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屆文學獎-短篇小說組-帶我去月球
佳作
帶我去月球
醫放四‧陳彥新
自我介紹:
陳彥新,1999年生的無神論者,常被誤會是gay的泛性戀,喜歡看電影,是史丹利庫柏力克的粉絲。
此外最愛《海上鋼琴師》,養了兩隻豹紋守宮,享受著不被愛的特權之外支持龜山是林口神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得獎感言:
這是一個關於愛、成長、喜悅與悲傷的故事,在成長中我無數次的思考著存在的意義,卻是徒勞無功。
書寫這個故事時我坐在電腦前哭泣了無數個夜晚,發呆比書寫的時間還長,最後寫出了15萬字,然後精簡成這部乏味的白話小說。其實投稿之初並未期待得獎,畢竟比起小說,這個故事更像是我個人的碎碎唸。因此,我不會感謝你閱讀這個故事,但希望你能從文字中解放自己,學會愛著自己
帶我去月球
每一位小說家的第一部作品通常都是自傳。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第一章:B612
狐狸得到了小王子的豢養,而小王子也從狐狸身上學到了珍愛著自己玫瑰的情誼,但又有誰知道狐狸是否真的需要小王子來豢養他,也許他只是寂寞。
阿程和我是高中同學,我們都是班裡特立獨行的人物,不同的是,我是一位只專注課業的兩腳書櫥,而他則鄙夷一切「分數狗」的鳥兒,翱翔在空中俯瞰著萬物。他是一位無論什麼季節都穿一件學校管樂團薄外套的怪咖,他的身高不高,大略比我還要矮了五公分,我卻總是能在好幾公尺遠的地方就用他身上穿的衣服辨認出他,他喜歡打籃球,但是他的身上從來都不會沾染大男孩打球後的酸臭味,或許是因為我特別喜歡他身上的味道。和外表粗曠不同的是他很喜歡吃甜食,也因此我都叫他「臭三八」,但我的心裡更喜歡叫他「小王子」。
他的外型並沒有特別出眾,不招人喜歡也不招人討厭,他是個追求自由意志的孤僻者,是眾師長眼中的問題生,卻也是帶領我們反抗枯燥煉獄的聖人。開始對他有印象是因為在高二第一次段考後班上換了座位,他坐到我的隔壁來,也因為這樣,他走進了我人生的崎嶇之路。我們開始熱絡起來是因為學校舉辦英語歌唱比賽,他負責創意發想,而我負責安排與實現他的願望,那時我們才發現原來放下偏見時的我們是如此地完美卻又顯得有些突兀,那是一種美,一種既衝突卻又和諧的畫面,就好像是放著高雅古典樂的表演廳裡有舞者跳著 breaking,我不只一次收到從師長發來的警告,要我遠離「只顧著玩而不讀書」的他,但他們的警告卻成為我與他之間消遣時光的最佳話題。我們會一起嘲笑那些古板師長給的荒謬建議,也會互相嘲笑著對方,他叫我「書呆子」,而我則笑他「白癡」。就這樣我和他愈走愈近,他會貼著我偷吃我買的蝦餅,而我會搶他的麥香紅茶來喝,或許是這樣的親密關係,他也開始疏離我。
高中二年級的寒假,我開始著手準備考大學的課業,也因此我與他的聯繫逐漸變少,但我依然記得開學的第一天是他的生日—同時也是情人節,我為他做了巧克力蛋糕,從可可豆研磨、烘培、蒸煮定型到蛋糕體的製作,我忙了兩天的時間,只為了將那塊蛋糕假裝豪不在意的甩到他臉上,再酷酷的配上一句:「這是我多做的,還不快吃一吃再跟我說謝謝。」
但,我失敗了。
當我將巧克力蛋糕送到他面前,他臉色鐵青地告訴我:「我討厭吃甜的」。但他還是嘗了一口,吐出一句:「這他媽是什麼,怎麼這麼甜?」我忍耐著淚水,硬是從嘴中擠出了幾個字:「靠北喔,我就說多做的你還嫌,不爽吃就還給我吃啊。」然後奪走他只吃了一口的蛋糕。下課後我獨自一個人坐在科學館的走廊吃著那一塊蛋糕,聽著不遠處那些又熟悉又陌生,對我又好卻又傷害著我的人們幫他過生日,吵雜的聲音震破了我的耳膜,我想那大概是這世界上最安靜的時刻了。
那晚他打了電話,1 分 34 秒,或許是因為他的用字太過尖銳,也或許是因為我知道他並不是故意要傷害我,很多年後的今天我仍然記得那種絕望感。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原來真正的痛是哭不出聲音的,原來真正的難過是如此的真實,原來哭到最後會乾嘔、抽搐,原來哭累了,睡上一覺還是不會變好的,那一切如夢似幻。
過了不久,他交了一個女朋友,是我們班男生覺得最可愛的女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不再是點頭之交,在路上能避開的眼神接觸我們都很巧妙的避開了,或許沒有共通語言也是一段關係的共通語言。就這樣,因為高中生涯有一半都在考試中度過了,我因為提早一步上了大學所以自願加入學校的畢業典禮籌辦會,總是請公假拍攝影片來避免回到班上。
我曾以為高中生涯就這麼平靜的過去了,沒有誇張的渲染,沒有無法割捨的情誼、沒有你真的會恨一輩子的敵人,也沒有能夠聽你哭訴一整晚的朋友。畢業的前一天他舉辦了告白大會,一場讓我們可以在畢業前向別人用喇叭大聲喊出想說的話的八點檔灑狗血催淚橋段。我鼓起了勇氣從他的手裡接過話筒,我有點忘記我說了些什麼,只記得他走向我並抱緊我,記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也記得他抱緊我時的那一份溫度和力量。畢業後他選擇自己創業,而我選擇繼續讀書,我總是會在煩躁的夜晚想起他,想著:如果是他的話會怎麼解決這些事呢?
