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區

第十五屆文學獎-散文組-晚安

【散文組】

佳作

晚安

中醫三‧程泓瑄

自我介紹:

來自新竹縣 閩南客家混血兒 就像同時是醫學生也是中醫學生 喜歡散步 喜歡像志清湖的烏龜一樣曬太陽 也正在努力慢慢爬向遠方 相信著生活被一筆一劃地書寫著 落款的人不只一個也不只一刻

得獎感言:

一直喜歡寫字紀錄生活和想法 謝謝評審老師給予這次的作品肯定。

晚安

「那天晚上我跟他說了掰掰,他跟我說了晚安。」我詫異地問:「怎麼了嗎 ?」電話另一頭就這樣沈默了下來。

幾個月後我約了J出來,在一間我們高中常去的咖啡廳,偶然間我提起這件事。她想了想才告訴我,她只是覺得很悲傷。「掰掰拆開後其實代表了手和手的分離你知道嗎?」她接著說「那個人是知道的。他知道我不喜歡說掰掰,他知道我最喜歡的一句話就是晚安。因為晚安代表著當你閉上眼時,我會給你一整晚的祝福。」我喝著嘴裡的伯爵茶,有點燙口。此刻窗外的台北下著雨,不大,但會讓人睜開眼覺得刺刺的那種。這種雨有些人會拿起雨傘、有些人會選擇逕自走過。對於綿延不盡的潮濕,每個人的選擇都不一樣。當你選擇擁抱的時候,你可能換來無止盡的浸泡;可若你舉起了傘,把自己放進傘裡小小的世界,你的視野會變得窄一些,心可能也同時會是如此,縮得小小的。

後來我們聊起畢業典禮,我笑著說那天只是畢業歌的前奏剛下的時候,我就在眼角瞥見J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顫抖,那時候的我還很傻眼,想說她為什麼當下要任由鼻涕那樣流,真的很醜。她告訴我那時候她覺得即便如此,她都想好好地唱完畢業歌。「曲終人散,也要曲先結束人才能散阿。」J說。好像那首歌就跟他的三年一樣,有始也要有終,她不想錯過任何一刻。不管笑著唱完或哭著唱完,任何一刻都不允許她重來。類似的場景又好比最後我們走出那間教室時,J很慎重地把門關上,因為她知道,關上的剎那,她們拼了命填滿的東西,只能由他們各自帶走了。道別這件事J總是看起來比我還要熟練,她有意識地讓自己在路口時,總是面對背影的那個人。

偶然間我想起高中時和J的對話,那時我問:「這個世界那麼大,我們的每次擦肩也都算是離別嗎?」她微笑著告訴我:「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交織了阡陌相逢,只是為了錯過嗎,我認為那樣太悲傷了,這世界不應該充斥著單純的寂寞和孤獨。」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我相信著走進J生命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帶有一定重量的。而我也相信她一直試圖不讓這些重量壓垮自己。而偏偏我們有時候得放下一些行囊,才能把真正重要的背著走得更遠。但她就是那種即便分趟搬完,手痠得要死也要把所有東西帶走的人。我又喝了一口依然燙唇的茶,算是出於好奇吧,我重新問了她一樣的問題,關於擦肩他還覺得不是一種道別嗎?

樂團<傷心欲絕>的主唱許正泰曾說:「我想我們身邊都有這樣的人,滿腹情懷地赴這座城市的約,下次再見面時你發現哇靠,他的理想已經瘸了。」我以為上了大學、真正地開始碰觸這個社會後的她會印證這段話。尤其在她和男友分手後。但她接著的回答,讓我放下了準備送進口中的熱茶。

「如果是現在的我,會希望對他們都說一聲晚安。」

那天下午,我試著不去碰觸她心裡的那桿秤子,我知道她用全身的力氣在平衡本該傾斜的事物。我會問她那些問題,是因為我其實也不是善於道別的人,而我跟J最大的不同處在於我選擇的是逃避。我總覺得不要揮手,那句再見不要說出口,就能讓自己的一部分不跟著剝離。

小六那年暑假,夏日的清晨我在被汗浸濕的枕頭裡掙扎著是否要繼續睡,恍惚之間,爸爸講電話的聲音鑽進耳際,我聽見嘆息我聽見媽媽啜泣的聲音。接著是敲門聲,然後是奶奶的過世的消息。

