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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屆文學獎-短篇小說組-大紅囍燭

【短篇小說組】

第一名

大紅囍燭

職治四許椀怡

介紹照片

自我介紹:

我出生在一個很平凡但很美滿的小家庭,父親是個公務員,母親是個家庭主婦,上面有兩個姊姊一個哥哥。父母用民主的方式管教我們,希望我們能夠獨立自主、主動學習,累積人生經驗,因此我們有一個快樂而美滿的求學歷程。  在小學時代的我很活潑、很好動,在課業上表現平平,但課外表現不錯,除了  擔任過風紀等幹部外,還曾獲選為英文朗讀比賽的選手。小學畢業後,我進入附近國中就讀,因為校規嚴格,使原本好動的我變得較為文靜也開始接觸閱讀,在書裡我學會了許多應有的禮節與待人處世的道理。而高中我選擇了離家較近的綜合型社區高中,而放棄了人人稱羨的前三志願,因為我明白家人的陪伴與相處並不是成績與閃亮的學歷可以替代的。高中生活我過得充實而快樂,除了加入閱讀性社團與大家分享閱讀的心得外,我在閒暇之餘也參與社區志工的活動為小朋友們讀故事書。從那時開始我與閱讀寫作的緣分便開始糾結纏綿起來了,後來進入大學我善用學校圖書館的資料借閱了更多感興趣的書籍,視野也跟著更加寬闊,在接下來的成長過程中我將繼續為我的閱讀之路種下更多希望的種子使其萌芽茁壯。

得獎感言:

非常榮幸得到評審老師們的青睞,說實話這是我長到這麼大第一次參加文學獎,當看到參賽者名單洋洋灑灑列了十幾二十個人時,我真的不覺得自己能夠獲獎,報名後也是安慰自己如果沒得獎,當作一次學習的經驗也不錯。當迷迷糊糊入圍了決賽後我自己都嚇一跳!但是驚訝之餘又祈禱幸運女神的眷顧可以持續下去。或許是天公疼憨人的關係竟也一路過關斬將得到了第一名的殊榮,真的非常感謝評審老師的指教與垂青,在往後的日子裡這份殊榮將成為我文學之路上的養分與基石,讓沿途的每一顆夢想的種子萌芽茁壯。

大紅囍燭

光陰流年有一股鐵鏽的味道,嘗起來有些苦,又腥又澀,混雜著幼時無法理解的酸楚,讓人想起腐朽的門閂或者童年裡那雙再也穿不下小涼鞋,迷迷濛濛的,像淚更像血。

一九四三年,一個被鮮血與眼淚所淹沒的時代。美軍為了破壞日軍的戰線補給向中台灣發動攻擊,從此,澆不熄戰火,響徹雲霄的空投警報,深夜在屋頂上盤旋不去的轟炸機,成為了人們的日常。孩子們的功課從背誦日文變成學著在轟隆作響的戰機引擎聲中入睡。一日三漲的物價則是大人們最關心話題,如何在這樣的亂世中苟延殘喘,成了大家不可言說的默契,空氣中瀰漫著的是泛著硫磺味的焦慮,人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生活的平衡,如履薄冰地過日子,用一種自欺欺人的態度偽裝出戰爭下的從容,彷彿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就可以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只要炸彈還沒炸到自己家,就可以安慰自己戰爭很快就會結束。那種對戰火的漠然好像只有在爆炸發生的那一瞬間,那種瀕臨窒息的耳鳴中,才會應聲破裂。

對蘇柏貞而言,一顆蔥的價格可比日軍今天炸毀了幾台同盟國的戰機重要得多。村裡的米糧早被前些日子來的日本軍給搜刮得一乾二淨,每戶只留下不到一斤的米,也不管戶中人口多寡,有無田產或壯丁,就這樣把村子裡的食物一牛車一牛車的運走,像柏貞這樣家裡只剩老母與幼弟的人家簡直要被逼死了。那些身穿軍服,手裡扛著槍的日軍,把黑洞洞的槍口對著那些死命抱著他們大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們留條活路的村婦,他們沾著泥巴與牛糞的軍靴踩髒了她們漿洗整潔的花裙子,他們叼著菸草的嘴裡還叨著沒人聽得懂的日文,而柏貞就遠遠地躲在樹叢後聽著,聽著隔壁陳嫂的哀求哭號,聽著那沒人聽得懂的咒罵,聽著重物擊打在血肉上的悶聲,一下又一下,像岸上死魚的拍打。

柏貞坐在屋前借著日光縫補弟弟那雙裂了縫的破鞋,家裡的油燈已經所剩無幾,晚上她是盡量能不點燈就不點燈,如今趁著天光尚好,得趕緊把這種費眼力的活給趕完。柏貞微瞇著眼睛,迎著日光將鞋底的線頭給一一挑掉,素銀的細針穿插在土灰色的鞋面間,來回竄動,反射著明媚的光,模糊了柏貞的眼睛,一片朦朧間她的手仍未有絲毫遲疑,動作飛快,好似早已做過上千遍那樣,但手熟爾。忽地,屋外有人大喊了一聲「柏貞!」

滾燙的針尖一時半會兒收不住勁,竟是刺出了一滴殷紅的血。

來人是對門的王姨,只見她穿著縫滿了補丁的舊花裙,腳下趿拉著前幾天剛修好的破草鞋,正滿臉興奮地站在蘇家院子前大聲嚷著。

「蘇丫頭!王姨找著啦!王姨替妳找著啦!」

「您是找著什麼了呀王姨?」

柏貞無所謂地將染紅了的針尖用衣服擦乾淨。這個王姨一向大驚小怪,就是隔壁家的老黃狗生了一窩幼仔也值得她滿村裡嚷嚷。柏貞滿不在乎地繼續著她的工作,連頭也沒抬一下。

「唉呀!妳這糊塗丫頭。」

王姨有些氣憤地走入院子,隨手拉了一張院子裡的矮凳坐下。

「妳之前不是託了王姨向城裡的親戚探一探最近有哪邊廠子缺工的嗎?」

柏貞聽到這裡,手上的銀針這才停了下來。隨著戰事越發險峻,民生物資也是一日比一日稀缺,大多時候那些剛被工廠製造出來的糧食物資,都會第一時間送往前線,能被留下來供應民生需求的少之又少,大多店家都是留著食物自己裹腹哪裡捨得拿出來賣,畢竟薄薄的紙幣哪有能填飽肚子的饅頭重要。柏貞沒辦法了,才會託有親戚在城裡工作的王姨,請她幫忙問一問有沒有哪間廠子缺女工,柏貞的想法很單純,她知道城裡的廠子管飯,就算薪水不高,填飽肚子該是沒問題的,或許還能摸出幾顆饅頭給家中的老母與幼弟。

「王姨這是有結果了?」

柏貞抬起頭來,在刺目的陽光下,她略顯黝黑的膚色使她的皮膚顯得更為粗糙,長期勞動與家庭重擔,將她的眼角輾壓出了比同齡人更多更長的皺痕,那是一雙格外艱辛而滄桑的眼睛,沉睡著堅忍的靈魂。

「哼,也不瞧瞧妳王姨是誰,別人囑託我的事還沒有辦不成的!」

柏貞知道王姨這是在為方才自己敷衍她的態度不滿,趕緊堆起笑臉賠笑道:

「王姨說的是,都怪我一心想著慶杉上學的事,竟把這麼重要的事兒給忘了,實在對不住。」

王姨聽了柏貞的話,這才面色稍緩問道:「慶杉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柏貞一臉無奈道:「還能怎麼辦,學是一定要上的,總不能讓他一輩子待在我們這種鄉下地方。」

蘇慶杉是柏貞唯一的弟弟,也是蘇家唯一的男丁,聽說蘇家在清朝還沒滅亡的時代,曾經是溥儀奶媽的遠親,那會兒沾了不少皇親國戚的光,也逍遙過一段日子,後來隨著清朝覆滅,像蘇家這種靠沾親帶故上位,本身卻沒有什麼基底的小家族,自然是衰退的比冬天的殘花還快,到了柏貞父親這代,竟是只剩下慶杉這條血脈。本來吧老老實實過日子就算苦了點,也還是過得去,偏偏人呢最麻煩的就是,面子永遠比本事高貴。為此柏貞從小就沒少聽母親對她念叨,慶杉以後是要上城裡讀書,是要光宗耀祖的之類的話。這些事在柏貞父親去世後更是變本加厲,蘇母年事已高,慶杉除了念書什麼也不懂,因此家裡的一切大小事都攬在了柏貞身上。眼下慶杉下學期的學費還沒著落,柏貞可謂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王姨聽了柏貞的話,嘆了口氣,蘇家的情況她是知道的,因此也只能安慰柏貞幾句道:「我那位城裡的親戚過幾日便要下鄉來探望我,妳若定下了我回頭便同他談談,工資我不敢保證有多少,不過保妳一家餓不死應當還是可以的。」