我還記得那晚,我在床鋪上輾轉反側,他的臉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或許是因為想從他身上獲得些什麼吧,我在很晚很晚的冬天夜晚騎車去找他吃宵夜。他和高中比起來成熟了許多,臉孔也沒有了稚氣的味道--或許是因為他大學休學後當了兵的關係吧,我總覺得他的氣場略顯不同。我和他聊了許久,聊到了這幾年我是如何在迷茫中找到自我的價值、聊到了我花費多大的心力才下定決心離開我的學校、聊到了我們曾經相處間的疙瘩顯得多麼可笑、聊到了他開始創業的契機,聊到了好久好久以後的未來……他給了我一張票,是他公司樂團的演出票券,他很堅持一定要我和我一位關係很好的高中朋友一起去看他。
那是我第一次穿著西裝出門,我從未感到如此緊張,擔心著或許我的衣著有失禮儀,甚至是擔心著騎機車赴宴是否會讓他掉價。打理好了自己,我鼓起勇氣踏入了那富麗堂皇的大觀園中,或許劉姥姥能夠裝出她對大觀園的好奇,讓別人覺得她是一位討喜的人,但我已經緊張到連假裝的功夫都沒有,所有人穿著一整套的服裝,而我還穿著略為不合身的衣著,和朋友吃著從夜市路邊攤買來的炸薯條,那個世界是如此的耀眼,彷彿沒有一絲陰影的落腳之處。
我就像是那個他身邊遮掩住光芒的塵埃,也許我根本不配成為他的朋友,而是他人生路上的一顆小石子,不礙路卻礙眼。
我深吸了一口氣告訴阿程:「我明天還要上班」,便倉促地與朋友離場,阿程似乎看出了我的顧慮—也或許只是我太自以為是了,他希望我可以留久一點,但我卻想逃離出那一片燈紅酒綠,找到一絲苟延殘喘的機會。
走在凌晨無人的街道上,冬天的寒冷刺入我的鼻腔之中,那是我第一次在朋友面前流淚,我沒有做多餘的解釋,他也沒有問多餘的問題。讓這個問號懸在那邊似乎已經是我們兩個之間的默契了。
我曾看過一部電影,電影的大概內容我已經忘了,但我還記得一句話:時鐘上的針總是能走回原點,但逝去的那些時光卻再也回不來了。或許某些人的世界終究是容不下他人的存在,他走了,世界依然公轉著,只是那茫茫人海中,再也沒有我熟悉的背影了。
第二章:活 到 15 歲
如果有人問這個國家是什麼時候推行反霸凌教育的,我一定會非常清楚地回答他:是在我國中一年級那年。
小學畢業後的我一直非常期待著上國中,總覺得進入國中之後會有更精彩的生活,直到生活給我一頭棒喝,將耽溺於美好未來憧憬的我揍醒,再將我推入那深不見底的泥淖之中。我的國中生活就好像是彩色電影還沒有被發明的時代,那時大家都喜歡看黑白電影,直到有一天彩色電影被發明,就沒有那麼多人喜歡看黑白電影了,但是人們總是會懷念著黑白電影時代的唯美氣息,懷念著那充滿著歡樂與難過又略帶了些許浮誇的演技。
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也忘記是什麼時候結束的,只記得大腦總是將這段記憶深埋起來,醫師說那是我的 PTSD,他鼓勵我梳理這段回憶,我盡力回想了許久,翻了很久的日記也看了好久以前與別人的聊天紀錄建構出當年的回憶,盡力地不讓我那愛說謊的腦袋欺騙我。
我是一個妥瑞氏症患者,從國小開始我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發出怪聲,也因為聲調比較高,因此被人罵是娘娘腔、人妖、打嗝怪。當時的我因為沒有受到什麼實質上的傷害,做出的反應僅只是哭泣而已。
他們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被霸凌的人一定是因為做錯了什麼事才會被霸凌。我永遠記得升上國中的第一天,那個惡魔在全班同學面前嘲笑、模仿我的聲音來逗全班的人笑,從那天起我成了班上同學欺負的對象,一開始只是在班上,後來則到了隔壁班,最後甚至是全校,在我最難受的時候我一位小學時期很好的朋友也到處編造我國小的「事蹟」來供其他人嘲笑,經過圖書館時有人看到我就會直接大吼「娘炮」並大笑離開,走廊上一群陌生的男生也會做出猥褻的姿勢嘲笑我,他們把我拖進去廁所「檢查」,國中男生不懂事的舉動對他們來說並沒有什麼,對我來說卻是撕心裂肺的痛。
那一年是教育部第一次實施反霸凌問卷,也是唯一一屆記名問卷。學校向我們保證他們不會洩漏學生的隱私,我就放心的填寫了,直到有一天那個惡魔把我叫出去教室外罵了很久。他罵我沒有男生的樣子,他說我很討人厭、他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沒資格活在世界上的廢物、他說要我自殺的時候不要跳河,因為那是對河的一種污染、他也說是為了我好,說我會被霸凌都是活該。連我最喜歡的生物老師也說:「奇怪了,哥哥都不會這樣,為什麼弟弟就這樣怪怪的。」無數次,我試著求救,他們卻急於將這些見不得光的事活埋到土裡。
曾經我以為輔導處是保護我的地方,我將我的情況告知了當時負責輔導我們班的輔導老師,她答應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卻轉身告訴了那個惡魔,於是這些狀況就變本加厲了。我開始被「矯正」走路姿勢,他告訴我:如果我不矯正的話,上高中會被人強姦,所以他是為我好。班上的男生負責把我的肩膀壓在牆壁上,班上的女生則負責在我走路姿勢不正確的時候告訴班上的男生。他也在班上桶餐主食不夠時不分青紅皂白的在全班面前罵我貪婪、暴食,儘管我未曾搶過別人的食物。
那段日子是我最痛苦的時候。我問了我母親:能不能讓我打男性荷爾蒙、或是做聲帶手術,她告訴我沒關係,因為她想要一個女兒,說完之後她回房間睡覺。日文中有一個獨特的漢字,「玉響」,就如同碎玉碰撞在一起時發出的聲響,這個詞所指的意思是短暫卻又歡樂的時光,我很喜歡這個用詞,文辭華麗卻又帶了些許悲傷。
國二時,有些人看不下去這樣的風氣—或許他們非常同情我的境遇吧,我開始與他們成為朋友,儘管他們曾是參與傷害我的那群人之一。那是我國中時期最歡樂的時光,然而這份歡樂持續不久。
國二下學期的有一天,我在學生的 Facebook 社團裡面看到一個測驗,測驗要我們標註一個全世界只要有他就好的朋友,它讓我想到了那個對我很好的國小同學,於是我就標註了他的名字。隔天他跑到了我們班裡,要我把那個留言刪掉,說這樣很丟臉,他質問我為什麼要標記他,而我也只是笑嘻嘻地跟他說:「沒有啦,我就是隨便亂標的而已啊。」
那天我在學校地下室哭了很久,哭到眼睛都乾了還去保健室請保健室阿姨幫我滴了幾滴眼藥水。
再過了不久,升國三的有一天我在 Facebook 的學生社團裡看到有人貼我的照片搭配著一段文字寫著:這是哪班的大肥豬?