後來幾天折著蓮花的時候好多素未謀面的人前來弔唁,有人ㄧ踏進靈堂就雙膝癱軟、有人虔誠地跪在地上誦經。安靜和喧囂,或深或淺的地停留在當時我的耳裡。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方式道別,我卻還在一朵朵蓮花間忖度著我該怎麼面對生和死的界線。祝福的、怨嘆的、後悔的話語,此際除了隨香翳入天廳,誰也無法再成功傳達出去。小時候我總聽爸爸說:「過世的人要為他們感到開心,不能掉眼淚,而是要祝福他們能夠好好地走向身後的世界。」這好像是當時我所能理解最溫暖的說法了吧。默默地我將這些字句不斷地在腦袋裡投放,在眼眶溢滿淚水時複習、努力說服自己以此代替哀戚。甚至最後奶奶火化那刻,縱使淚水悄悄滑落雙頰,我也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那是我對奶奶最後的記憶,用沈默來作為別離。一切結束後,空虛卻襲上心頭。我好像在逃避什麼,那些沒掉下來的淚滴、沒發出聲的哀鳴,默默地成為了逆鱗般的記憶。我好像從來沒有真正面對自己。在那個路口中央,我只是單純地把頭別過去。高三的畢業典禮其實也是如此,典禮隔天打開衣櫥,我才發現自己流著淚拿起制服。所以關於告別這件事,我從來就不算擅長呢。

「我在想我那天應該跟他說晚安的。」J沉默了許久接著說:「因為我現在其實覺得,說再見這件事,原來不是對過去的弔唁,還隱含著對過去的感謝和未來的祝福。」J意味深遠地看著窗外漸漸褪去的昏黃。透過窗戶我看見咖啡廳的燈亮起。街道上的燈開始漸次點著。她繼續說:「所以我想對任何人,即便是要離去的人,我都想送給他最後一個小小的祝福,至少簡單如晚安,願他能安穩地睡好一覺,面對以後的路途。如此一來,我好像也才能睡得著。」

我想起奶奶、想起女校高三的那群可愛的瘋婆子、想起和曾經心愛的那個男人那充滿煙蒂的公寓。我總是不斷地壓抑著情緒,試著不讓它在眼睛裡氾濫,然後轉身假裝看不見背影、看不見自己。但此刻,J說的這些話讓我的心裡有了底,我想是時候真的面對自己一次了。

走出咖啡廳,窗外還是飄著細雨,但我沒有選擇撐起傘,畢竟不大,而且我有了想趕緊抵達的目的地。匆忙回到住處,我翻出那個被藏在角落的鐵盒並找出那一組陌生但熟悉的數字。

「這麼久了,妳怎麼突…」

「今天早上起過霧你知道嗎?」

「這麼突然嗎?」

「我會在看見霧的時候,想起你。」

記憶裡那個男人總是在心情不好時抽著煙,不是從朦朧背後的皺眉得知的。我就是知道,因為眼神也會起霧。為什麼男人都喜歡抽煙?煙也好、霧也罷,裡面是不是什麼都有,雜揉太多的憂和愁。然後那些憂愁會長腳擴散並發出聲音,像瘟疫般襲向每一個在場者,在霧裡你可以聽到嘶吼、砸碎玻璃的清脆聲響、甚至歇斯底里的喊叫聲。

所以我很長一段時間都討厭起霧的日子,很多人也是在霧裡走散的。在什麼都看不到的時候,只能觸摸。看不到原貌的時候,有時候連記憶也會變得模糊。比如那些帶著同一副耳機的日子、又或是在海灘旁赤腳踏浪的黃昏。

我想起今天早晨起的霧散去時,陽光撒在路旁小草的露珠上。也想起J說的那些話,突然一切變得動人而悲傷。還是能看見那個樣子、那樣的兩人。只是霧散去後,人也跟著走散了。留下來的是露珠折射出來的光線、是霧曾經存在的證明。它也確實還是能折射出光芒。

「你還抽著煙嗎?」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我想問的其實是,有沒有找到能在霧裡牽緊的人。「我戒了,但也沒差了對吧。」電話另一頭回應著。

「不,我很高興,是真的很替你高興。很抱歉我們的最後是我一聲不響地逃離,就連最後那句再見都只能透過簡訊。」我接著說「所以對不起,但也謝謝你。就這樣吧,晚安。」通話結束,我躺回床上。

「晚安。」我告訴我自己。

 

評審評語(按姓氏筆劃排列)

吳鈞堯老師:

道別作為一種藝術與行動,面對自己與困境,如何自我安頓。「喪」「喪事」那一段是否需要,或可斟酌。

林達陽老師:

行文自由,聯想靈動,文字口吻有魅力,將不同種類的告別收束在同一篇作品裡,寫得很有自信、且十分自在,但整體來說意旨浮動發散,可再斟酌剪裁。

徐國能老師:

題材非常的巧妙,小中見大,詮釋語言和人情互動之間的幽微暗示,作者的筆法很高妙,對世情的體悟有獨到得見解。

瀏覽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