柏貞聽了王姨的話心裡不禁一陣熨貼感動道:「王姨肯幫我,是我的福氣,哪裡還有什麼可猶豫的,一切便聽從王姨安排吧。」

王姨見柏貞如此上道,也爽快地應了下來。兩人達成共識後,眼見天色也不早了,王姨便匆匆離開蘇家,臨走前還不忘提醒柏貞準備幾套進城裡的衣服云云,一副事情已成定局的模樣。

當天晚上柏貞將進城工作的事情告訴了蘇母,蘇母原本還擔心家裡沒人照顧,不同意柏貞進城,還是柏貞將慶杉學費沒著落的事提起,蘇母才勉強應允了下來。

鄉下地方的燈火總是滅得特別快,連晚飯的炊煙都沒來得及散乾淨,油燈的火便熄了,裊裊白煙一路往上,蜿蜿蜒蜒,稍不注意便融進了傍晚氤氳漫漶的霧靄中,而楓紅交雜著絳紫的光,便趁機隱入遠山的另一端,火紅的天將殘雲染成了羞澀的胭脂色,一片一片,像極了新嫁娘頭頂上的紅蓋頭。

柏貞沒來得及欣賞到這樣的美景,待她伺候完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後,天已經沉沉地暗了下來。盈潤的月輕輕巧巧地掛在那兒,不慌不忙,沉著端方,有一種沉澱了千百年的從容,灰藍的天被山嵐蓋上了一層朦朧的紗,更顯溫柔多情,皓月映天,相得益彰。然而,此情此景卻更是攪得柏貞心湖一片動盪。

柏貞坐在窗邊,她沒敢點燈,只是藉著月光將藏在牆角的一只鐵盒子取出,盒子裡躺著一件衣服,顯然是年代久遠了,原本白淨的衣角泛著陳舊的黃,然而除此之外,整件衣服被人疊的整整齊齊,沒有多餘的摺痕,沒有任何破損與殘缺,可見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珍藏著的。柏貞坐在月光下將這件略為發黃的舊衣服,摟在心口,就像她十幾年來每個晚上做的那樣,明明只是件衣服,她卻像是摟著個人,心跳飛快,臉頰緋紅。

這件衣服來自柏貞的一位童年舊識,說是舊識恐怕還算不上,硬要說的話大概只能算當年的老鄰居。當年蘇家四口人遷到這個鄉下地方時,因著蘇家二老的心高氣傲,眼高手低,和附近的村民頗是不合,偏偏一家人初來乍到正是需要別人幫襯的時候,小小年紀的柏貞便經常替家中父母向村裡人賠罪,或者瞞著父母送些水果雞蛋之類的東西打通關係,而白元襄便是在那時認識的。有一次蘇母因踩壞了別人的菜圃又跟鄰居吵了起來,柏貞照例要去勸架賠罪,述不知吵架的兩人都是個急性子,一言不和竟是要打了起來,柏貞一個瘦弱的孩子勸不住架,一把被推了出去,眼看著就要摔了個四腳朝天,一雙寬厚的手及時攬住了柏貞,那雙手的主人便是白元襄。這場荒唐的鬧劇,最終竟是被白元襄那張能言善道的嘴給擺平了。

那天過後,柏貞便向隔壁王姨打聽白元襄的身分,這才知道原來在相距他們家不到兩條街的位置,也搬來了一戶新的人家。這戶人家姓白,據說是從城裡搬下來養病的。柏貞不能理解養病這種事在城裡或在鄉下有何區別,在她看來,所謂的病便是躺個一天就該好了,哪裡有為了幾個破毛病東搬西遷的道理。不過雖然柏貞不能理解這其中門道,卻不妨礙她對這位「白大哥」的景仰,特別是用幾句話就把一樁禍事四兩撥千斤地擺平的本事,這是柏貞在自家父親與弟弟身上沒能見識過的本事。

於是柏貞便開始藉著各種理由往白家跑,一下是家裡沒油了來借點油,一下又說要禮尚往來,硬是塞了一籃水果。就這樣一來二去柏貞跟白家人也漸漸熟了起來,她這才知道,原來這白家是城裡的大戶,後來因為分家產的事情導致兄弟鬩牆,白元襄做為庶出的么子,加之身體不好,沒能爭的贏上頭幾個如狼似虎的哥哥,這才被趕到這樣鳥不生蛋的鄉下地方,說什麼養病也不過是高門大戶裡,那些見不得光的骯髒事的遮羞布罷了。柏貞知道實情後,對白元襄的情感從原先的崇拜、仰慕,更是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幾個月的相處下,柏貞對這位學識淵博、談吐幽默的鄰居,竟是生出了不少好感,柏貞自己也深覺不可思議,明明兩人也只是像普通鄰居那樣,偶爾聊聊天,話家常,但白元襄身上那股沉著穩重的氣質,深深吸引著柏貞,白元襄給了柏貞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誰知造化弄人,就跟多數話本裡為了騙觀眾眼淚的痴男怨女一樣,柏貞還來不及呵護自己那抹沉寂了十七年的少女悸動,白元襄便離開了。

那天的雲特別厚,黑壓壓的天吞噬了朝光與流雲,淹沒了大地,凝結了空氣。柏貞只覺得自己的臉黏膩不堪,大抵是空氣太悶熱了吧,柏貞一面想一面使勁抹了把臉,深怕自己的汗污了手裡的衣服。

這衣服是白元襄的,她昨晚徹夜趕工縫補,只因對方的一句「妳的手藝我最放心。」

柏貞是樂意這麼做的,即使熬夜,即使隔天眼睛酸澀到睜不開,她還是會這麼做,只因這是白大哥的衣服,只因捧著他的衣服她就能感到無比幸福。

像往常一樣她來到白家敲門,可今天白家的大門深鎖,不管柏貞敲了幾次門都沒有人應,柏貞急了,明明說好今天要來還衣服的,白大哥這是忘了嗎?正當柏貞急得不知所措時,緊閉的大門打開了。裡頭走出一位面色不善的老頭子,不是柏貞熟知的那幾位白家下人,那是一張她從未見過的生面孔,老頭頂著一張光禿禿的腦袋,用一雙混濁卻尖銳,混沌卻凌厲的眼睛死死盯著柏貞。

「妳是誰?」

「我… …我是隔壁的鄰居我姓蘇,請問白大哥在嗎?」

那老頭的目光犀利地掃過柏貞的臉,最後輕蔑的目光落在了她懷裡的衣服上,一張口便是一種不屑卻了然的語氣。

「小少爺因城裡有急事回去了,我奉命來將這屋子收拾乾淨。」

柏貞一聽,額角掛著的冷汗頓時順著她毫無線條的側臉滑下,滴上了潔淨的衣服,而她卻渾然未覺。

「那… …他什麼時候回來?」柏貞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不回來了,妳還不明白嗎,小少爺這種人注定是要成就大事的,不可能一輩子待在妳們這種犄角旮旯的破地方。」

這次回去是因為白家現任當家出了岔子,小少爺得趁這次機會把他那些哥哥們踹下去,說不準以後白家就是小少爺掌權了。老頭子一邊說還一邊觀察柏貞的臉色,他知道在這種鄉下地方民風剽悍,連女人都格外野,看準了哪大樹就要死死扒著,搖都搖不下來,要是不讓她早早死了這條心,萬一這女人鬧起來,殺到城裡去找人,小少爺的名聲就算完了。

而柏貞卻像是什麼也沒聽進去,她只是愣愣地低頭看著懷裡那件被自己漿洗整潔,又細細縫補過的衣服,看著這件衣服一點一點染上汙濁的水痕,看著它在自己懷裡發皺,看著整件衣服由純白轉為灰白,最後透出一點死人的青白色,柏貞突然想起了自己徹夜未眠後眼袋下的烏青,她伸手抹了把臉,下雨了嗎?

靈透的月,將泛黃成米白色的衣服染上一層瑩瑩的光,好似天上仙女的嫁衣。柏貞笑著撫過懷裡的衣裳,粗糙乾裂的手動作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好似懷裡趴著的是個未足月的嬰兒,而非一件不起眼的舊布衣。說要去城裡工作或多或少也藏著想去找白元襄的私心,不過這些想法柏貞也就是藏著,偶兒拿出來想想,還有點心虛,像隻偷油的耗子,畢竟自己的這些小事兒柏貞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她就這樣守著一件破衣服度過了一個少女最嬌羞最媚人的年紀,安安靜靜地從含苞待放到凋敗枯萎,連盛開的機會都沒有,這些小事柏貞從來不說,自然也就無人知曉,更不會有人去問,她就這樣乖巧地杵在那兒當一個刻苦耐勞的長姐,當一個孝順懂事的女兒,像田裡的稻草人,沉默安靜,無聲無息,每天只要杵在那兒好好地完成工作,沒有人會去在意一隻稻草人冷不冷,餓不餓。反正都是些小事兒,柏貞笑著想,跟生活比起來哪件事不是小事?