我收到了好多的訊息,但不是關心我的,而是嘲笑我的,其中有一則訊息是:「你做人這麼失敗,為什麼不去死一死」,霎時我的腦袋就好像被轟了一槍,那是一種炙熱的、感覺好像能在空氣中聞到燒焦味的一種感覺。
許多人說太宰治所說的「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所指的是太宰治的厭世情節,但,真正體會過的人才能懂,太宰治真的非常愛這個世界,他也認為身為人類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甚至是一種特權,所以在他的人生如同爛泥一般的時候,他掙扎地向上爬,卻愈陷愈深,就好像被人壓著腦袋一樣,漸漸地他開始了解到--或許錯的不是其他事物,而是他,他的存在玷汙了生而為人的那種優越感,於是他選擇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是一個陽光很刺眼的夏天午後,留下一封遺書,自以為是的分配著自己為數不多的遺產,我從三樓跳了下去。
太宰治很幸運的重生了,然而不幸地,我只摔斷了我的腿,在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之中打滾著。
好痛,我怎麼還沒死。
那之後我開始傷害自己,一開始我拿美工刀割自己的皮膚,後來我開始割腕,最後一次割腕時我將照片傳給那位要我去死的人,或許我覺得照著別人說的做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朋友,於是我發了一篇文章,文辭懇切,以我的破爛文筆來說,那已經是我能寫出最好看、也最煽情的劇本了,也因為這樣我被那位傳訊息的同學罵:「你根本就沒有割吧,你這樣是要害我被老師罵嗎?」,最後,班上朋友的父母看到了那篇文章,也告訴那個惡魔。
暑假很快就結束了,開學的第一天,那個惡魔跑來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很生氣,氣我給他製造了麻煩。為了不讓那個覺得我很討厭的同學更討厭我,我只好撒謊說那是我拿盤子的時候摔到的。而那個惡魔也就這麼相信了。
好多年過去了,我對那個惡魔的想法並不是恨,而是久久不能理解為什麼會有這種人存在。我很感謝當時陪伴在我身邊的朋友,讓我認識了自己並不奇怪,也很感謝在國三遇到的輔導老師,認真的為我指了一條路,那年我看了很多位心理醫師,但我總覺得他們又貴又沒有用,每天吞快三十顆的藥物也讓我非常厭倦,索性連回診都不去了。
國中畢業之後我時常想到那時的痛苦回憶,我試過很多方法轉移注意力,也開始花時間沉溺在書與電影的世界裡,我開始幻想著國中時期的美好回憶,我也開始向他人捏造我的完美童年故事,起初我會為我所說的謊感到罪惡,後來我開始將這些視為理所當然,最後我開始相信了這些故事是真的,然後也再也沒有感受到那些回憶帶給我的痛。
大學時,我修了一堂心理諮商課,老師花了很多的時間和我們互相認識,他要我們去檢視曾經與別人的對話紀錄,而我也在那陰暗的一隅看到了那則刺眼的訊息。
我哭了很久,我想起了那些童年往事,那些甜蜜、不堪、畸形卻又斑斕的過往,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個多禮拜,沒有和任何人聯繫,也沒有使用任何通訊軟體,最後甚至是忘記我是怎麼躺在病床上的。
我花了很久的時間嘗試著和醫師溝通,顏醫師是我遇過最願意聽我說話的醫師,他逐漸地引導我去面對那些塵封已久的痛,也讓我逐漸建構出那些失去的記憶。我很感謝他對我的救命之恩,儘管過程非常痛苦且漫長,最後我還是活下來了。
我很常告訴別人:活到 15 歲,我的命是撿回來的,或者,在 15 歲那年我早就已經死了。或許當年的我根本沒有那個勇氣跳樓,所以選擇在三樓躍下,我很感謝當時我的懦弱,讓我能在一路顛簸之後體會到人生的美與痛,我很感謝那些陪過我走過低潮的人們,是他們讓我認識了我自己、接受了我自己。
第三章:雨季來臨之前
「你怎麼又忘記帶傘了?」這是我國中時最常問別人的一句話,雖然語氣中透漏著不耐煩,我卻還是很常幫朋友們撐傘。
大部分的人都住在與我家相反方向的地方,我卻很享受著在路上撐著傘與他們聊天的感覺,那把傘就好像是一個房間,沒有窺探者,更沒有所謂的被窺探者,只有兩個喜歡聊天的國中小孩,彷彿沒有人能夠闖入那個世界。
我很喜歡和阿瀚一起回家,國中時我們是班上少數下課後不用到補習班報到的幸運小孩,我們最喜歡從學校的側門放學,步行大約五分鐘去吃路口那間米苔目,我至今仍然能想起和他吃米苔目時講一些下流黃色笑話時嬉戲打鬧的光景。
其實我和阿瀚一開始並不熟,我們可以說是不打不相識。國一時我們幾乎沒有任何的交流,直到有一次我們的段考成績很接近,當時我們班是用成績分座位的,也因此他坐到了我附近。起初他很排斥跟我說話,有次改國文考卷的時候我發現我的成績錯了,因此找到批改考卷的他,那天他的心情很差,脾氣暴躁的我們於是開始對罵,我們也因此被罰打掃圖書館,而在一次次的「交流」中我們也變成最好的朋友。
我很喜歡跟阿瀚說話,他很喜歡講一些很白目卻又夾雜著些幽默感的話。我們的喜好可以說是南遠北轍,他喜歡打籃球,而我則討厭運動,他喜歡吃吃甜食,而我則喜歡喝黑咖啡,他喜歡看熱血漫畫,而我則更偏愛少女漫畫。
阿瀚是一位神經很大條的人,總是忘東忘西的,儘管夏天的放學時間總是會下雨,他都未曾帶過一次傘,也因此幫他撐傘成了我的特權。
「嘿!撐傘阿」他語氣略帶命令地將手臂勾過我的肩膀,矮小的身型不知怎地,總是能勾得到我身上來。
「你吃屎啦,淋雨回家啊」,雖然我總是這麼說,但在傘下空出一片領土給他,另外一半在雨水中流浪已成了我的習慣,又或者這本該是一種存在於我們之間的默契。
國二那年的冬天,我們班轉來了一位女生,她是小妤,小妤是我的國小同學,一個很可愛而且喜歡彈吉他的樂天派女孩,可以說當時全校的男孩們都為她瘋狂,阿瀚也是。剛到新環境的她只能一直來找我聊天,而阿瀚也時常來問我有關小妤的事情,他說他想要追小妤,所以需要我這位「軍師」來幫他,於是在那天之後我、阿瀚和小妤便成了「一起放學三人組」。
