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三名  軟體動物

          醫學三 沈宏洋

 

自我介紹:

我把靈感塞在筆芯，要寫卻發現筆尖早壞了。

得獎感言:

謝謝那些人走近又走遠，帶來一些擦傷。特別謝謝巫，我們要一直好好的。                                                                                            

 

軟體動物

你自忖已準備好成為軟體動物，跌跌撞撞後才領悟自己自始至終是條誤闖珊瑚礁的硬骨魚。 

「我們互加LINE或IG好不好？」聚會的尾聲，新朋友ㄅ說。

你順從地把手機遞出去。儘管甫認識，ㄅ身上噴灑著前輩兼老友的親切感，一股心安沉香般在他周遭繚繞。

「欸，你不是軟體動物喔？」ㄅ瀏覽你手機的應用程式列，語氣彷彿捕獲外星人。他解釋：「PARTY ANIMAL是派對玩咖，以此類推，我都稱喜歡用交友軟體的人是SOFTWARE ANIMAL。」

「呃，感覺會使用交友軟體的人都……不正經？」你靦腆，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

「我的確不正經啊，哈哈哈。但你不用交友軟體，怎麼談戀愛？或，發洩慾望？嘻！」ㄅ躺在他男友懷裡，一張單人椅交疊兩條軟趴趴的軟體動物。

「答應我，下次聚會帶著男友來！」ㄅ奸笑。

聚會那天是微熱的季春夜晚。回宿舍路上，你卸下口罩帽子圍巾，脫掉長年冬眠衣櫃的厚重風衣。實際上，臺北沒有熟人，但仍需賦予自己切換身分的儀式感，超人戴起眼鏡就隱身成上班族。

平常你以「沒有偽裝」作為偽裝。你決定自在地穿上修身牛仔褲和針織衫，卻必須用「暖男形象」文飾不經意的溫柔舉動；你不避諱盯著健身房的男人忘我，但回神得跟同伴解釋你只是觀察如何練就完美的肌肉線條；你不主動和室友討論彼此的理想型或分享色情片，不過仍需擷取各個女明星的五官身材，鎔鑄一件「美」的雕塑並宣稱你如此意淫著，或背歷史人物般如數家珍女優的名字和番號，以防室友問起。

ㄅ的話幢幢如魑魅在腦海。

你千方百計負笈北上，種子逃離溫室，總冀望被暴雨濕透。然而，即使你渴求馬斯洛愛與隸屬層次，相比於已出櫃且風流倜儻的ㄅ，你深知還囹圄深櫃的自己在日常中勢必與愛絕緣。

非用軟體不可。

你戰戰兢兢滑開手機，下載評分最高的交友軟體。軟體的圖標是一張詭笑的鵝黃面具，面具，是軟體動物藏匿的殼嗎？

你跳過套用臉書資料的一鍵註冊，反而從性別電話等欄位重頭填起，深怕不小心與面具外產生連結。填到姓名欄時，你猶豫，覺得暱稱似乎還是得跟自己扯上關係，又不能太明顯。最後，你鍵入S，那是你的姓的英文拼音字首。你遽然發噱──S，也只有自己明白箇中含意，別人大概只當作隨機的代號。

保守如你，自介第一行即開宗明義「謝絕約砲」，而後才是興趣專長。勾選完擇偶標準，你忽然懷疑符合所有條件的又有幾人？自己憑什麼配得上？一股沮喪翻湧。怯懦如你，上傳個人照時，馬賽克了整張臉直到無法辨識，但心想如此一來放照片的意義何在？

是身材，你很快理解。

你先入為主的偏見答對一半，放蕩、猥褻、低俗和慾望是軟體的四大，大喇喇的性暗示帳號天女散花般誘人想入非非。袒胸裸體配上「現約」、「濕」，約什麼？自然不是約會；什麼濕了？哪一隻眼？你畢竟學禪於和尚廟，腥羶色的偈語不難參透，但當緣慳一面的三千世界終於逐漸腥臭地在眼前鉅細靡遺，你卻希望一切其實只是業障蒙蔽雙眼。

所幸也有認真交友的帳號，你才勉強鎮定。中意向右滑、不喜歡向左滑，第一印象的是非題。起初你因淪為外貌協會而羞愧，麻痺後反倒慶幸自己的頭貼也有套用濾鏡。

你自覺已從性平網站和同志團體汲取豐富知識，沒想到成為軟體動物後方知自己才疏學淺。原來某些禁忌話題永遠不適合傳授於正規教育，課本提醒你安全性行為或預防愛滋病的正確觀念，卻無法教你讀取並解碼各種暗號。

「175/65/20」，你嘗試破解暗碼：前兩項應是身高體重，但末一項的單位是歲數抑或公分？你不禁質疑現實中那種尺寸的器官，其真實存在性。你赧於證實，求知慾在此格格不入。