王姨的親戚來得比柏貞預想的更快,在與王姨敲定計畫的三天後,隔壁王家便熱鬧了起來。那門親戚姓劉,聽說是母家那邊的遠親,已經好些年沒走動了,這次突然來訪還是因著王家老太太前個月大病了一場,這才遠從城裡帶了些罕見藥材前來慰問。

柏貞隨著王姨的腳步緩緩踏入王家的廳堂,熟悉的磨石子地板,四面磚瓦的紅牆,有些斑駁的木門,古舊的雕花木椅,垂著紅流蘇的桌裙… …

說來可笑,王家柏貞也不是第一次來了,卻是難得地緊張起來,連腳步都不自覺地輕了許多,像踩在天邊的祥雲上,一腳深,一腳淺,軟綿無力,讓人腿腳發軟。

劉太太端坐在廳堂的主位上,雖說客隨主便,但這客已經坐到主人位置上了,照理說該讓人覺得唐突才是,說也奇怪柏貞卻覺得異常和諧,好像那人天生就該在主位上端著,高高在上。

「劉太太。」王姨剛進門就用一種親暱的口吻朝主位上的人喊了一聲。

「這是我之前同您說過的蘇柏貞,她就住在咱家對門而已,算我看著長大的,這孩子平時雖說有些木訥,但勝在乖巧懂事又勤勞務實,特別能吃苦,爹死得早,娘又是個不省心的,下面還有個整日想著考狀元的弟弟,嗳,也是個命苦的孩子… …」

王姨的話柏貞沒聽進去多少,她只是斜著眼悄悄地觀察主位上那一身貴氣的女人,嶄新的長洋裝,擦得發亮的皮鞋,盤得乾淨俐落的長髮,圓潤藕白的腕上還戴了一塊金絲鑲邊的女士錶。柏貞突然想起「蓬蓽生輝」這個成語,這四個字還是白元襄教她的,當她指著書上的成語一臉不解地詢問時,對方的回答是:「自謙之詞罷了。」

自謙之詞嗎?

柏貞不著痕跡地瞟著屋子裡的陳設,滴水的屋瓦,掉漆的牆角,漏風的窗牖,缺了口的瓷碗。

柏貞可不這麼想。

「妳叫蘇柏貞?」

劉太太不客氣地打斷了兀自講得口沫橫飛的王姨,朝柏貞招了招手,示意對方上前。柏貞緊了緊隱在長袖衫下的手,在王姨鼓勵的眼神中緩緩靠近那個發著光的位置,離得越近,柏貞越是確信自己的判斷無錯,這個女人在發光。

畫著淡妝的臉上有一張精緻玲瓏的小嘴,彎彎的柳葉眉是最溫婉適切的角度,粉白如鵝蛋的臉龐透著嬌喘微微的淡紅色,衣袂上是柏貞從沒聞過香氣,比桂花更濃烈,比水仙更清雅,城裡的人都是這樣嗎? 柏貞一面走,一面捏緊自己被泥水打溼的衣角,最後她停在一個不遠也不近的位置,一個足夠讓人從頭到尾打量,卻又不至於聞到她身上汗味的位置。

劉太太對柏貞小心翼翼的態度不置一詞,她撐著頭,用那雙漾著秋水的杏眼,大剌剌地將柏貞從裡到外審視了一番,柏貞覺得此刻的自己像頭待宰的老黃牛,屠刀般的視線將她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論斤秤兩地叫賣。在那種令人窒息的視線中,柏貞竟然感到一種多年後可悲的熟悉感,那種從朦朧中撥雲見日的清晰感,像暈在白布上的藍染,由淺而深,由點到面,一種漸層式的猖狂,柏貞頂著那與生俱來的階級桎梏,拚著最後的氣力抬頭直視那雙發著光的眼睛,那雙濛著微雨的剪水秋瞳,此刻竟與多年前,那雙佈滿皺紋的眼睛對上了。

「哪個柏哪個貞?」

「松柏的柏,貞節的貞。」

劉太太細長的的眉皺起了一個不平整的角度,像一床疊好的被子被人推倒,一種井井有條的雜亂感。

「女人名字有木不好,命硬。王蓮這就是妳挑的人?」王蓮是王姨的本名。

王姨一聽劉太太的話不對頭,趕緊上前一步道:「唉呀,命硬好吃苦,命夠硬才扛得住事兒,這做工的人哪能嬌滴滴的,劉太太您看這孩子的手,一看就是個吃過苦的,跟城裡那些姑娘絕對不一樣… …」王姨說著一把扯過柏貞那雙粗糙又長滿了厚繭的手,用力掰開掌心攤在劉太太面前,好似展示什麼得意之作那般。劉太太看也沒看王姨的動作,只是隨意擺了擺手道:「算了,眼下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就妳吧,三天後出發。」

柏貞還沒反應過來,倒是王姨聽了這話,興奮地壓著柏貞的頭,對劉太太千恩萬謝。劉太太沒什麼反應,只是表情有些微妙,好像聽了一場低俗又搞笑的小曲,偏偏還得端著,不好笑出聲。

事情既已敲定,後面的日子柏貞便忙著安頓好家中老小,她自己沒什麼要帶走的,整整二十四年的歲月,最後離開時,竟也不過是一只小包袱罷了,深褐色的破布袋輕的像被榨乾了水份的蘿蔔乾,扁餒空虛,一如抱著它的人。光陰流轉一如既往,晨曦初透的光依然逡巡在被枝繁葉茂給篩出的喧囂裡,晚霞夕暉的霧照舊皴擦著那些被歲月靜好給遺忘的遠山,二十四個春秋的度日如年,好像把所有的酸甜苦辣都集中匯聚到了這三天,像煎得過久而發苦的藥汁,辛澀而令人鼻酸。

柏貞是在三天後的清晨離開的。

沒有人來送她,就連昨晚抱著她,哭著說不要走,嚎著說捨不得的蘇母也沒來。老人家太早起對身體不好,柏貞笑著安慰自己。

清晨的霧總是有些涼的,儘管穿出雲層的微光是那麼耀眼,那麼聖潔而不容侵犯。劉太太早在前一日先搭車離開了,而柏貞只能跟著其他被招募的姑娘一同坐著牛車進城。柏貞坐在車斗的最末端,在車輪一圈圈滾動的搖晃裡,在身旁其他人或啜泣或低語的呢喃中,她回頭望了一眼,望著那座她生活了二十四年的荒山野村,薄曦微透,橘紅的光將牛奶色的霧融成一片暖洋洋的琥珀黃,遠方的水田與屋瓦被填上淡淡的暖紅,熟悉的巷口與街道滿是跳躍浮動的光影,細碎的塵埃與花粉飄盪在空氣間,反射出美人秋波般的粼粼波光,縈繞耳畔的唧唧蟲鳴,妝點著這幅難得的靜謐的人間百態圖。

這台搖搖晃晃的牛車上,擠滿了附近村莊裡與柏貞差不多年紀的姑娘,約莫六七人,就這樣像醃鹹菜似的一個接一個的擠上車,他們一行人乘著這台幾乎要散架的破牛車,一走就是兩個日夜。

柏貞從小沒有出過村子,更別說是進城,因此她也不清楚所謂的進城究竟是要花多久的時間,她只覺得隨著那座熟悉的,飄著裊裊炊煙小村離她越來越遠,她的身子也越來越冷。

「太奇怪了… …」說話的是隔壁村的一位姑娘,柏貞與她不熟,只知她姓秦。

那位秦姑娘低頭與她身邊的另一位姑娘輕聲咬耳朵,正巧被附近的柏貞聽見。

「我小時候隨著父親進過城幾次,明明不用一天就該到了。」秦姑娘的語氣頗為焦躁。

「莫不是你記錯了,畢竟那時候你才幾歲怎麼可能記得清楚。」另一位姑娘低聲勸慰著。

「不可能!我爹臨行前還囑咐過我,即使坐牛車走山路,一日光景也該到了,眼下走了兩天還不見人煙,我們真的是要進城嗎?」秦姑娘的聲音激動起來,這番動靜有些大,引得同車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他們的對話。