忘記是從什麼時後開始,阿瀚不再跟我有太多的接觸,我就好像是那炒飯鍋裡的米粒,人們看到那些米粒總想著要把它們洗掉,那是一種心裡油然而生的厭惡感。直到有一次阿瀚來找我,他和小妤交往了,而他正在思考著該去哪裡約會。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腦袋空了片刻,在大腦深處的某一個聲音將我快速拉回現實。
「去電影院阿,第一次約會去看電影保證最佳選擇啦!」,我笑著跟他說。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季又開始了,一樣的是阿瀚總是忘記帶傘,但不同的是,為他撐傘的不再是我。那之後我成了他們之間的調適者,我會聽著小妤抱怨著阿瀚的不好之處,有時候幫著阿瀚說話,有時候則委婉地告訴阿瀚他該怎麼做。
升上高中後我和阿瀚因為不喜歡讀書所以上了一間普普通通的高中,而小妤則上了中正高中舞蹈班,儘管如此,小妤總是會來找我訴苦,或許是因為我總是能很精準的猜測出阿瀚的想法吧,又或許我打從心底想要幫助他們。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阿瀚非常氣憤地找到我們班來,那是我在國中畢業後第一次見到他,他變了許多,但我卻說不上來他哪裡變了。
「你是不是也喜歡小妤?不然為什麼你要一直接近她。」他非常生氣地扯開嗓子問著我,他的眼神犀利,又帶了些許的殺氣。但我卻感受不到一絲害怕,我只是被震驚了,不知道我靈魂深處的哪一塊迸發出一股盛怒,我瞪著他,很用力地瞪著他,我想讓他知道他自己有多愚蠢,也想讓我自己認清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多麼的愚昧。
「你根本不懂!」我向他吼著,緊接著跑出了教室,那是我這輩子收到來自學校的第一支警告和第一支大過,原因是因為曠課和任意翻越圍牆。我忘了我跑多久,也不在意身上仍然穿著校服,只知道我需要一個遠離世界的地方,一個可以讓我分崩離析的世界。
好多年過去了,最後小妤還是跟阿瀚分手了,而我再也沒有看過阿瀚。
第四章:遊牧民族
你問愛你值不值得,其實你應該知道,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
-《半生緣》
我至今仍能記得十歲時在學校圖書館裡看著《神鵰俠侶》中李莫愁投身火海,悠悠唱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我想那大概是最早讓我體會到「愛」為何物的文字了。
在我截至目前為止不長的歲月裡,我對於「愛」這個字最貼近的就是上了大學之後我交的一位男朋友。他叫 Eric,是我在網路上聊天認識的,他來自馬來西亞,在台灣讀書,那時他二十五歲,卻總是比我還要有活力,他說他討厭喝酒,但我卻是在慶祝十九歲生日時在餐酒館被他告白的。當時我還以為是自己喝醉了,直到坐在他的機車後座上半睡半醒的抱著他,我才知道那不是夢,他的體溫透過衣服傳到了我身上,十二月凌晨的高雄路上,那是我第一次享受著抱一位愛人的權力。
我與他之間有著許多的第一次,他第一次踏進酒吧、我第一次認真的打扮自己、他第一次和別人一起看跨年煙火、我第一次親吻一個人、他第一次帶別人回家、我第一次和一個人一起起床。
他總是會抽一根事後菸,那是天香五號,帶著甜甜的濾嘴,雖然我討厭滿身菸味的老菸槍,卻很喜歡他身上帶有的獨特香味再混雜著些許的菸味,那種味道讓我知道有那麼一個人是愛著我的。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總是記得這麼一段詩,那是我對愛情極限的想像,不用轟轟烈烈也不需要如浪漫愛情般的邂逅,只需要我能夠看著他酣然入睡,那一切便已足夠。
大二上的時候我從宿舍搬出去外面住,我開始忙起課業,而他則開始拚事業,我們也因為這樣分手了。
當時的我精神狀態非常差,我總覺得自己再也找不到一位能夠這麼愛著我的人,那時晚上睡不著,也不想吃那種會讓我隔天醒來覺得眼睛被火烤過一樣有焦焦的感覺的安眠藥,所以我迷上了—或者該說是被迫迷上了夜行。
我開始紀錄起深夜路上無車無人時燈光黯淡的小店或者是闃寂的街道上仍然閃爍著的紅綠燈,我覺得那些照片總是能幫助我在嘈雜的內心對話裡找到一方落腳之處,我也開始學會抽菸了,一樣是他最喜歡抽的天香五號,淡淡的菸草味衝入腦門,我才發現原來抽菸的人和聞到菸的人所聞到的味道是不一樣的。
其實我知道自己不是很愛這種感受,只是習慣看著指尖的星火明滅,默默地等待著黎明的破曉,那時的我才知道失去靈魂的空殼是不配稱作一位「活人」,或許我是在諾大的宇宙中尋找著他的蹤影,儘管那只是電光石火。
後來我轉學了,我努力地不去回想往日的時光,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年前剛分手時我發的一篇貼文,默默地決定要開始戒菸,我想我遲遲無法忘記他的原因正是因為我和他之間存在著這只有我懂的「規則」,後來我成功的戒菸了,其實戒菸並沒有比想像中還要來得困難,但我卻發現我仍然愛著他。
兩年了,我沒有再愛過一個人了,我思考著或許我已經不再在意他了,但心裡的某個部分我知道我仍然愛著他。
還記得高中國文科考卷上曾有一題「在天願作比翼鳥, 在地願為連理枝。」讓我們判斷這句詩是在敘事何人的故事,我一直很喜歡這段詩,直到有一天,我搜尋著這段話,才發現這段話的後續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我默默的關掉了網頁,翻了個身盯著天花板,然後就這麼睡著了。
第五章:帶我去月球
年輕時的我們並不知道,有些曲子唱的是曲終人散。
