了,我甚至不知道他住院的事情。因為疫情的關係,一次只能有一個親人去看他,陪在他身邊的通常只有Nomi。「你阿太哪裡知道什麼疫情!」阿嬤說,「他只覺得大家怎麼都不來看他,很孤單,一直吵著要回家。」我沒有說話。

來家祭的人很多,親屬跪完一輪之後,上香的賓客排到門口外,絡繹不絕。我和其他穿著黑袍的女眷站在一起,面向透天厝的門口。我知道在那道門後,阿太就靜靜的躺在那裡。平時的我對於神鬼一事保持懷疑的態度,但此時此刻,我是多麼希望靈魂真的存在。

「阿太,已經回家了。」我默默的想著,「我們都陪在你旁邊。」

我在沙發上睡著了,起來時,家裡空蕩蕩的,靈堂、帷幕都已經撤走,外頭的棚子也消失了,彷彿早上的景況只是一場夢。一樓的燈沒有開,門外的光照進來,顏色溫暖而清晰,好像太陽再次從天井灑落。院子裡,凹凸不平的地面一窪一窪的積著水,水面映著樹和天空的色彩,有藍有綠。我起身推開大門,走向魚池。池裡已經沒有錦鯉,黑壓壓的都是吳郭魚,看到我,牠們一條接一條的朝我游來,不過這次我手上沒有網子,也沒有飼料。魚群在我面前聚集,一尾魚翻了個身,鱗片閃動著耀眼的光,讓我不由得瞇起眼睛。

雨停了。

 

評審評語(按姓氏筆劃排列)

吳鈞堯老師:

以小說結構完成一篇散文,是特色,尤其冷靜、客觀書寫,便讓結尾的「雨停了」獲得良好張力。

林達陽老師:

描寫阿太過世前後的變化,文字掌握能力極好,意隨筆走,在散文裡融入了大量詩意段落、並善用小說筆法,細節處處閃爍隱喻之光,收尾大器,是不可多得的好作者與好作品。

徐國能老師:

在敘述的節奏中充滿詩意,能透過細微的觀察提出深切的生命隱喻,表現大器而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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