其他姑娘們聽了這話紛紛騷動起來,幾個年紀小的甚至開始嚎啕大哭。這些姑娘們都是從小在山村長大,沒見過什麼世面,為了家計隻身一人背井離鄉進城打拼,已是萬分緊張與害怕,如今聽到自己可能誤上賊船,那些焦慮擔憂通通化為現實,砸在她們孱弱的肩上,實在怵目驚心。柏貞眼看人群逐漸失控,只好仗著自己是同行人中年紀最長的姑娘,壯起膽子向趕車的人問道:「大哥我們還有幾日才到呀?這樣餐風露宿的有些年紀還小,怕是受不住。」

趕車的男人頭也不回,只是敷衍道:「還早著呢。」

柏貞急忙追問道:「那還要幾日才能進城呢?您說個數好讓咱們有個底吧。」

那男人聽了柏貞的話,好似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那般,竟是連牛車也不趕了,甩著鞭子哈哈大笑起來,粗獷沙啞的喉音迴盪在深山老林裡,顯得這些長年不見日光的低矮樹叢格外陰森恐怖,男人這反應是柏貞與其他人完全沒料到的,姑娘們被這番動靜嚇得連哭都哭不出來。

「誰跟你們說要進城的?」男人粗啞的聲音,比午夜夢迴中吃人不吐骨頭的虎姑婆還可怕。「你們這群蠢母豬,被人賣了還幫忙數錢。」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要下車!」

「對!放我們下車,我們要回家!」

車斗裡的姑娘們聽了男人的話,知道自己被騙了,氣得從顛晃不止的牛車上站起來,一副你不停車我們就跳下去的架式。

男人沒有理會後邊那群怒火沸騰、大聲叫囂的姑娘,他只是繼續揮動長長的牛鞭,好像自己載著的真是一群嚄嚄嚎叫的母豬。

「妳們跳啊,我看妳們是先到家還是先被山裡的野獸吃掉。再說了,妳們這群連村子都沒出過幾次的母豬,能認清回去的路嗎?」

車斗裡那幾個站起來,一副貞潔烈婦模樣的姑娘們聽完男人的話後,紛紛慘白了臉色。因為那男人說的沒錯,已經在這深山裡走了兩天,她們根本認不出回村子的方向,退一萬步說,即使她們知道方向又如何,僅憑她們兩條腿有沒有力氣走回去都是個問題,更遑論路上還可能碰到野豬野狼等令人聞風喪膽的野獸。她們注定是回不去了。

小小一台不到三平方米的車斗內盡是一片愁雲慘霧,原本嚎啕大哭的小姑娘們如今已是氣力用盡,只能依偎在彼此身側,用喉頭深處的嗚噎哀鳴,用靈魂底層的碎片垂淚。幾個機靈點的姑娘甚至開始向趕車的大哥求情,一下說自己上有老母要養活,一下又說自己會以身相許來回報,可謂動之以情說之以理,可惜無一成功。很快地大家都知道一切已成定局,不管是哭號還是求情都不會有人聽到,更不會有人應答,那種無孔不入的無助感令人發瘋,她們是一群砧板上的母豬,肥滋滋地任人宰割。

柏貞以為自己會哭,她以為自己會像那些無助柔弱的姑娘們一樣窩成一團掉眼淚,她以為自己會哀嘆命運不公,會對未知的目的地感到害怕而哭泣。事實上,她也的確害怕,但看著同車的姊妹們一張張稚嫩而麻木的臉,每個人都是一副因恐懼而頹喪的表情,她突然就哭不出來了。

於是柏貞擠到最靠近趕車人的位置道:「我們要去哪裡?」

男人以為柏貞也是要來向他求情的,便懶得理她。但柏貞不依不撓地繼續追問著,男人才不耐煩地開口道:「問個屁!」

「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如今賴活不了,也好歹死個明白,大哥就成全我們一車姊妹吧。」

男人似乎沒想到柏貞會說這樣的話,有些意外地偏頭瞧了她一眼。

「喲!這不是王蓮那苦瓠子拉的人嗎?那女人收了那麼多錢,竟也沒同妳說個明白。」

柏貞默然不語,她只是想起了那天劉太太的表情,想起了王姨從頭到尾比她更積極的態度,想起了那一句句親切的「蘇丫頭」,柏貞忍不住低笑出聲,那聲音卻比嚎啕大哭更悲涼。

男人似乎沒注意到柏貞的反應,兀自接著道:「爺看妳還算順眼,就提點妳兩句。上頭那些可都是帶著槍桿子,再哭哭啼啼的要是把那些人給惹惱了,有妳們好果子吃。」

柏貞本還想再套幾句話,可惜那男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硬是沒讓她再撬出一個字,柏貞感覺得出來那男人也是忌諱著上頭那些「帶著槍桿子的人」這才不敢多言。

世間之事總是這樣,疼著疼著就過了。柏貞沒讀過什麼書,不懂什麼大道理,她只知道既然改變不了現狀,那就安於現狀,隨遇而安未嘗不是一種處世之道。這份貫徹了二十四年的思想,讓柏貞秉持本心熬過了一次又一次的苦難,這份超齡的成熟,使他即使嘗遍世間疾苦也自有一份通透的救贖,這樣無師自通的氣質,像天邊的月亮,縱然坑坑疤疤也依然閃爍著耀眼的光。

柏貞比其他姑娘都更冷靜,即使她的內心也會因即將到來的未知而顫抖,但她始終沒有丟失那份難能可貴的鎮定與泰然。以至於在其他姑娘們忙著低頭哀鳴或四顧茫然時,柏貞已經能夠冷靜地觀察著他們的目的地。

那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港口,說是港口還抬舉它了,放眼四周杳無人煙,只有零星幾條小漁船擱在岸邊,一眼能望到盡頭的海岸線上,只有一間破敗的小哨塔在猖狂的海風中孤零零地隨風搖擺,好像隨時都能就地崩解。

趕車大哥將姑娘們一個個驅趕下車,有的姑娘因太過驚恐,一下地便軟了腿,還得旁邊的姊妹攙扶著才不至於癱軟在地,那男人吃準了她們不敢逃跑,甚至連繩子也沒給她們綁,正當柏貞還在四下觀察的同時,兩條人影從哨塔的方向走了過來。

兩名穿著卡其色軍裝的日本兵迎面向她們走來,他們的肩上扛著一把長長的槍,腰間各別掛了兩柄刺刀,隨著走路的晃動,刺刀與腰間的金屬扣帶撞擊出清脆的聲響,咯噹—咯噹—迴響在呼嘯的海風中,隨著逐漸放大的腳步聲,柏貞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隻無形的鬼手緊緊掐住,連鮮血都彷彿不曾存在。

那兩名日軍先是用日文對趕車的男人咆嘯了幾句,接著往他身上丟了幾張破舊的紙鈔,只見男人急忙跪在地上撿那些險些被風吹散的薄紙,末了又像是忌諱什麼一般,撿完錢後毫不猶豫地駕著牛車離開,留下一群無助又驚慌的女人傻楞楞地杵在原地,姑娘們望著男人冷漠又乾脆的背影,似乎不敢相信這個把她們帶過來的人竟然真的走了,有些人甚至不死心地要追上去,皆被日軍用黑洞洞的槍口指著腦袋逼退回來。

子彈無眼,姑娘們就算再憤恨再不甘,也只能乖乖聽從兩名日軍的話,他們用蹩腳的中文命令姑娘們排成一列,兩人一前一後,用槍包夾著一群連菜刀都握不穩的女人。

她們被日軍押進了那座破爛狹小的哨塔,塔內已蹲守了另外五名日軍,他們或坐或站,腳下盡是沒抽完的菸蒂與破碎的酒瓶,這群日本兵一見到柏貞這群姑娘紛紛發出粗野下流的笑聲,幾個中文好的甚至用不堪入耳的髒話羞辱她們。

柏貞以為這群瘋子只是要拿她們取樂,她以為這群日本兵羞辱完、調戲完她們,就會放她們走,那時的她還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回家。

「脫衣服。」

這句中文清晰明朗、字正腔圓,夾雜在滿是日文的咒罵與調笑聲中顯得格外突兀。柏貞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慌張地轉頭看向身旁的姊妹,只見其他姑娘們的眼神裡充斥著與她同樣的驚恐與害怕。四周開始鼓譟起來,幾個性急的日本兵甚至丟下槍枝開始解皮帶,姑娘們驚聲尖叫,她們從小受的教育讓她們光是與異性對上眼就會臉紅,沒有人告訴她們有男人在你面前脫衣服時該怎麼辦。女人的尖叫與逃竄是一桶滾燙的熱油,讓這群日軍的興致熊熊往上竄燒,一片混亂之中,有個姑娘被一名日軍抓住了,她被強壓在地上,身上的衣服被撕爛,所有的掙扎與反抗消失在日軍舉起的槍口下,為了怕她再次反抗,日軍折斷了她的手骨,柏貞聽見那名姑娘的哭吼與哀號,淒厲,哀痛,聲嘶力竭,這種撕心裂肺的聲音甚至無法讓人相信來自人的體內。