我們曾揮霍無度地浪費著我們的青春,說來可笑,大家都知道「人類是個在浪費之後才能學會珍惜的生物」這種大道理,卻沒有人真的會在失去之前真正的去珍惜那些美好的日常。
阿文是我高一時在看影展時認識的朋友,當時他坐在我旁邊,而我們看完了電影之後都流下了眼淚,但他哭了特別久,我在一旁不知所措的一直遞給他衛生紙,直到散場之後我們聊了很多電影的內容,而我們也因為這樣開始熱絡起來。他是一間很高分的學校裡的戲劇社社長,他很常指導我一些我很頭痛的社會科問題,而我也很常糾正他一些新聞中錯誤的理化知識。
說起來,我和阿文的性格真的是非常接近卻又很遙遠,舉例來說我們都很喜歡看驚悚片,也很喜歡亞弗烈德希區考克的作品,但我喜歡他的《驚魂記》,而他卻喜歡我討厭的《迷魂記》,或者我們都很喜歡史丹利庫柏立克的作品,我最喜歡《奇愛博士》,但他卻說他討厭那種充滿政治色彩的電影,唯獨只有《星際大戰》系列是我們最認同彼此電影愛好的作品,我們是非常資深的粉絲,每次聊到《星際大戰》總是能讓我們廢寢忘食,看電影也成為了我們兩個人的共通默契,我們見面時可以不吃晚餐,但看一場電影卻是必須的。
後來高二的暑假我開始忙著準備考學測,而他則開始忙著社團裡的舞台劇,我們的交流漸漸變少,上了大學之後,我更是忙著課業而忽略了與許多人的交流—也包含阿文在內。直到大二的寒假,當時《星際大戰》的續集在台灣上映了,看著電影院的海報,突然間想起了許久未曾聯絡的他,我於是用 Facebook 私訊了阿文,想約他去看電影。
那是我第一次送走朋友,雖然當時已經過了半年了,但半年前的我並不知道他已經離開了,所以姑且算是道別吧。
那陣子我一直處於一種空虛且精神恍惚的狀態,時不時就會開始恍神且心神不寧,總覺得時間忽快忽慢有時甚至會靜止。諷刺的是一開始我還以為阿文並不想理我,所以傳了一則開玩笑的訊息:「你是死了喔?」而我得到了他母親的回覆,用幾封看得出來有顧慮到我心情的文字來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並表示希望我能去看看他。
老實說我一直有種「這該不會是什麼惡作劇吧?」的感覺,因為他總是很喜歡開一些讓我哭笑不得的玩笑,我總覺得他會不會就躲在某處等待時機一到就跳出來喊聲「啊哈,嚇到你了吧。」,然後我再拍著他的背罵著:「白癡喔,嚇到我了啦。」
但隨著真相一點一點被挖出來,我也試著讓自己慢慢接受這個事實,比起繼續待在這個令他痛苦的世界,他選擇了結束。不過直到哀悼之前都一直沒什麼實際的感受,畢竟那對我來說真的太不真實且太突然,在我的心裡一直想大喊點什麼,但聲音總是梗在喉頭,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身邊好友的離世,我只能不斷地思考著「永遠不會再碰面」這個對於剛滿 20 歲的我來說過於抽象難以理解的概念,想著會不會我再多關心他一點他就不會離開了?想著如果我之前有讓他體會到更多活著的美好,或是不要讓他感受到這個世界的惡,會不會他現在還活著?但是回想起往日的似水年華卻是徒增傷感。
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思考要用怎樣的形式去看他,或許我該穿著平時穿著的樣子,又或者我應該穿上我們都很愛的《星際大戰》衣服。由於他生前經常告訴我:「你穿西裝的樣子應該帥到掉渣,真的搞不懂你幹嘛穿得這麼邋遢。」於是我特地去西門町訂製了一套貼身的西裝搭上從未打過的領帶,沒有配上一雙亮到反光的皮鞋算是一點小缺憾,順道去我們第一次認識時的信義威秀買了兩張電影票。
本來在出發前想了很多要講的話,像是什麼「真的很難揪你出來看電影耶,你是交女朋友喔?」之類的既愚蠢又日常的對話,想到這邊才想起他已經不在了。思考了很多想說的話卻在寫著他名字的鐵櫃前時什麼都講不出來,光是看到他的名字我已泣不成聲,覺得自己的心靈被掏空了,也感受到了靈骨塔裡刺骨的冷氣扎入我靈魂最深處。
沈靜了許久之後我還是很勉強說了句:「等很久了嗎?我帶了電影票來找你了,一樣是你習慣的倒數第三排可以翹腳的位子。」
結束後他母親給了我一件他的遺物,那是他生前別在書包上星際大戰的徽章,他的父親則勸我有什麼事都要說出來,不要輕易地離開,而後我寫了一篇文章悼念他,也算是一個總結,畢竟我的情況不允許我沉浸在傷感裡太久。我仍篤定著相信人生只要活著總會有一點好事的,所以我還是會繼續向前,連同他的份一直走下去。也許很久很久的以後,在另一頭碰到他,我會再狠狠地揍他一頓吧。
謹以此文獻給最後決定離開的你,阿文,我很想你。
-2021.08.13
第六章:記憶中的阿姨婆
還記得小時候回奶奶家最興奮的是拿一個小凳子,踩在上面和隔壁鄰居聊天,她是我的阿姨婆,她對我很好,總是會為了我騎車去買我最愛吃的森永牛奶糖,再將便利商店集點活動得到的哆拉 A 夢磁鐵送給我,我總喜歡黏在她身邊,村裡甚至有人以為我是阿姨婆的孫子。
阿姨婆的個子很小,有著一頭和奶奶一樣的自然捲,讓人感覺容易親近,她的眼眸時而透亮、時而深邃,臉上佈滿著皺紋卻讓我感到非常的安祥,她講話的語氣中總是透出對我的溺愛,佝僂的身影在我腦袋烙下了一層慈善而和藹的印象,她哼著的那首〈雨夜花〉,總是能將疲憊的我帶入夢鄉。
阿姨婆和我的奶奶之間有一段很奇特的情緣,奶奶曾經說過在她小時候,阿祖家養不起這麼多小孩,於是將阿姨婆賣給了一戶有錢人家,奶奶在十六歲出嫁後,某次回娘家和舅公聊天時得知此事,而領養阿姨婆的那一戶人家竟然就在爺爺家隔壁。也許是巧合,但我更願意相信是上蒼不捨得看到她們斷去的姊妹之情。阿姨婆的家人對她很好,她不需要幫忙家裡耕田,因此她很常來找奶奶聊天。
我和阿姨婆的感情很好,每次跟著奶奶出去種田後我一定會去找阿姨婆聊天,阿姨婆的廚藝很好,她總是能端出我最愛吃的食物,滿足在田裡拔了一整天雜草的我。她也會將電視頻道切到我最愛的卡通頻道,比起家裡無聊的第三台,我更喜歡跑到阿姨婆家裡看電視,阿姨婆也會寧靜地看著我為電視裡的怪俠佐羅力加油,在阿姨婆家享受到的待遇時常令我流連忘返。