很快，有人主動打招呼，你欣喜若狂進入聊天室。然而才剛寒暄完，對方便直截了當要求更多照片，撤掉馬賽克的。你忐忑上傳，有些人看完照片便死寂，你多少感到氣餒，但隨即說服自己審美觀本就見仁見智。

當配對到太遠的城鎮甚至外縣市的帳號，即使照片再帥你都忍痛拒絕。你老想得過度長遠，甚至杞人憂天起往後約會的舟車勞頓，明明八字沒一撇。你捨棄天頂耀眼的星，尋找身邊的燭。

拒絕二十幾個遠在天邊的帳號後，你的眼簾佇足了ㄎ。ㄎ的個人簡介欄顯示為同校，安心感油然而生。這隻軟體動物不隱身於深海，許是就在周遭悠游著，你的戒心頓時少了大半。

你禮貌問好，ㄎ亦然。交換過清晰照片，ㄎ稱讚你會拍照，一句話直直墜入你心湖，落點處以同心圓蕩漾出漣漪粼粼。你們很快熟悉，但彼此仍謹守分際。你知道ㄎ的姓名，知道他住在同棟宿舍十二樓，但你耐住性子不拾級而上去輕扣ㄎ的門。

互傳訊息三四天後，你撒嬌提問ㄎ可否講電話。訊息一傳出，ㄎ沉默了。正當你自責是否過急，ㄎ請你重新翻閱他的自介頁面。你大致猜到，但仍舊再度查找，果然，ㄎ在你未察覺時已將感情狀況從單身改成交往中。你紳士著，故作輕鬆詢問ㄎ以後是否仍舊能聊天，以朋友的名義。ㄎ大器答應，但隨即下線。

你很快轉換心情：至少落幕瀟灑，縱使連開演都談不上。

軟體動物之一的蛤蜊，雌雄個體於繁殖季會在水中射出配子，任誰的卵和精子結合都能形成受精卵沉澱。

錯綜複雜的伴侶關係。

「哎呀，那樣哪叫不專一。軟體上本來大家都是同時跟好幾個曖昧，然後再慢慢篩選出中意的啦。」ㄅ聽完你訴苦，鐵口直斷你大驚小怪。

心境平復數月餘，你再次下海做軟體動物。這回你慎重修改條件：LTR，求安穩長久。

不久，你邂逅同樣尋求穩定的ㄖ。你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其實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隨性的談話太朋友，但織入曖昧意味的語句又顯得過於挑逗，上回的擦傷隱隱作痛提醒你小心翼翼。你問ㄖ是否已跟家人坦承性向，但他果然也是深櫃，你們復而聊起身為同志的日常壓力，兩隻音叉開始共鳴。一往一來竟也消磨一兩個晚上，你訝異自己的健談。

禮貌的保存期限僅一個禮拜，躁進便如癌細胞滋生蔓延得氾濫。深夜蜷在床上，你終究忍不住向ㄖ要了電話，覬覦著更強的撫慰遮瑕先前的瘡，並向自己辯解：軟體動物都是為愛覓食，哪裡是找朋友。

幸運地，ㄖ爽快地給你電話。你從宿舍床上彈起，默念那組十位數的神諭，披上大衣在凌晨兩點走出房門。室友睡眼惺忪詢問，你隨口敷衍這學期接下社團幹部，需要常常開會。粗糙拙劣，但你曉得室友未清醒不會多想。

走到熄燈的操場，你撥打那組密碼，寒風中手指僵硬並顫抖，好幾次誤按，連按刪除也會不小心點到返回。撥號聲開始長嘆，你期待起ㄖ的聲音。先前在聊天室，當他溫文儒雅地答覆你的提問，你幻想他有溫柔厚實的聲線；當他氣魄地發豪語要保護你陪伴你，你預料他有粗獷沙啞的嗓子；當他用鈴鐺般串串疊字撒嬌時，你相信他有細膩柔軟的音調……長嘆嘎然而止，陌生的熟悉汩汩流洩。與其形容是你先前各種想像的揉合，倒不如直白承認ㄖ的聲音普通，稍不凝神便順著你的耳紋滑落。你忽然覺得自己是在聖誕夜偷偷起床拆禮物的小孩，高興中夾雜悵惘。

不過你仍就和普通的聲音推移許多夜晚，然而有時掛上電話會捫心自問：

自己是為了戀愛而戀愛嗎？

ㄅ也曾這麼問過，說積極尋覓感情的你不像你。先前的原則和矜持不斷崩塌。你不置可否，真相其實自己也摸不清。

究竟改變多少自己才能被愛？章魚可以依環境變化體色，偽裝唯妙唯肖。人們欽佩它，是讚嘆它的擬態，抑或它的本體？不想思考，你有時候只想走一步算一步。

約見面的前一晚，你再次發現自己還沒準備好當軟體動物。ㄖ在電話表明，希望碰面之後可以明確告知有無發展可能。你理解箇中道理，畢竟軟體動物時間寶貴，軟體動物的愛揮霍不起。尤其ㄖ是你們之間較積極的一方，所以更重視後續。