當柏貞同樣被按在地上時,她沒有哭吼沒有尖叫,反而顯得格外配合,她滿腦子都是那隻像樹枝般被折彎了的手骨,都折成那樣了也不知能不能恢復。柏貞如此「認命」的態度讓強迫她的那名日軍反而顯得有些失望。

搖曳昏暗的燈光,破窗外尖銳刺耳的風聲,塵埃與苔癬混雜出的鹹腥氣,一聲聲微弱的抽氣與低喘,夾雜在衣帛撕裂的牙酸聲中,消失在血肉交織的撞擊聲裡,泥地上的土,被眼淚暈成珠灰色的豆點,漸漸擴散,一切霧濛濛的,無法聚焦的瞳孔隨著地上的暈濕一同放大,那一瞬間柏貞以為自己會死。

最後,沒有一名姑娘能僥倖逃離魔掌,在所有日軍都完事後,她們像一頭頭待宰的母豬被驅趕上一艘隱在礁石後的小貨船,她們身上沒有衣服,僅存的只剩幾條遮羞的破布。當一夥人即將要離開時,柏貞走在隊伍最後方,她隱約瞥見角落裡還躺著個人,她鼓起勇氣提醒一旁的日軍,那名日軍用冷漠的口吻回道:「死了。」死了所以沒有帶走的價值。柏貞不顧那名日軍的反應,逕直奔向那格外骯髒與狼狽的角落,祂的雙手被折成一個完全不合理的角度,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私處甚至還留著凝固成深褐色的血跡,柏貞抖著手將自己身上唯一的一塊布輕輕蓋在祂的身上,這個動作使祂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五官,從虬結披散的長髮中露了出來,是秦姑娘,那個在牛車上第一個發現異狀的秦姑娘,那個提醒眾人事有蹊蹺的秦姑娘。柏貞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她們一夥人被塞進貨船中一間隱蔽的小貨艙,沒有人告訴她們要去哪裡、去做什麼,甚至沒人給她們衣服或食物,她們真的就像沒有生命的物品一樣被關在貨艙中,柏貞縮在艙裡,聽著外面那些日本兵用她聽不懂的日語對話,她努力從對話中辨識出幾個熟悉的詞語,可惜一無所獲,她不知道之後的命運會如何,她甚至不知道明天會不會到來,柏貞只知道,這艘搖搖晃晃的小貨船即將載著她離開這塊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土地。

她們是在南洋被放下船的,濕熱的天氣,茂密的叢林,散不去的煙硝味,被鮮血染紅的泥土,柏貞知道這裡是戰爭最激烈的南洋戰區,來接應她們的是另一群帶著槍的日本兵,她們再次被槍口指著,再次被最難聽的髒話羞辱,再次像牲畜那般毫無尊嚴地一路被押到駐紮基地。最後她們被關在基地旁的一間破木屋裡,木屋裡有數個小房間,房與房的中間會用一片比指頭還薄的木板隔開,屋裡已經住了來自朝鮮、中國或南洋的姑娘,在這裡每個姑娘都會被分配到一間房,不到一坪的空間裡只有一張床,豬圈都比這裡寬敞。這間木屋的管理者是名約莫五十歲的日本女人,姓藤田,柏貞聽其他姑娘都喊她「藤田桑」。藤田桑告訴柏貞她們,這裡是日本駐菲律賓的一處戰事基地,她們被人賣來這裡當慰安婦,白天要負責替那群日本兵洗衣打掃,晚上要陪他們睡覺。

如此直白、赤裸,毫無修飾或遮掩,就這樣把最不堪最醜惡,最難以面對的現實攤在陽光下曝曬,本來還可以自欺欺人的餘裕瞬間支離破碎,那些你不說我不說就可以假裝忘掉的現實,像退潮後捲土重來的巨浪,鋪天蓋地的將人滅頂。人性好像總是這樣,在跌到最糟最可怕的絕境前,老想著自己不行、不可能、辦不到,但當生命走到那個極致的痛楚時,人卻往往異常平靜,大概是知道人生的跌停板已然到來,因此即便那些最難以忍受的現實用一種最嘲諷的姿態降臨己身時,求生本能都還能用麻木與淡漠來湮滅思想、塵封靈魂,像某種被逼入絕境後的保護機制,最令人害怕的從來就不是谷底,而是跌落的過程。

聽完藤田桑的話後沒有人哭,即使是那些從牛車一路哭到貨船上的姑娘也沒掉一滴眼淚,柏貞並不意外,她知道人性就是那樣賤。

第一個晚上總是特別難熬。一片黑暗中,柏貞躺在冰冷僵硬的木板床上,身下沒有任何軟鋪或薄被,只有一團闃黑陰冷的影子伺機而動,柏貞並不怕,她反而希望自己能被那團影子吞噬,可惜隨著月上柳梢,那團黑影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屋內此起彼落的呼吸與啜泣聲,一陣又一陣,與屋外芭蕉葉的婆娑呢喃交織在一起,像極了海浪。

悉悉簌簌… …是布料摩擦木板的聲響,這細微的動靜在這死寂的像墳場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柏貞發現聲音來自她的隔壁,正當她抬頭望向那一牆之隔的房間時,一隻眼睛從木板的裂縫間望向柏貞。

「妳是今天新來吧。」那隻眼睛的聲音壓得低低的,顯然是怕被其他人發現。

「妳是哪裡人呀?」那隻眼睛沒給柏貞回答的時間,又自顧自接著道:「我叫白梅心,台灣來的,來這兒有三個月了,妳呢?」

柏貞感覺不出對方有什麼惡意,又想著既然來了打好關係肯定沒有壞處,於是開口答道:「蘇柏貞,也是台灣來的。」

白梅心聽見柏貞是自己的老鄉,開心地眨了眨眼睛,語氣不自覺地上揚道:「太好啦!這裡的台灣人特別少呢,能偶爾說一說家鄉話總是暖心的。」

柏貞反正也睡不著,於是兩個同樣來自台灣的姑娘,在異國他鄉,在一棟簡陋破舊的木屋裡,隔著一片薄薄的木板,藉著一個小小的破洞,在纏綿糾結的浪裡,交換了彼此的故事。

原來白梅心是個妓女,她的母親在窯子裡生下她之後便難產死了,在當時那個醫療技術落後的年代,生孩子對女人而言是道鬼門關,腳一踏錯人就沒了。於是小小年紀就沒了娘的白梅心,只能在其他窯姐有一搭沒一搭的施捨下長大,她從小看得便是女人討好男人的手段,她學得第一句日文不是你好,不是謝謝,而是好舒服跟大力點。白梅心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妓女也是人,也要吃飯,而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養活自己。隨著白梅心逐漸長大,她的眉眼間越發有種艷麗的風情,像她的母親。白梅心對此嗤之以鼻,她不屑提起那個蠢女人,那個被男人拋棄後還癡癡地為他生孩子,最後賠上一命的蠢女人,曾經有個待白梅心不錯的窯姐告訴她:「女人不怕醜,怕蠢。」

白梅心回憶到這兒時,眼睛都笑彎了,她的聲音甜甜的,像浸過蜜的棗子。

她說那個窯姐沒告訴她的是,女人怕蠢,更怕賤。

白梅心那個又蠢又賤的娘,除了給她一副好皮囊外,似乎把那身賤骨頭也留給了她,狗改不了吃屎,狗的兒子也一樣。白梅心最後還是愛上了一個男人,確切地說是個嫖客,才子佳人、風花雪月的故事他們沒有,那男人甚至已有家室,白梅心會愛上他只是因為,那男人在事後會記得給她披件衣裳,在她月事來潮不便接客時會拿錢來接濟她,會折一枝後山的白梅插在她的窗櫺上說「不同桃李混芳塵」,最重要的是,那男人像極了她理想中父親的形象,白梅心意外瞧見過男人與自己孩子互動的畫面,如果人間有天堂,那她堅信天堂便是在他的眼神裡,包容、溫柔、呵護,一雙柔情似水的眼睛簡直要把人溺死,那男人愛他的孩子,而那正是白梅心要的,或者說她要的是那樣的眼神,即使目光所及不是她,即使那千般溫柔不屬於她,但那樣的炙熱光是站在一旁都能感到溫暖,這便夠了,彌補她的缺憾,夠了。