阿姨婆是一位虔誠的教徒,她的臉孔恬適,彷彿已經達到了與世無爭的境界,在我的印象裡,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發過脾氣,面對無理取鬧的我,她總是能讓我冷靜下來,小時候我和奶奶鬧脾氣的時候,我總是會跑到阿姨婆家哭訴,而她會靜靜地聽我講完後,將我帶回奶奶家,當我和奶奶之間的和事佬,也許是因為這樣的緣故,我就愛濫用這種「特權」跑到阿姨婆家哭天喊地,哭累了再讓阿姨婆背我回奶奶家。
後來我的父母將我帶離村裡,我到了都市裡開始生活,每年只有寒暑假會短暫的回到鄉下去。再後來,因為學業壓力日漸變重,我已經很難找到機會回鄉下,因此我和阿姨婆之間有些生疏,但每次回奶奶家,阿姨婆總會很開心地給我很多我愛吃的牛奶糖。當時的我對於牛奶糖已經感到厭倦,於是我很不耐煩地接過牛奶糖再帶上一句敷衍的「多謝」。
我曾經聽過一個故事是這樣的:有一位窮苦的少年他很努力地打拼,他在外面吃過各種苦頭,也吃過各種山珍海味,但他仍然惦記著老家巷口的那間麵店,直到有一天他終於飛黃騰達了,錦衣玉食的他回到了他的老家,興奮的他點了一碗巷口的麵店,吃完之後才發現煮麵的湯混雜著些許的腥味,而麵條也因為吸了太多的湯汁而失去彈性,更不用說湯裡的那些牛肉有多老,那家麵店未曾改變過煮麵的方式,只是那碗裡的麵早已不再是記憶般的美好。
升上高二的暑假,在父母無意間的談話中我才得知阿姨婆罹患胰臟癌,必須要頻繁地進出醫院,我因為課業繁忙,從來都沒有抽出一點時間去探望阿姨婆。
有一次阿姨婆從醫院回家看到我,她很高興地拉我進屋講話,當時的她面色慘白,身形也較上一次看到他時來得瘦小,她的步伐緩慢,只能邁出零星的小碎步,而她也已經無法講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了,只能斷斷續續擠出幾個詞,當時的我才意識到--我就快要失去她了。
我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和阿姨婆說著那些瑣碎、平凡卻又美好、珍貴的生活瑣事,她掛著笑容,正如看著一個稚氣的孩童炫耀著他的玻璃彈珠一般地聽著我講話。離開阿姨婆家之後,我奔回奶奶家,蜷縮在角落抱著棉被嗚咽。一陣酸處湧上心頭,久久無法自已。
直到學測後的某天我回了奶奶家,才聽說伯父也住院了,他一直照顧著阿姨婆,最後累垮了被送到了急診病房,阿姨婆哭了很久、很久,最後我和阿姨婆以及父母、奶奶一起去看伯父,他很虛弱,卻硬是用那慘白的臉色和乾燥破皮的嘴唇擠出了一個笑容給我,當時的我暗自下定決心,要盡自己的全力替伯父照顧好阿姨婆。
因為開始照顧起了阿姨婆的生活起居,我才發現過去的我從未真正的理解阿姨婆的喜好,阿姨婆能端出我最愛吃的料理,但我卻連阿姨婆最喜歡吃的水果是美濃瓜都不知道,半年的時間裡,我對於阿姨婆的了解,甚至超過了幼年時期對阿姨婆的記憶,那股愧疚感縈繞在我的心頭至今無法散去。
大一那年的元旦我回奶奶家,當時阿姨婆已經出院了,並不是因為她的病情有所好轉,而是因為她不想再帶給任何人麻煩而堅持回家,那是我最後一次與她聊天,她聽著我講述著上了大學後我學到的許多人生道理,聽著我上了大學後遇到的許多挫折。阿姨婆撐著虛弱的病體,緊捏著我的手想說些什麼,她盡力地發出些聲音,卻也已經講不出任何話了。
過了一個月,大年初一的子時,阿姨婆寧靜地離世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沉默了好一陣子,內心並沒有如三流電視劇般浮誇的難過,那是一個彷彿心臟被轟出了一個坑,血液卻繼續流過去的痛。我一直以為我能夠想像身邊最親密的人離世的感覺,也總是對家人剛離世的朋友說:我懂你的感覺,但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我錯了,我根本不懂。
在阿姨婆的喪禮上伯父給了我一盒牛奶糖,沒多說什麼,只問我願不願意為阿姨婆捻香。
我默默地走到了捻起一炷香,那是我第一次為了別人而信仰上帝,我在阿姨婆的靈堂前暗自在心中傾訴著對阿姨婆的感謝、懺悔著曾經對阿姨婆的不耐煩、無力地敘說著捨不得阿姨婆離去的心情,那一夜的闃靜摻和著嘈雜的對話聲。
伯母說:阿姨婆在大年初一離世,是因為已經放下了對於世間紅塵的遺憾,我催眠著自己:我不該為了阿姨婆感到難過,因為阿姨婆有一段很好的人生,閃亮而璀璨的人生,她有愛著她的妹妹,也有關心她的鄰居,更有一個很好的個性和人格。
大三結束時我開始進醫院實習,接觸了許多癌末的病患之後總是想起我的阿姨婆,有一次跟診我看著一位約莫 40 歲的男子帶著他的女兒走入診間,上一秒他還和醫生說笑,下一秒,醫師在他的醫囑上寫下了顯目的單字:Palliative(姑息性治療法,那是一種針對癌末病患不治療,僅減輕痛苦延長病患與家屬相處時間的治療方法),我忍不住我的情緒,走神了許久,我想念我的阿姨婆了,心裡的理性支撐著我度過那一天,最後我甚至是忘記我是怎麼回家的。
她是某人的摯友、某人的伴侶、某人的母親、某人的人生導師。她走了,像是水蒸發了般地,就這麼無聲無息地離開了,留下了我們,還有對她的無盡的回憶。
第七章:
小時候我是被奶奶扶養長大的,我還依稀記得我開口說的第一句是「阿嬤」,那個時候的我無憂無慮,我喜歡在鄉下的田裡踩著濕濕爛爛的泥巴跑來跑去,喜歡跑去村裡的土地公廟裡坐在大樹下喝村裡的人們帶過去的茶葉,或者是在夏天的時候拿著裝滿水的寶特瓶灌蟋蟀,小時候的快樂很簡單卻又色彩斑斕。
