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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屆文學獎-短篇小說組-流徙於信任的孤星

【短篇小說組】

第二名

流徙於信任的孤星

護理四‧陳亮瑜

自我介紹:

快上戰場的大四。興趣是問大家要不要買飲料,最後朋友都買了,自己沒買,舒服。

得獎感言:

感謝評審老師的肯定和指教,讓我清楚地看見自己寫作時的盲區,受益匪淺。

流徙於信任的孤星想表達的主旨,是受傷的靈魂該如何說服自己相信有人會愛他,並相信自己能夠被愛。從過去到現在,我們立足過不同的立場,得到過不同的答案,我相信那些答案一定都代表著當下最渴望的真實。

而我作為一個敘事者,只是想找到他們最後的答案,分享給所有搖搖欲墜的人。願世人能夠相信,每一個人,都允許被愛簇擁。

流徙於信任的孤星

雨落下來了。

    今年的雨季來得特別早,淅瀝淅瀝地,細雨把荷葉打得咚咚作響,夏風揉合著濕氣,悶著酷暑的高溫把空氣包覆住,氤氳了世界。

    李宇禾撐著傘走著,鼻腔裡充斥著潮氣,空氣在呼吸道裡窒礙難行,被禁錮在長袖的雙手也在夏日裡黏膩起來。他揹著書包,走在沒有學生的人行道,現在時間是下午兩點,距離放學只剩兩小時,他才正要走去學校。

    警衛已經是老熟人了,看了他一眼,彼此都沒說話,就把校門拉開讓他進去,李宇禾略微彎彎脖頸致謝,走進校區。

    課間的廊道沒有半點人影,很偶爾地才能看到幾個上課打瞌睡或玩手機,被叫去外頭罰站的同學靠在窗邊望遠凝視,但今天沒有。

    李宇禾默默從後門走進教室,下午的課是化學,指導老師是一即為清瘦的中年女子,戴著眼鏡,顴骨微微凹陷著,眼底卻永遠盛著兩汪溫柔情。她看見李宇禾進門,只是眼神示意他快入座,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李宇禾的座位是距離後門最近的靠窗座,也是班導為他特意安排的。每個月總會有幾天,這孩子會比其他學生晚幾個小時進教室。

    剛放下書包,鄰桌的蕭君棋就遞了包王子麵和巧克力保久乳到他桌上,李宇禾抬眼看見的,便是蕭君棋故作擔心老師發現他上課遞食物給自己的模樣,但實際情況是,老師根本不會管。

    李宇禾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的鄰桌真的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今天的筆記,你帶回去看吧。」下課鐘聲響起,李宇禾剛扯開王子麵的包裝,就看見一個綁著高馬尾,戴著眼鏡的女同學手裡拿著幾張活頁紙輕放到他桌上。這女孩名喚盧鑲樺,筆劃多的不得了,和李宇禾根本是倆極端值。

    蕭君棋曾和李宇禾說了個他的猜測:可能因為她從小寫自己的名字都需要花比別人更長的時間,讓她習慣了靜下來寫字,所以成績才會這麼好吧。

    雖然知道蕭君棋這話完全是瞎扯,但李宇禾總歸是記住了這個臆測,且每每看見盧鑲樺就會想到一次,簡直成了古典制約。

    「謝了,班長。」李宇禾向她道了聲謝,她只點點頭,慢慢走回講台前第一排的模範生座位。

    李宇禾仰頭把壓碎的王子麵倒進嘴裡,眼角瞥見蕭君棋撐著頭默默地看著他。嚥下脆麵,抿了口牛奶,他這才側身回望蕭君棋。

    「沒事的,放心。」李宇禾盡力擠出一個他覺得會讓人安心的笑靨。

    殊不知在蕭君棋眼裡那只是強顏歡笑。

    「傷哪了?不是不打臉就算沒事,全身上下都是肉,你別跟我裝蒜。」

    好眼力。李宇禾在心裡嘀咕。

    「手。」李宇禾邊說,邊把左手伸向鄰桌。

    「還知道藏起來了。」蕭君棋沒好氣地拉過那雙藏在運動外套裡的手臂,雖然動作有些粗魯,卻沒有真的用多少力。直到李宇禾將袖子拉上手肘,蕭君棋的手指才微不可查地出了點力。

    刀傷。

    已經到拿刀的地步了嗎?