白梅心講到這兒不禁嘆了口氣,貧賤其實是種基因,死死刻在血肉裡,你以為自己擺脫了,卻在不知不覺中重蹈覆轍。

那男人騙白梅心要去南洋開茶館做生意,他向白梅心承諾會把她好好安置在菲律賓,不會有人知道她的出身,他還會開一間茶館給她經營,她可以當一個開心愜意的老闆娘,只要她願意跟他走。

白梅心的聲音涼涼的,她語尾習慣性地上揚使每一句話都透著俏皮,然而這樣的活潑在寂寥的吐息間,像一塊放了太久的涼糕,甜得發苦。

再難過的日子,過著過著也就沒了。這句話的意思從來就不是苦盡甘來,或者倒吃甘蔗之類的;而是當你身處地獄時,再痛苦的經歷也會顯得平凡,這個道理柏貞從小就懂,現在也只是親身體會罷了。

在慰安所的日子很苦很累,同時也單調乏味,她們這群來自四面八方的姑娘,白天在藤田桑的帶領下替日本兵洗衣、做飯、打掃,等到天一擦黑,她們就得乖乖回到自己的小房間裡等待「臨幸」。慰安所裡有一面陳舊的牆,上面掛滿了每個姑娘的名牌,日本兵今晚要睡哪個姑娘,只要到牆前取下這個姑娘的名牌即可,無法預約,先搶先贏,比古代嬪妃的綠頭牌還激烈。若有月事來潮或身染疫病的姑娘,名牌會被暫時取下,這位姑娘的房裡也會點上一支紅燭以示區別,用來警告旁人不要靠近,或者防止日本兵誤闖。

柏貞第一次點上這隻紅燭是在來到這裡的一個月後,她的月事讓她得以在影影綽綽的燭光下,躲過三天的伺候。搖曳的火光在南洋濕熱的空氣中跳動,被海風吹散的影子在角落裡煢煢顫抖,單薄的黑暗,浮動的溫度,灼熱的星點,柏貞的手心有些濕了,她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常用來哄她的那幾句打油詩「新娘進房踩破瓦,跨爐火星把裙揚,娃娃吵著鬧洞房,今晚紅燭亮堂堂。」

柏貞唱著唱著竟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笑得汗濕的手直打顫,用來剪燭芯的剪刀從她手裡滑落,匡噹一聲,襯著那嗚咽哀鳴的笑,像極了花轎前鏗鏘作響的銅鑼。

這種地方,腌臢、泥濘、濁氣逼人,苟且與絕望交織成一張大網,罩住了花樣年華下應有的青春與笑容,遮蔽了希望,侵吞了思想,那種極致的黑甚至讓人看不清自己的影子,它模糊了過去,擱置了未來,到最後你會忘記自己是誰,那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擱淺,透著死魚的腐臭。在這種地方是沒有明天的,那些強顏歡笑的嘴角下藏著的委屈,被單上沾著的血漬,一夜過後臉上多出的瘀青和傷口。不能問,不要提,那種默契像一種憋氣大賽,只待誰先撐不住了,便偷塞一罐藥膏或暗自送些吃食,事後還得死不承認,那種默契虛偽得簡直可悲,但柏貞明白那種可悲是必要的,因為很多時候不把話說透是留給彼此的寬容,日子總還是要過的。

然而有個人例外。白梅心是整座慰安所裡唯一一個每天堅持起床梳妝的姑娘,她會將兩條大辮子盤成一只圓圓的髻,再用蒐羅來的貝殼珠子細細妝點,最後還不忘在頸間與額髮抹上香膏,她會精心挑選穿戴的衣裳,即使每件都泛黃破洞,她會用開朗的聲音向每個人打招呼,即使是昨晚剛糟蹋完她的日本兵,她工作時會哼歌,挨打時也不哭,只會用那種上揚的語氣笑著求饒,她永遠精力充沛,在她身上看不到那種理所當然的痛苦與悲憤,柏貞有種錯覺,好像白梅心不屬於這裡,她身處的不是離家幾千公里外的南洋,她不是慰安婦。

白梅心的特殊使她成為眾矢之的,其他姑娘們覺得她犯賤,上趕著挨操,被欺負了還樂呵呵的,她們總說白梅心來這裡不過是重操舊業,婊子在哪不是婊子。日本兵則覺得她有趣,第一次看見挨揍後還能嘻皮笑臉討饒的,甚至在晚上還叫得特別帶勁,於是每個日本兵都來找她麻煩,以至於白梅心的牌子每晚都被拎空。

柏貞一開始只是對白梅心這個人感到好奇,為什麼同樣身處地獄,有些人身上的光卻仍舊那麼耀眼。柏貞開始用自己的方式接觸白梅心,當沒有姑娘願意搭理她時,柏貞會悄悄陪她說兩句家鄉話,當那雙比旁人更白皙的手又添上新傷時,柏貞便暗自塞幾瓶藥給她,如此一來二去,本來就沒朋友的白梅心跟柏貞徹底熟了起來。後來的後來,柏貞回想起這段往事時才驚覺,她欠白梅心的這輩子都還不完。

「難道就因為我是妓女,我做過慰安婦,就得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一輩子活在內疚裡,過著苦大仇深的日子?」白梅心一面說著,一面將洗好的衣服擰乾。

柏貞接過衣服晾在竹竿上接道「難道你不委屈?你若不反抗他們還當你樂在其中。」白梅心沉默了半晌道:「我沒想那麼多,我只想過得舒心點,我這輩子還不夠苦?需要時時刻刻掛在臉上提醒自己?」沒等柏貞接話她又自顧自道:「我知道他們覺得我犯賤,好像總得奮力掙扎過一番才是貞節烈婦,可我不想那樣。」白梅心丟下手裡的衣服,一屁股坐到地上道:「你說我犯賤也好,不要臉也罷,我跟你們不同,我從小就長在那樣的環境,我已經太習慣在卑劣的夾縫中求生存,我只想過得開心點。」柏貞也跟著坐到她身邊,一面思考著她的話一面問道:「你有想過以後的事嗎?等戰爭結束後我們總要回去的。」白梅心沒有馬上回答柏貞的話,她只是愣了會兒,隨後便像聽到什麼驚天笑話般大笑起來,柏貞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生氣道:「你笑什麼!」白梅心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花道:「不是我要說,阿貞吶你是真的期待回台灣嗎?」柏貞不解地瞧了她一眼,白梅心見柏貞是真的不懂才直起身認真道:「妳不會以為回去後就沒事了吧?在他們眼裡妳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蘇柏貞了。」白梅心的聲音還帶著方才大笑過後的沙啞,喉嚨裡像滾著顆糖,有些稠,有些濁,柏貞聽著只覺得心頭悶悶的,沉的發苦。

「那我是什麼?」

「妳是我。」

白梅心這次不笑了,連音調都沉了幾分,不再上揚的句尾像掛了一只生鏽發綠的鐵錨,一路沉進柏貞的心裡。

「在他們眼裡妳已經是個放蕩的婊子了。」

沉甸甸的空氣輾壓過飽和充盈的葉片,連滾燙的風都揚不起一根枝條,滿目的綠脆生生地,似乎還能看見水珠凝結,鼻息間盡是風乾的鹽粒,泥濘的天,烏鴉鴉的,一股子黑雲壓城的氣勢,像漫出硯台的墨,拖著稀爛的尾巴,把陽光都泡濕了。柏貞躺在硬梆梆的木板床上,聽著屋頂上時近時遠的戰機聲,一會兒震耳欲聾,一會兒又細微的像風聲。柏貞想像自己在擰抹布,把引擎聲一滴一滴擰出空氣,她想從這忽大忽小的聲音中找出點什麼,這種感覺就像蒙著眼淘金,明知無用卻還是不甘心。

聽說日軍要撤退了,這是柏貞來到南洋的半年後。一次她無意間聽到兩名日軍的對話,聽說日本在南洋戰區的戰力逐漸吃緊,美軍採取逐一擊破的方式占領各南洋群島,目前南邊已有許多小島失守,整個東南亞島鏈被同盟國南北夾攻,很快就輪到菲律賓了。柏貞從他們焦急的語氣中聽出來,這種跳躍式的攻佔讓日軍很是頭痛,柏貞沒把握日軍能不能守住菲律賓,如果守不住日軍會不會撤退,撤退時會不會捎上她們。柏貞聽過很多軍隊在撤離時兵荒馬亂,帶不走的也不能便宜敵軍,該燒的燒,該殺的殺,甚至有些軍隊為了加快行軍速度乾脆捨棄老兵與婦孺也是常有的事。這些擔憂柏貞無人可傾訴,那些日軍只把她們當成洩慾與打掃洗衣的工具,不可能向她們透露出任何消息。聽著日漸頻繁的空襲警報,一次比一次接近的轟隆引擎聲,好像連鹹腥的海風都遮掩不住爆炸後四散的硫磺味。