五歲的時候我被兩位不認識的人帶離我奶奶身邊,他們講著我不知道的語言,要我叫他們「爸爸」和「媽媽」,還有一位長得比我還高一點的人,要我叫他「哥哥」。和奶奶分別的那一天我哭得很慘,我以為奶奶不要我了、以為因為我不聽奶奶的話幫家裡的美濃瓜削皮所以奶奶才把我送給別人。他們將我關在一間城堡,城堡裡面的人都說著外星語,他們說那個外星語叫 English,在城堡裡,只要說別的語言我就會被打手心,我還記得 A 是 apple,B 是 ball,C 是 cat……,那個時候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時光,我總是用腫得無法拿起筷子夾著碗盤裡面的冷飯,誰叫我不好好的背單字,所以被罰晚回家,所以只能吃已經冷掉的飯。這個夢魘一直到我離開那間城堡,到了下一個監獄才結束。大家都說那個監獄叫做「國小」,所以我總是覺得有更恐怖的「國中」和「國大」甚至是「國世界宇宙無敵超級霹靂大」的監獄。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因為老師總是要我背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像是「床前明月光」或是「吾十有五而志於學」,那時我很討厭讀書,所以老師會打我,但是她告訴我:她打我是為了我好。
國小二年級的時候老師懷孕了,那時候我們班來了一位代課老師,有一次上課的時候她把我叫起來,要我拿著抹布和菜瓜布到前面的講台把地板刷乾淨,她告訴我:「我現在在培養你,也許以後你當清潔人員把地板弄得很乾淨被表揚的時候,會想到我,然後衷心地感謝我。」雖然我現在不是清潔人員,未來也似乎沒有那個能力當上清潔人員,但我很感謝她帶我認識這個世界。
忘記是從什麼時候,好像是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媽媽帶我去看一位醫生,那位醫生說我是「妥瑞」,醫生說我的病不會好,也說我的病是「懶惰症」,所以醫生要我開始做很多事情,於是我的媽媽幫我報名了安親班,我每天晚上九點回家,吃著冷掉的飯菜,這似乎已經是我的習慣了,因為我生病了,所以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記得有一次我的媽媽看著電視裡面的人說:射手座的小孩是最難管的,當時她看著我說:「要是我沒有把你生出來就好了。」
後來因為要緩解我的病,我的媽媽讓我在禮拜六去參加學校的跆拳道社,我幾乎沒有當時的回憶了,只記得我的學長姊們從我身上踩過去,他們罵我:「你媽都已經快要被你逼到自殺了,能不能請你正常一點。」我的哥哥在旁邊,他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後先走了,就像平常的一樣,因為他說他覺得跟我走在一起很丟臉。
有一次我忘記帶作業回家了,我的爸爸--那個我一年只會看到一個禮拜的人拿桌上的罐子丟向我,要我走回去學校拿作業,那是我第一次哭得這麼大聲,連媽媽把我的頭壓到馬桶前面的時候我都沒有哭得那麼慘,所以我把從跆拳道學長姐那邊學到的字「幹你娘」用最大聲的方式吼出來,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是學長姐們被罵之後就會很生氣,我的爸爸也很生氣,所以他讓我跪在地板上兩個小時。
國小六年級是我最快樂的時光,那個時候我遇到了這一輩子對我最好的老師,畢業後很久很久以後的今天,我還是會想起她對我的好。
升上國中的時候,媽媽告訴我:英業達大裁員,所以爸爸沒有工作回台灣了。媽媽要我不要這麼皮,所以就算是吃飯我也不敢說話。有一次我拿了一雙長短不同的筷子給他,他很用力地把筷子丟到我身上,他罵我:「是不是因為我現在失業了,所以你才要這樣欺負我,對啦,長大了,翅膀硬了,我管不動了」然後走進我的房間把我的東西翻了個遍,還把我國小最好的朋友送的玻璃吊飾打碎了。那一次之後我每次都會在廚房找很久一樣紋路、一樣長短的筷子,深怕在飯桌上我會在被用嚴厲酷刑處罰一遍。有一次我吃飯低下頭沒將碗端起,他用非常戲謔的口吻對我說:「我記得好像只有狗會這樣吃飯」。之後我從再也沒有低下頭吃飯了。
升上國一的第一天,我因為聲音很像女生,所以被導師嘲笑了,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針對我,他說我是一個爛人、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資格說話的人、說我是整個班級的敗類、說他聽到我的聲音就很想吐。我不敢告訴我的父母,或者說我已經說過了,但是他們告訴我:「老師一定不會有錯,一定是因為你哪裡惹老師不開心,所以他才會這樣對你。」我曾期待著他們可以像是救世主一樣,從天而降來幫助我,而現在我只覺得跟他們說什麼都沒有用。
被罵了幾句後我回到了我的位子上,我知道我必須努力讀書,一定是因為我不努力讀書所以我的爸媽才不關心我,一定是因為我不讀書所以我的老師才會討厭我—我這樣告訴自己。我還記得在升高中博覽會上有一個攤子,是為學生做壓力檢測的,當時我告訴那位輔導老師:「我很想死,我想離開這個世界」。而我的母親則在旁邊,要我不要「亂說話」。
國三時,我哥正在考準備大考,有一天爸媽在他的書包裡發現他偷買的手機,他們很生氣罰我跪了三個小時,他們覺得是我帶壞了我的哥哥,才會讓他從北區模擬考前三十名掉到第五十名,當時我想,或許升上高中之後我將自己沉溺在書海的世界裡就能從他們的口中得到一聲稱讚吧,也因為這樣我開始逼自己讀書,當我考得很好的時候我的父母總是會非常開心的稱讚我,但我卻覺得我離我的父母愈來愈遠。
直到有一次,我的父親侮辱了我的人格,我才發現:原來在他心中,我只能是那個完美的兒子。我向他吼著:「十七年了,我當你兒子十七年了,你竟然覺得我是這種人嗎?」那是我第一次離家出走,那天我搭著 920 路公車從第一站搭到最後一站,來來回回直到最後末班車發車。
我不期望他有所悔改,也不期望中華文化孝道為先的價值觀能原諒我,甚至覺得這樣的抗爭非常幼稚,但我已經無法壓抑住心裡頭的那種難過了,最後我還是只能慢慢走回家裡,將客廳的燈打開,脫下鞋子之後再將客廳的燈關掉。隔天放學,他丟給我一盒色鉛筆,我想他應該是因為覺得我喜歡畫畫吧,所以他買了一盒 39 塊的色鉛筆丟給我,沒有任何言語的道歉,也沒有任何的饒恕,我和他之間的關係還是原來那樣,或許我們天生就該是一對陌生人。在我的內心裡已經數次的模擬過和他斷絕父子關係的場景。