    「我……消毒過了。」

    「生理食鹽水只是清洗不是消毒,別讓我說第二遍。而且你這得包紮,不然會感染。」蕭君棋說話的語調和他周身的氣壓都沉下來了。他嫻熟地從椅子底下的小抽屜撈出一袋急救包,用棉枝沾了點生理食鹽水清洗後,用優碘消毒好,才又掏出從沒打開過,也以為永遠不會打開的彈性紗布,簡單替他包紮。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李宇禾感覺在上優碘時,對方多戳了幾下傷口旁的皮膚,似是洩憤。

    最後一堂課鐘聲響起前,蕭君棋再沒跟他說半句話。

    「我去找班導,先走囉。」放學鈴聲響過,李宇禾拎起書包,把臉靠近蕭君棋因玩手遊低著的頭,卻只得到不打算理睬的側臉。

李宇禾思考了大概三秒,把書包放下,逕自離開教室。

    熟門熟路地溜進了教職員辦公室裡的協談室,李宇禾選了他最常坐的長沙發坐下,剛拿起手機想看看有沒有新訊息時,班導進來了,他只好把手機放進口袋裡。

    「今天還好嗎?」班導是一位長髮及腰的年輕女人,目測三十初頭歲,舉止溫和大方,卻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從沒有人看過她生氣的模樣,也沒有人想嘗試惹怒她。

    「今天稍微瘋一點。」李宇禾語氣平淡地說著:「她今天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拿刀出來劃傷我左手,剛剛蕭君棋幫我包紮過了。」

    「拿刀?」班導的眼底閃過一絲錯愕,身體倏地向前傾去,拉開學生的手臂,仔細查看他掀起的袖下,斑駁仍有幾道淡淡血痕的繃帶。

    「是我沒注意好,才讓她有機會拿刀,不會有下次的,老師請放心。」李宇禾將袖口拉下,望著班導的眼睛,給了她一個堅定的眼神,想緩解老師的擔憂。

    「……好,千萬注意。」

    因為精神病拿刀砍人的母親,和認為讓母親拿到刀是自己失誤的兒子,究竟哪個讓人更心疼呢?

    沒有人能夠回答。

    淺淺幾句問切的話語根本無法改變現況,當老師的,卻無法替學生的困境出哪怕半點力……學生親戚曾來施壓,不許校方干涉,且學生本人面對這不合常理的一切,成熟冷靜到令人心痛的地步。她能做的,只是安排李宇禾的座位離後門近一點,要求班上後門永遠不許上鎖,以及和體育組長討個體保生的藉口,盡力不讓他成為其他同學八卦的話題,僅此而已。

    可每每見到李宇禾身上的傷,鋪天蓋地襲來的無力感依舊讓她的心口發酸。

    懂事的孩子,為何總是應證了古語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呢?

    道別導師後,李宇禾打開手機便看見蕭君棋的訊息。

    「跟我去吃晚餐,我在校門口等你,書包拿了。」關閉手機螢幕後,李宇禾加快腳步往校門走去。

    夏天的夜晚來得很晚,通常要等六點後才有日落,午後陣雨已經停了,靛色的天空出現了一弧淺淺的虹彩,被教學大樓遮住了大半,虹彩很淡,色澤很是淺,散發著溫潤雨後的光輝。

    走到教學樓門口,遠遠便看見蕭君棋倚著鐵門低頭滑手機的身影。

    沒來由地,那道身影讓他的心情不再沉悶。

    「吃什麼?」李宇禾接過自己的書包,看了眼蕭君棋後輕聲問道。

    「陽春麵。」

    蟬鳴鼓譟,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交談被淹沒在蟬聲裡,外人只可見得倆相似身形的男孩走在悶濕的人行道上,眼裡承載的僅有彼此說話時的唇形變化和從不閃躲的雙眼,好像除此之外的世界都與他們無關,沒有家庭問題,沒有升學壓力,只有走不到盡頭的長街及不停歇的夏鳴籠罩他們的小世界。

    李宇禾多希望時間可以停止在這一刻。

    儘管李宇禾比同齡的孩子要懂事太多,此刻的他也只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在他過往的人生裡,除了學校教的學理知識外,沒有人教過他遇到成天發瘋的媽媽,該怎麼辦?