這半年來柏貞也算是看清了現實,在這裡沒有女人,她們只不過是和狗差不多的玩意兒罷了,日軍不高興了隨便抓個姑娘來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根本不會有人管,甚至有的日本兵晚上喝高了,直接把姑娘拖出房間強暴也是常有的事。在這裡不要說女人,她們連人都不是。柏貞知道如果真到了撤退那一步,她們一群姊妹被拋棄甚至殺死也只是遲早的事,想活命就得逃。

可要怎麼逃?柏貞難住了,軍區每晚都有駐兵看守,藤田桑每日戌時便會到慰安所點名,任誰不見了都難逃法眼。

這事得有個人商量,柏貞在腦子裡將身邊所有人都過了一遍,發現竟無一人能幫上她的忙,就在柏貞眼前一片黑暗,自覺小命不保的同時,簡陋的隔板對面傳來熟悉的問話。

「阿貞你睡了嗎?」是白梅心的聲音。柏貞想起來了,今夜她因月事來潮得以免了一夜接客,而白梅心則是前段時間被日軍戲弄打折了腿腳,才換得藤田桑通融允了她三天休息。兩人難得有時間能在夜裡敘敘話,白梅心自然不會錯過這般好機會。柏貞實在是走投無路,心急無奈下便將事情的緣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白梅心,甚至連自己想逃跑的秘密也絲毫不避諱地宣諸於口。柏貞以為自己會被對方嘲笑,或者白梅心會勸她放棄,畢竟之前那幾個逃跑失敗被抓回來的姑娘,被打成什麼樣子大家有目共睹,甚至被綁到軍區大門口輪姦後槍斃的也大有人在。逃跑的風險太高,被抓回來的機率太大,正常人都寧願窩在原地等死,好歹能活久一點。柏貞都做好了被嘲諷甚至告密的心理準備,殊不知夾板對面只是沉默了半晌後道:「如果妳說的是真的,我或許能幫上一二。」

「妳… …妳說什麼?」柏貞沒想過會是這樣的答案,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我興許有法子能助妳逃走。」白梅心的語氣很是平靜,在徒留風聲與曖昧喘息的夜晚顯得格外突兀,像濃墨重彩下的留白,平添懸念。

「下月初三,後方補給的物資會從北方下來,補給船會一艘艘停在呂宋港口附近,屆時營區內的閒人都得去搬貨,這些補給大多都是槍炮彈藥等耗費力氣的重傢伙,沒個半天可搬不完,那天營區裡所有人肯定都忙得腳不沾地,你便趁亂碾進裝槍炮的大箱子裡,隨船回台灣。」白梅心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搔著人心的羽毛尖子。柏貞聽完白梅心的話後忍不住暗暗心驚,這樣靈通的消息她是如何得知?可不可信?就算可信她又為什麼要透露這樣關鍵的消息給她?畢竟是生死攸關的事,柏貞忍不住往最壞的方向想,她是不是想誆她。

大抵是白梅心的態度太過冷靜以至於讓人感到敷衍,柏貞的語氣多了一絲刻薄。

「妳確定嗎?我記得不久前才來過一次補給艦。」

「不一樣的,上次來的那艘是要混淆美國視聽的餌子,外邊看著氣派裡頭實際上根本沒放東西。這次來的船會比上次小很多,也更低調,為了躲開襲擊甚至不從呂宋主港上岸。」

「妳怎麼知道這麼多?」

隔板對面沉默了下來。或許是白梅心的聲音太甜了,也可能是今晚的風有些沉,這段空白讓柏貞覺得冷,無盡的冷。

「我懷孕了。」白梅心的聲音黏糊糊的,字與字之間像蘸了麥芽糖,將成句成句的話繞成一團看不見中心的漩渦。

「怎… …怎麼會?」

孩子是誰的?這事兒多久了?妳生不生?

柏貞覺得自己被吸進去了。

「孩子是小林桑的。」

柏貞懂了。

小林桑是軍區裡負責巡邏守衛的隊長,一切出入軍營的事物都得經過他的同意,如果是他透漏給白梅心的消息應該不會錯。

明明是值得開心的事,柏貞卻只感到掌心發冷,汩汩湧出的冷汗在掌紋間噴薄出一條條洶湧奔騰的長川,連躁動的血液都無法溫熱逐漸冰封的河谷。

柏貞突然想起來,這陣子小林桑總藉口衣服洗不乾淨來找白梅心「麻煩」,他總把白梅心單獨帶到營區附近的防空洞裡,柏貞起初還擔心白梅心會在洞裡挨打,現在想想,揍人何必帶到防空洞裡,真傻。

「妳會跟我一塊兒走嗎?」問出口後柏貞才覺得自己可笑,答案明明顯而易見。

「我不走。」白梅心的聲音很輕很柔,像童年裡香甜鬆軟的糯米糕,美好得有些諷刺。「我跟孩子要留下來陪他。」

勸慰或者說服,柏貞說不出口,她知道白梅心也不需要,柏貞不能理解白梅心那種近乎愚蠢的勇敢,就像她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能在地獄裡笑靨如花。陰慘慘的夜裡,柏貞在白梅心身上看到了自己渴望多年卻也畏懼多年的東西,今晚沒有月亮,柏貞卻突然想起了那件衣角泛黃的白布衫,透著盈盈的光擁抱著她。

貨船比柏貞想像得更小,鐵灰泛綠的船身上垂著幾條定錨用的布袋,狹長流線型的船體破開墨色的海水潛伏於尖銳的礁岩背後,灰黑的船艙裡看不清動靜,只有清晨的海霧在金屬與玻璃上留下大滴大滴的水珠。

她們一群姑娘天還未亮就被藤田桑一一叫醒,準備去岸邊搬貨。白梅心的消息是正確的。她們當天早上在睡眼矇矓下,才被通知要去一處隱蔽的港口搬貨回來,在這之前全然沒有人知道先前那艘補給船只是幌子。

柏貞排在運貨隊伍之間,神情不由顯得緊張起來,她按住自己的心口試圖緩和那過快的心跳,沒事的,柏貞想,白梅心說過,貨船會在酉時以昏暗的天光為掩護悄悄離開呂宋島,也就是說她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準備,不急,柏貞緩了緩面容,手卻不自覺地將衣領攪得更緊。

經過一整個早上的奔波勞動,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吃飯,所有人都累得精疲力盡紛紛放下手邊的事務,連搬到一半的貨也不管了,找個角落擱著,吃飯皇帝大,先把肚子填飽再說。柏貞看準這時候所有人都在營區用餐,連船艙裡駕船的士兵都不在崗位上,便趁機鑽進貨船中一只兩人合抱的木箱裡。

破碎的光從箱板間透了進來,從淡白到橙紅,最後一點一點陷入黑暗,柏貞不知道自己究竟躲了多久,她只聽見來來回回的腳步聲,不時有人經過她的面前又一次次遠去,每當有人來她都提心吊膽,深怕被誰揪著衣領拖出來。

一次又一次的擔驚受怕使柏貞本就緊繃的精神達到前所未有的疲乏,就在她即將爆發之際,柏貞驚恐地發現自己被人抬了起來。

「通通開箱檢查,一個也不准漏了。」一名長官領著幾名士兵將貨船上的木箱一個個搬了出來。

「大人行行好,這些箱子都是方才檢查過的,再檢查耽擱了回航的時辰,上頭追究下來我們擔待不起呀。」貨船工人實在不想將那些笨重的箱子再來回地搬運開箱,耗時費力不說,萬一耽擱了回島的時間,上級追究下來遭殃的肯定又是他們這些沒權沒勢的工人,誰也不會替他們說情。

「叫你們開就開!哪來這麼多廢話!」長官粗暴地一面吼一面動手拆開手邊最近的箱子,工人們見狀只得上前幫忙。原來是營區臨時抽查點名,發現有人不見了,懷疑是躲在船上想偷渡回台灣。躲在角落木箱裡的柏貞聽著外面的對話,嚇得全身發顫,她用冰涼的手摀住自己的嘴,將整個身體蜷曲得更小,像溺斃在羊水裡的死胎,一個,兩個,三個,下一個就是她了。冷汗幾乎將柏貞的後背打溼,比擂鼓更劇烈的心跳使整個木箱幾乎在震動,這次真的完了,聽著頭頂上木片劃動的聲響,柏貞想起那些逃跑後被抓回去姑娘,她們槍斃後的屍體被高高地掛在了營區的正門口,像迎風搖曳的旗幟,黑紅的血沿著旗桿流向地面,那種對於入土為安的執著,最終在殷實的土地上陷出一窪紅褐色的墳坑,柏貞看著被自己抓到流血的手臂闔上雙眼。