你真的可以體諒，但無奈卻無可避免。畢竟這跟日常生活的戀愛截然不同。如果心儀同窗，可以慢慢觀察、緩緩示好，在每一次上課藉機同桌，在大大小小的活動中刻意同組，或中午端著餐盤禮貌詢問是否能併肩進食。諸如此類模稜兩可的暗示進退自如、心照不宣。一旦往後心意已定，便一拍即合；即使追求未果，也能維持朋友關係。你習慣小火慢燉的相處模式，你是內骨骼還未健全的軟體動物。

但你最終依舊答應ㄖ，相見後當晚一定會給出回應，假使他如此希望。

早晨，你努力忘掉那些不羅曼蒂克，配戴讓眼睛乾痛的隱形眼鏡，抹勻氣味刺鼻衝腦的半瓶髮膠，熨過的格子襯衫直筒褲配帆船鞋，穿搭塵封已久的體面。甫下課，體諒ㄖ還有兩節課，你忍受平底鞋不抗震的薄鞋底，連趕兩站捷運到他的校園。早半小時抵達，你任性地期待ㄖ會為了你翹課，結果最終ㄖ因為加簽還遲到十分鐘。你說服自己不要介意。

殊不知見到ㄖ，你又強忍失落。他修長的身形許是比你高了點，但外表平凡地像在街角擦肩而過的路人。球鞋短褲T恤，你勉強自己在ㄖ的穿著上再外搭寬容：剛下課來不及打扮且待會還要球隊練習、只是約見面而非約會、抑或想藉由運動員的穿著展現男性魅力？你驚覺自己已趨於胡謅，但同時又怕真是自己標準過於嚴苛。

你們漫步於校園，話題漫無邊際。你其實巴望ㄖ會在言談中揉合幾縷繾綣甚至些微大膽的示好，但他只是問著上課的大小事，你敷衍地應聲。你看開，反正也不差再一次期望落空。

你忽然察覺併肩散步不適合第一次見面，ㄖ直盯著前方道路而未轉頭看你，致使你無法仔細端詳他的正臉，原來坊間相約咖啡廳面對面自有道理。

行至轉角，ㄖ的手機急促響起，捎來球隊臨時宣布提早練習的噩耗。ㄖ顯得猶豫，他先前保證可以為你而晚到片刻，但球友似乎都已到齊。你再次同理心氾濫，大方地展示體諒。心底當然抱持相反的奢望──如果ㄖ留下來，也許你今晚的答覆還可能翻盤。但他選擇趕往球場，朝你揮幾下手便離去，草率如鐵絲網上的常春藤不修邊幅。你理智地知道ㄖ不能陪你走回捷運站，但他連問都沒有。果然不再期待就不會失望。

深夜，你琢磨字句良久，用最婉轉的訊息告訴ㄖ你的決定。ㄖ詢問原因，你卻不再回復。反正理由多半主觀，ㄖ沒有必要承擔。

你刪掉所有對話紀錄，ㄎ的ㄖ的，或其餘曾聊上幾句的。

再次聚會，你告訴ㄅ你不做軟體動物了。ㄅ並未評論什麼，只是像往常一樣祝福你早日脫單。

軟體動物又稱無脊椎動物，大多有碳酸鈣殼體。手機是僅存的骨骼，網際網路是藏匿的硬殼。禁不起日照，懼怕接觸。你曾經目睹蛞蝓被撒上鹽，脫水掙扎，屍體最終曝曬得乾癟癟。

你想出去曬曬太陽。

評審評語(按姓氏筆劃排列)

阿盛老師：

描寫尚未出櫃的同志各種心理情況，以及透過交友軟體尋找朋友的過程經驗，都做頗為仔細。文字技巧不錯，思路清晰，文章中的人物個性也刻劃得很好。結尾若不解說譬喻，應是會更好。

陳幸蕙老師：

全文客觀呈現網路時代交友實錄，亦書寫作者對此交友現象之內在感受，尤細膩刻劃了網上連結與實體互動的虛無、不確定感。篇名「軟體動物」具象徵意涵，與手機「硬殼」相互對照，尤耐人尋味。

游秀雲老師：

文字生動、細膩，寫出主人公「你」內心的遐想；在交友軟體上，二段渴望發展的愛情，終歸落空，表現出期待交友的失落、孤寂與成長。主人公面對無法避免的失戀，感到悵然，最後做出抉擇，刪除了交友軟體。文章用「第二人稱」的「你」來書寫，不同於一般用第一或第三人稱的書寫模式。文字運用極具巧思，例如：「如果心儀同窗，可以慢慢觀察、緩緩示好；在每一次上課藉機同桌，在大大小小的活動中刻意同組；或中午端著餐盤，禮貌詢問是否能併肩進食。」描寫出追求心儀對象的小動作與刻意經營的心理。作者以軟體動物比喻藉由網路軟體交友的人：「手機是僅存的骨骼，網際網路是藏匿的硬殼。」隱喻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