    教科書只告訴無知的孩童:遇到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時,可以求助相關單位或師長。可教科書沒有告訴他,當那個問題是自己摯愛的至親造成的,其他家人又不允許報案求助時,除了忍耐還能做什麼?

    除了忍耐,他還能做什麼?

    他找不到解答。巨大的困境從天而降,落地時颳起的颶風早已讓他傷痕累累,刺人的風壓卻遠不及待後的黃雀,等著將他抽筋剝皮、碾碎他的赤子之心,再帶走青年眼裡對世界抱有期待的光輝。

    他尚未弱冠,生活對他而言本該是輕易的,以前除了偷懶不讀書時才會出現的無字天書外,他沒有遇過任何能夠打倒日常的困境。所以當他面對艱鉅障礙卻找不著試卷上必然出現的四重選擇,李宇禾才頓悟,這個世界不是只有選擇題,遇到問題時不會有四個解答任君挑選。

    選擇是自己創造的。

    所以他選擇勇敢面對,選擇獨自承受一切,選擇放棄僅限青春年華擁有的歡快,只為了好好陪伴母親。可天不遂人願,這一年來就算他承擔再多壓抑和疼痛,母親的病情仍像沒有盡頭的長江,從未好轉,甚至可說是越發嚴重。

    接受事實很難,人是這樣的,對於努力有著不切實際的期待,以為努力和遊戲進度條相同,只要有付出便肯定有收穫,殊不知那只是程式碼給予人類的虛幻優待。

    李宇禾真切地絕望過,無數次。每一次絕望都宛若置身炙熱的沙漠,高溫將空氣壓縮,鼻腔被滾滾沙礫灌入,沿著血流貫穿四肢百骸,而後燒爛他整副皮囊。噬骨的疼痛是極致的,他一句救命都喊不出來,而比火刑更疼的是,他打從心底知曉無人能成為他的救命水源,他從始至終都只有自己。

    不知道是他那過分明事理的大腦看不慣自己總是被絕望吞噬,還是想拯救母親的執念過於深邃,李宇禾總在正午放任身軀被絕望燒得焦爛,夜晚就藉著月光癒合,他不會讓自己爛到第二天早晨,他會逼迫傷口癒合。

    絕望是極恐怖的情緒,它只會吞噬一切。縱然他的世界早已碎得不成樣子,可若再套上絕望這個濾鏡,他一定好起不來。

    於是他創造了新的選擇,選擇逼迫自己在絕望後打起精神,洗腦般告訴自己,太陽升起後又是新的世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就算壞的事情接踵而來,他都要迎難而上。

    總會好起來的,對吧?

    李宇禾看著桌前認真挑掉蔥綠放進自己碗裡的蕭君棋,從深沉的情緒裡回過神來。他靜靜地看著對方,觀察對方因青蔥皺起的眉眼、不正確得讓人每見一次就想笑的握筷姿勢,以及左邊太陽穴上淡淡的疤。

    眼前之人,是他在荒漠裡尋了好久好久才找著的,沙漠裡的綠洲。

    高二分班後,李宇禾本想著放棄一切社交,專心致志地處理家事。一來他真的沒有多餘心思處理人際關係,也不想向友人們交代自己的家務事,二來他不希望自己在焦頭爛額之際,還要再次經歷高一那時不被朋友諒解的傷痛。

    沒有期待就沒有傷害。

    偏偏蕭君棋闖進了他的世界。

   「挑完了,可以吃了。」蕭君棋把碗推到李宇禾手邊,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可以動筷了。