身邊總是有朋友跟我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但是,又有誰真的遇過「不是」的父母,樣本數真的夠多嗎?誤差值是可以被接受的嗎?不然為什麼他們可以這麼不負責的說出這句話—我總是這麼想著。
高三那年,我因為學系選擇和父母起了爭執,我想讀理學院,而我的父母想要我讀醫學院,當時學校分發志願是需要父母簽名的,也因此我最後還是被迫選了我不想讀的科系,當時的我或許已經失去掙扎了,就像那隻在寶特瓶裡的蟋蟀一樣,漸漸的失去了呼吸,也漸漸的失去了在這個世界上升為獨立個體的一種期待。
升大學後我開始打工支付自己花費,我想向這個世界證明我可以養活我自己,父親節和母親節時我會買手機送給我的父母,我想向他們證明他們曾經放棄過的孩子才是最有出息的人。
那天,我作了一個夢,夢裡的我舉起了槍射向鏡子裡的自己,我試著將那面鏡子拚好,拚齊了所有的碎片還割傷了幾根手指後,我才發現鏡子裡的裂痕還是在那,並沒有消失。
後記
那年我十二歲,國小隔壁開始蓋起了高高的柱子,柱子上掛了紫色的布,上面寫著「桃園機場捷運建設中」,聽大人們說機捷蓋完後房價會漲,於是冬天裡的霧一年比一年還要淡,起初打開窗門就會有霧飄進我的房裡,後來在早上前往學校的路上,路燈開始會亮了,最後幾乎已經很難在林口看到很濃的霧了。
後來高中畢業後當了補習班老師,聽一位二十四歲的同事說在她國中時她也聽到別人說機捷會在高中畢業前蓋好,但到她大學畢業後都還沒有蓋好。
我覺得在一個人社會化的過程總是會丟失一大部份的你,但你不會發現,因為你已經感到習以為常了,卻會在未來的有一天你才意識到:你已經變得不是「你」這個個體了,而是符合社會對於「正常人」的評判標準,你失去了作為一位「怪人」的特權,也失去了獨立存在的靈魂,然後你才發現你做了多愚蠢的決定,但回不去了,一切塵埃落定,所以這個世界的齒輪持續轉動著,偶爾在運行的過程中攪死幾個凸出來的人,然後--沒有然後了。沒有人關心著「然後」之後是什麼,反正你只要會呼吸、會說話,沒有人會關心剩下的那些麻煩的事,最後你不再想向任何人證明你成熟了,因為你體會到了成長從來都不會是喜悅的,就像照片被裁掉的多餘畫面。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會寫一篇小說,以前我曾試著書寫小說,但我總是在寫到第 3000 字的時候開始放棄,直到這一次我才認真地坐下來好好地完成這篇很奇幻、奇幻到只有幾位陪我經歷過這些事的朋友才能相信的故事。
我總是覺得那些頒獎典禮上感謝了一堆人卻沒有感謝自己的人很蠢,但我後來才發現,「我」之所以可以成為「我」,正是因為那些給予我美好、痛苦、難受、悲傷與歡笑的和他人之間回憶的共感而組合成的複合體,感謝著別人也就代表感謝著自己。
我很喜歡侯孝賢的經典名言:「電影,就是感動別人之前,先感動自己」,我想這就是我寫完這篇故事的心得,我不知道其他人對於我的「想像」或「期待」是什麼,我只知道,我很感謝我給自己一個機會,去面對這些回憶。
評審評語(按姓氏筆劃排列)
高桂惠老師:
帶有自傳色彩的小說向來是小說寫作的熱門題材,作者以極誠懇的方式說明自己書寫的心理與嘗試,小說擷取成長過程中的幾段回憶,以寫實的方式敘述,雖然傷痕累累,作者卻有勇氣去咀嚼這些成長過程當中的苦澀與辛酸,分章處理,面對愛與被愛、傷害與被傷害,有同儕之間的霸凌、支持;有家庭裡面的忽視與期待,具有相當大的普遍性與代表性,雖然是一個人的故事,卻也是社會上經常可以聽到的際遇。
題目是「帶我去月球」,有著小王子的整體意象,那是一種美的嚮往,成為這篇故事文學性的畫龍點睛之處。作者沒有抗拒他人(包括同學、家人)的錯待,也沒有吶喊、精神崩解,在努力成長的過程中,默默證明心性之強韌,在耗損之前以書寫自我療癒,也可以說是一篇激勵人心的小說,這或許是發揮文學最大的功能之一了,為你喝彩!
楊隸亞老師:
我喜歡這個作者非常真心誠實的書寫。這是一篇傷痛書寫,甚至疾病書寫。作者經歷過很多傷心的事情,小說裡提到自己對太宰治人間失格的理解也很好。想給作者一個建議,小說一定要重新剪裁。比方說,小說結構到第五章帶我去月球就可以收尾。但是,第六章又出現記憶中的阿姨婆,又忽然回到自己小時候童年時光。這些在小說結構裡顯得多餘,有點突兀可惜。
嚴紀華老師:
這篇小說幾乎是篇痛苦書寫。觸及了當下充斥社會的各方面議題,包括:不被理解、接納的同志戀情;家暴;校園霸凌;同儕的信任與背叛;分手與離棄的傷害;祖孫/隔代扶養的母題;生離死別的痛苦:死亡是解脫還是逃避;現實的殘酷……等等,這些點點滴滴所綜合的成長過程是相當沉重的,同時傷害集中在單一人物身上,材料繁雜不容易清理。一方面,雖說小說是fiction,但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所以唯有哀矜。另一方面,作者選擇類似《小王子》逐章記述他的經歷以及所遭遇的人事物的方式來處理這些題材,應當算是比較容易駕馭的書寫策略。
在小說中看到人性的多面,大家都把自己綁在外界附加己身的價值牢籠上,沒有一個人可以活得像自己。再加上世事有太多的變數是無法掌握的,所以常有意外發生,小說中除了表達人類日常生活的糾結與掛慮和切身的哀求與希冀,作者似乎想傳達出生命也是我們無法掌控的底色。
最後,作者寫到嘗試證明自己是有出息的,但在一場夢境中發現自己始終未曾遺忘過往的傷痕,仍是受限的。這場夢境刻劃出成長與傷痕並存,都銘刻在人生履歷上,難以遺忘。
建議再加強主題與情節的勾連;並在繁多材料上更做取捨,去蕪存菁,如第二章與第三章的時間、人物宜更作釐清。同時,後記裡自敘的文字可再精簡(甚至可收束於「夢裡舉槍射向鏡子中的自己……,並沒有消失」),將更足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