「走水了!」

一聲驚叫劃破傍晚混濁的天空。

「怎麼回事?」領頭檢查的長官停下手邊的工作問道。

「報告長官!營區的穀倉和宿舍都著火了!」

聽到穀倉失火的消息,長官連忙率領眾人前去救火,排查木箱一事竟就這麼被擱置了。躲在木箱裡僥倖撿回一條命的柏貞除了後怕與狂喜外,更多了一絲不願去細想狐疑。一切都是巧合而已,柏貞拙劣地安慰自己,穀倉裡的糧草本就易燃,宿舍裡又經常有士兵在裡面抽菸,這兩處著火沒什麼好意外的。

還沒等柏貞緩過神來,外頭便傳來了兩名工人的對話。

「欸我聽說縱火的人犯已經抓著了。」

「這麼快!我還以為今晚沒抓到人走不成了。」

「可不是嗎!我聽說縱火那傢伙跑沒多遠就被逮著了!哈哈!」

「這是為何?可別是個瘸子吧?」

「非也非也! 那人可比瘸子難跑多了。」那名工人故作神秘道。

「哈!你可別吊我胃口了吧!說是不說!」另一名工人有些急切道。

「那是個女人,還是個懷了孕的女人!」

「懷孕的女人?她是瘋了吧?」

「誰知道?說不定是敵軍派來的間諜,你沒看到她被打得多慘,孩子都被打掉了,那血呀流得… …嗐!不說了!晦氣。」

「我看那女人八成是間諜,你想有誰願意冒著被打死的風險幹這麼缺德的事兒。」

「說不定是個瘋子,哈哈… …」

後面的話柏貞已經聽不到了。她滿腦子都是今早白梅心拉著她的手告訴她的話。「別擔心。」白梅心用她指尖發涼的手輕輕勾了勾柏貞,似乎是發現了柏貞的緊張,她用自己那雙同樣冰冷的手溫熱著柏貞冒著冷汗的掌心。「我會幫妳的。」語尾還是那樣微微上揚,有些不著吊的甜膩膩。

柏貞覺得自己大概是耳鳴了,四周死寂一片,腳步聲、交談聲、碰撞聲,甚至連浪濤拍岸的聲音都消失了,但她知道自己沒聾,因為她清楚地聽見了白梅心的哭喊,聲嘶力竭,撕心裂肺的哀嚎,這次白梅心沒有笑,她哭得比誰都大聲,但拳頭還是沒有停下,踹在她肚子上軍靴也沒有停下,只有鮮血因為流盡停下了。那一刻過去所有的一切都在柏貞的眼前浮現,母親、白元襄、王姨、劉太太、秦姑娘、第一個強暴她的士兵、第一根紅蠟燭、陳舊的白布衫、簡陋的木板房… …最後一切的一切都定格在白梅心的那句話「別擔心,我會幫妳的。」

貨船引擎聲在煙火塵燼的夜空中響起,今晚的月光泛著一種奇異的光暈,像一隻溫柔而疲倦眼睛,小小的船擁在浮沉的濁浪裡,順著月光的注視,搖搖晃晃地駛向遠方… …

評審評語(按姓氏筆劃排列)

高桂惠老師:

本篇小說選題具有綜觀視野,從女主人翁的清朝家世,到鄉村的剽悍民風,十七歲真情的失落,接著隨著她的際遇,由受騙轉賣、流離至南洋,在時間與空間的跨度上駕馭得十分流暢。

至於題材方面,雖是寫窯子的悲苦,卻充滿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義氣與人性的光輝。本篇最大的優點應該是作者的「感覺」書寫與抽象情緒的具象化,十分細膩而且具有很深的感染力,如開頭的「光陰如鐵鏽的味道」;戰爭中遠遠聽到隔壁的哀求哭號以及日本軍的咒罵等等聲音,如「岸上死魚的拍打」;蘇家的沒落「衰退得比冬天的殘花還快」;還有那件失落的、漿洗整潔的衣服在月光下的描寫;在菲律賓慰安婦日子,如「靈魂深處的擱淺,如死魚的腐臭」;寫慰安婦被視為放蕩的婊子,「像漫出硯台的墨」等等,尤其是慰安婦的受苦與情誼,描寫的功力極為精彩到位。

小說以母親小時候哄她的打油詩來反襯日子的苟且與絕望,點出主題的無言控訴,以喜寫悲,其悲益增,題目設計深具巧思。

楊隸亞老師:

這篇歷史小說,是我心中首獎。

這是一篇描寫二戰期間,大約1943年左右,台灣的女性被日本兵拐賣去當時日本在菲律賓的軍事基地,成為慰安婦的一段歷史故事。以歷史題材回憶過去,文字非常好,描寫細緻,耐讀,非常寫實動人。尤其,對女性的理解和描寫,很令人驚喜,並不是單純抱持著憐憫同情的態度,上對下的眼光,而是以一種更平視的眼光去看待女性。

台灣女性被賣去當慰安婦的故事,讓我想到紀錄片《蘆葦之歌》裡面的陳蓮花阿嬤。大稻埕有一個展覽空間,叫阿嬤家-和平與女性人權館,是台灣慰安婦紀念館,同學有時間可以去看看。

期許本篇作者參加更大型的比賽,作者擁有的格局和能力,包括對世界關懷的心胸,都非常開闊。

嚴紀華老師:

這篇小說以日戰時慰安婦為題材,敘述了慰安婦深沉的悲情。題目大紅囍燭命名極佳。囍燭的意象原本指向洞房花燭歡好之時,而慰安婦的紅燭點燃意味著她們因月事得以免除性服務稍得喘息,竟是另一種恩典了。這樣的命題,延伸了深刻的反諷,與小說情節的發展相得益彰。

人物刻畫立體,下墜式情節鋪陳精彩,或穿插時序,或說因果,見跌宕起伏。故事主要鎖定女主人公蘇柏貞命運多難,從進城做工養家→被騙賣身成了慰安婦→不甘的屈服→遭受迫害的隱忍→戰地裡結識白梅心→選擇逃跑活命→縱火之亂中逃脫檢查,踏上返鄉之途。中間穿插著女主人公「衣角泛黃白衫」所勾連的年少時曾有的愛戀,以及在似乎幸運逃脫的尾聲處又有伏筆隱藏著返鄉後可能遭人鄙視的情境不堪,組構了慰安婦無望的等待、掙扎生存、對未來的未知的惶恐,其中有巨大的、靜靜的悲哀。而另一個形象鮮活的人物是慰安婦中妓女出身的白梅心,從回憶賣淫生活愛上嫖客的的「犯賤」癡傻,到現實中在地獄裡笑靨如花的不同的生存哲學,再到懷了日軍小林隊長的孩子,以及「與孩子留下陪他」選擇。最後因縱火幫助蘇柏貞被發現遭活活打死。以「犧牲」的婦人性自成悲劇的典型。其中,與小林隊長的交往情節或可再擴充發展,將更可觀。

文字書寫流暢優美,意象比喻貼切,由景物見人情,見傳神之筆。如起語:「光陰流年有一股鐵鏽的味道,嘗起來有些苦,又腥又澀,混雜著幼時無法理解的酸楚,讓人想起腐朽的門閂或者童年裡那雙再也穿不下小涼鞋,迷迷濛濛的,像淚更像血。」

「柏貞覺得此刻的自己像頭待宰的老黃牛,屠刀般的視線將她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論斤秤兩地叫賣。在那種令人窒息的視線中,柏貞竟然感到一種多年後可悲的熟悉感,……像暈在白布上的藍染,由淺而深,由點到面,一種漸層式的猖狂,柏貞頂著那與生俱來的階級桎梏,拚著最後的氣力抬頭直視那雙發著光的眼睛,那雙濛著微雨的剪水秋瞳,此刻竟與多年前,那雙佈滿皺紋的眼睛對上了。」

「整整二十四年的歲月,最後離開時,竟也不過是一只小包袱罷了,深褐色的破布袋輕的像被榨乾了水份的蘿蔔乾,扁餒空虛,一如抱著它的人。光陰流轉一如既往,……二十四個春秋的度日如年,好像把所有的酸甜苦辣都集中匯聚到了這三天,像煎得過久而發苦的藥汁,辛澀而令人鼻酸。」

結語「貨船引擎聲在煙火塵燼的夜空中響起,今晚的月光泛著一種奇異的光暈,像一隻溫柔而疲倦眼睛,小小的船擁在浮沉的濁浪裡,順著月光的注視,搖搖晃晃地駛向遠方……」這樣開放式的結局似乎感覺作者以悲憫之筆給人間安置了些許的希望。

總的而言,這篇小說無論在行文佈局上皆見功力,推為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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