   「嗯。」李宇禾接過碗,接過蕭君棋在等餐時用衛生紙擦過的筷匙,和他一起吃了起來。

    這間陽春麵店沒有名字,開在學校附近一個叫做二十二巷的小巷弄裡,知道的人很少,畢竟隱身在巷子裡,裝修和菜單也很粗簡,只是一間樸素到鮮少有人會多看一眼的小店。

    卻是他倆最常來光顧的店。

    說起這店,倒是與他倆有許多淵源:他們在分班後第一次課後巧遇便是在這間店,當時李宇禾的臉上帶著傷,儘管蕭君棋沒有問,也多少猜到了體保生只是個藉口,不過既是老師允許的藉口,他便沒打算探究。

    直至下一次,在二十二巷口遇見。

    當時李宇禾的右掌還流著如注的血,蕭君棋二話不說將他拖進麵店裡,和老闆娘要了急救箱,逕自替他包紮。李宇禾既沒有拒絕,也沒有說話,僅僅是讓他拉著自己的手,替自己上藥。

    那一瞬間,李宇禾腦袋裡無端冒出一個想法:原來,還會有人擔心我啊。

    冬日傍晚來得很早,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直到蕭君棋替他包紮好後說的第一句話,讓兩條平行線第一次相交:「放心,我有急救證照的。」

    那樣不合時宜卻又簡單務實的話語,終於讓神經長期處於緊繃狀態的李宇禾崩塌了。夕陽燒得很紅,橙色的餘暉廣袤無邊,溫柔地包覆住受傷的少年,替他隱忍數月的淚水覆上保護色。年邁的老闆夫妻將廣播聲音轉大,只為掩住少年的泣聲,廣播正播放著《你曾是少年》,歌詞頌著:「許多年前,你有一雙清澈的雙眼,奔跑起來,像是一道春天的閃電。」

    是啊,李宇禾分明還是少年,可以奔跑,可以用清徹的眼去看世界。

    他曾多麼想,成為春天的驚蟄,用驚鴻一響叫醒萬物;他曾多麼想,接受籃球校隊隊長的邀約,替校爭光;他曾多麼想,攜家人遊賞春櫻,將之歡愉永存在底片相機的一閃下。

    他也曾經覺得自己是發著光的,是值得被眾人簇擁著往前行的。

    只是,如今回想起來,一切都像是幻覺,都像是夢境。李宇禾已經捨棄太多東西,所有他曾抓在手中以及即將要擁入懷裡的,他一個都沒留下來。他都已經一個也不留了,卻換不來任何好事,殘忍的現實不斷打擊著他,猶如拳皇不止息的重擊一般,次次入骨。他就這樣在不斷的絕望與復原之間盪鞦韆,吊繩越磨越細,越磨越脆弱,他真的快要撐不住了,每日每日,李宇禾只覺著自己是一副空殼,除了在發瘋的母親手裡保護自己的那些時刻以外,他好像沒有真正清醒過。

    一般受傷是會痛的吧?他卻連自己掌心流著血都沒有感覺,只是在安置好精疲力盡的媽媽後,想到自己一整天都不進食可能會死,死了就沒有人能照顧媽媽—他是用這般殘破的信念走到麵店來的。

    直到蕭君棋雙眼裡的擔憂和慌張,於四目相交的瞬間沿著橙黃色的空氣傳遞到他身體裡,李宇禾才久違地擁有活著的實感,他終於再次感受到冬日的涼意能牽動毛髮,落日的光線能刺進眼眸,連足底枯葉得脆響也能讓他心尖一顫。

    這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著。

    「發什麼呆啊?快吃!」蕭君棋看著出神的李宇禾,不禁出聲提醒。他總是出神,吃飯、上課,甚至連自己和他說話時都會出神,也不曉得究竟在想些什麼。

    李宇禾的眼神在那聲呼喚後復回清明,他對著蕭君棋彎了下嘴角,這才拾起筷子吃麵。吃到兩人的麵碗都快見底時,蕭君棋才冷冷地開啟今日他最關心的話題:「你今天,沒有守約。」

    蕭君棋自下午看見李宇禾的刀傷後,心裡一直悶著,下午不問只是因為他還能忍住這份問話的衝動,可現下已經快要道別,他再也忍不住。

    「嗯,對不起。不會有下次了。」李宇禾放下筷子,看著蕭君棋的雙眼。

    蕭君棋感覺自己盡力隱住的擔憂和難過都被他看穿了。他常想,為何那雙深邃的眼眸總能準確地撈出自己所有隱沒在湖底的情緒,並能在打撈上岸後緊緊裹住那些受涼了的、需要被照顧的感受;反觀自己,從來看不出李宇禾的任何情緒,他永遠都像是為了隱藏些什麼而讓自己看起來什麼都沒在想,蕭君棋猜想著,許是他的情緒深重過了頭,想著想著便經常出神,正好出了神就沒有人可以看見他想隱去的真實。

    除了第一次替他包紮那個傍晚。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知道撕心裂肺這個成語不只是形容詞,而是真的會使聽者也淚濕衣襟的,一種錐心之痛。

    後來,倆人絕口不再提那天的暮色。只是在每次蕭君棋替李宇禾換藥的過程中皺起的眉和焦急的眼色裡,立下心照不宣的約定—別再受傷。

    「說都這麼說,你卻再三地受傷。」蕭君棋光是回想刀痕的深度和李宇禾明明痛著卻一聲不吭的態度,心裡就難受。

    他知道這不是光靠保證就能避免的事,也知道把這份擔憂化為怒氣後,施加在受害者身上的自己,很不理智,可他還是難受。

    「我知道,抱歉。但,我能給的承諾就只有這點重量了。」李宇禾語帶淺淺的歉意,更多的是不想改變的偏執。

    他知道蕭君棋是擔心他。說實話,他喜極了這份擔心,今日被砍傷的當下,他近乎病態地想著:不知道蕭君棋看到這傷,作何反應?如果是擔憂到眼色裡都是藏不住的焦急,那是不是就可以偷偷認為,自己被好好地珍視著呢?

    下午拉開袖子的那一瞬,李宇禾知道自己猜對了。

    但他忘了人類長時間浸泡在焦慮裡有多麼傷神,這種傷神是會消磨愛的,就算對方是極致珍重之人。以涉險來試探那份真摯,快速得到的極大化答案,並不能稱作正確。且在傷己的同時,更傷人。

    偏偏李宇禾的世界很小,重要之人只有母親和蕭君棋,偶爾闖進幾個不太重要的配角,比如班長和導師,都只是過眼雲煙,他只要自己珍視的人們會一直留在他身邊就好,他只在乎這件事。

    過去一年內長期的孤立無援帶給他最大的影響,便是這般偏執。

    「那你就要給我想辦法讓承諾有價值。」蕭君棋好不容易在對方眼裡窺見一絲情緒,卻沒料到是嚴重變形的執著。他雖不知道李宇禾的世界承載了多少疼痛和重量,可自己既已決心淌進這灘渾水中,他就要讓李宇禾好起來。

    「我不想要每次看見你的時候,你都帶著傷。」

    「我看了也很痛。」

    四目相對無話,李宇禾先敗下陣來,避開蕭君棋那雙隱含責怪的眼眸,低著頭咀嚼話語的意義,只是他還沒理出個所以然,對方便離座結帳去了,獨留他一人悵然地與夕陽對坐。

    這是蕭君棋第一次對他說重話,李宇禾此刻才意識到,他若再抱著這樣的心思苟且,是真的會失去一切。

    打開家門,屋裡充斥著黏膩的泡麵殘餘氣味,嘈雜的公路廣播自老舊的收音機裡發出,沙沙雜音即將淹沒細微的電台女聲,話語已然模糊不清,漆黑客廳裡的聽者卻充耳不聞。

    李宇禾放下書包,把焦底的泡麵鍋碗刷洗乾淨,再輕手輕腳地拾起落至地毯的被子,覆住側臥在沙發上的纖細人影。那是他的母親,一下午的舞拳嘶吼早已讓她疲累不堪,地面四散著幾張水電保險繳費單,單人座椅上零落兩個不知被誰揮下桌的透明塑膠杯,整個空間雜亂無章,唯有矮桌上的一塊小區域乾淨得突兀,李宇禾看著毫無油漬的一方淨區,心底微微發酸。

    要是父親在,就好了。

    收音機的嘈聲模糊女主播清晰的咬字,李宇禾邊收拾混亂的地面和桌面,分堆整理好未繳和已繳的帳單,聽著那同樣能安定他心神的公路廣播,慢慢地將一切雜亂回復原樣。。

    半晌,客廳終是整齊了。可一切還能回歸原樣嗎?

    爸爸車禍死後,媽媽苦撐了兩年,依然敵不過劇烈的悲傷,在某一刻,她選擇將意識關進腦海深處,餘下的自己展現出的即是常人所謂的精神病貌。那是她所能想到的,逃離痛苦的唯一方法。李宇禾知道,媽媽已經盡力了,畢竟他的父母是李家人人稱羨的愛侶,親戚們口中天造地設的一對,也是李家唯一在商業聯姻的束縛裡真正深愛對方的夫妻,身為他們的兒子,他比誰都了解自己的母親,她是玻璃般脆弱又可憐的女人,父親是她的全世界,她的世界崩塌了兩年,怎麼可能安然無恙。

    李宇禾永遠記得車禍那天,暴雨肆虐,駛經水漥的快車激起高浪,他緊緊抓著媽媽涼透了的手,坐在計程車後座。他第一次知道溫暖的母親也有如此冰涼的時候,第一次知道,總是溫柔撫摸自己頭頂的媽媽,力氣是如此大,大得都要捏碎他的指骨了。

    也是第一次知道,人類是多麼不配做出承諾。

    輕易就會離開世界的人類,憑什麼許諾任何未來?

    父親過世後,媽媽宛如失了魂,連笑容都顯得不真切。自此,家裡少了一個人,多了一台可以二十四小時播放公路廣播的收音機,多了從前飯後從不擦桌而被父親叮嚀過數次的母親,在飯後會認真擦淨的桌面。

    李宇禾深信媽媽會好起來的,她定然會和那些引人入勝的故事一般,終得幸福結局—可媽媽行屍走肉了兩年,仍是瘋了。起初是胡言亂語著丈夫今晚會回家,她得給他燙西裝,替他買新的領帶,李宇禾勸不住,平日又要上學,思索著這不過是思念過度之人常有的過渡期,便由著她發瘋。可當家裡堆積著的衣衫成山、父親愛吃的煎鮭魚和水煮牛肉每天都出現在餐桌上,以及,等不到父親的母親開始抓著自己的衣領質問他為何不關心晚歸的父親,李宇禾才確信,這不是過渡期,媽媽已經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了。

    他本想著向祖父和親戚求助,未曾想他們卻用「家事不外揚」的鬼話阻斷媽媽治病的路。李宇禾也試過偷偷帶著母親去看診,可大樓門口警衛似乎是李家的眼線,他才剛扶著媽媽上計程車就被家裡的人攔截,速度堪比鬼魅。李宇禾思考過無數次,日以繼夜地發瘋似地想了無數無數次,仍舊不知道究竟是家裡不讓媽媽治病的親族比較瘋,還是順從家族命令的自己比較瘋。

    他是李家的次子,上頭有個表哥,下面有兩個堂妹,同輩就這麼四個手足,大家族的劣根性他們卻是一個都沒落下,服從命令這點更是他們烙在骨子裡的悲哀,彷彿寫在基因裡,埋藏在骨髓,就算細胞不斷新生再新生,都逃落不了骨髓再生的牽制。

    可他實在不懂,悄悄地讓媽媽治病能給家族丟什麼臉?搞成現在這樣,讓他一天到晚帶傷遲到,就比較不丟臉嗎?李宇禾搖了搖頭,將這無解的問題拋諸腦後,站起身來準備回房間,他根本想不透長輩們的想法,也無從拒絕。面對這想破頭也改變不了的現況,他只能接受。

    即使他知道接受這種狀況的自己簡直有病。

    浴室裡熱氣蒸騰,熱水滲進繃帶時,傷口傳來陣陣疼痛,李宇禾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手上還帶著傷,他將手舉高,撐在潔白的磁磚上,盡量讓傷口避開水。水氣充斥著隔間,氧氣分子被壓縮再壓縮,缺氧的環境使他腦袋昏沉,卻稍微和緩了他恆常緊繃的神經。

    「受傷是件好事」,氤氳潮氣舒緩著大腦之際,李宇禾的腦內冉冉升起這個想法,可蕭君棋話語中的失望又讓他自昏沉中驚醒。

    以前的自己,可曾覺得受傷是一件好事?自己怎會也成為利用傷痛來討人憐惜之人呢?明明他也待過蕭君棋的位置,因對方再三以身犯險而失去對她的信任,最後放棄了她。明明他最清楚,這種出自責任的憐惜與關心能撐多久,如今他仍選擇走上與當年的她相同的歧路……自己現在到底在發什麼瘋?

    可是,當他每天生活的世界裡,只有瘋癲的母親和病態的親族,他便無法自控地害怕起來—若是讓蕭君棋知道這一切,他還會留下嗎?若不用點小招數讓他憐惜自己,他還會願意同自己面對這道無法被擊倒的高牆嗎?

    李宇禾怕極了。他發現自己漸漸成為當年那個不斷將自己推進危機之中,只求他人一眼憐愛的小女孩。正因如此,他的恐懼無法抑制地向自己襲來,他見過小女孩的末路,深知若無法丟棄這份撲火的執念,他也會與小女孩落得無差別的結局,失去珍視之人對自己的希望,眼睜睜看著對方眼裡的光亮逐漸熄滅。

    砰!一聲悶響,李宇禾重重地一拳打在浴室牆壁上,蓮蓬頭的水沒有停下,他的臉上布滿的水痕。

    夏蟬的鬧聲漸弱,時間走得飛快,轉眼間荷塘裡的粉紫色靜靜睡去,雨季要結束了。

    李宇禾已經五天沒上學,蕭君棋三番兩次向導師探問李宇禾的住址,偏偏老師總以隱私問題不答應給予,他簡直焦慮慘了。原來電視裡演的向老師要地址去探望請假同學都是假的,現實世界裡的老師只會用一句輕飄飄的隱私問題,將對朋友的擔心擋在教職員辦公室外。

    這幾日,李宇禾的訊息和來電不看也不回,蕭君棋突然能體會古時一別永恆的淒涼,且感受更甚—畢竟是平常打開手機就能見到的人,此刻卻像是困在十萬八千里外的營地打仗,需要靠快馬加鞭一個月才會有消息的士兵,而自己就是那獨守空閨懶梳頭的妻子……現代人啊,在這互聯網無所不在的世界,只要失去聯繫幾小時就能算是失蹤。便利過頭的網路把一天變得很長,時間被切得很零碎,幾分鐘的等待都會惹人發狂。

    何況是五天。

    在蕭君棋正想撥出第一百通電話時,盧鑲樺制止住那懸浮在通話鍵上的手指,將一張寫有李宇禾家裡地址的紙條遞來,等收到蕭君棋無盡的眼神感謝後,瀟灑離去。

    盧鑲樺真的好像遊戲裡的NPC,要啥有啥。蕭君棋大步走去李宇禾家的路上,不自禁地想,也不自禁地在落日餘輝下,撥出了第一百通電話。

    「您的電話將轉……」冰冷女聲方出,蕭君棋便果斷按下紅鍵。他在心裡嘲諷自己,這幾天和誰都沒說幾句話,就這轉接語音信箱的電話聽了百次,著實不爽。

    直到他走到一看就不好惹的高樓前。

    ……他突然有點懷疑盧鑲樺是不是在玩他。

    「蕭!?你……你怎麼進來的?」當李宇禾透過可視門鈴看見蕭君棋像個沒事人一樣站在他家門口,腦袋裡的嗡鳴聲更甚了。

    他家可不是路邊隨便幾隻貓狗都能進來的!警衛竟然沒攔他嗎?

    「開門。」

    李宇禾本來想再掙扎一下,收收玄關或鞋櫃……

    「我說開門。」。

    李宇禾打開了門。

    映入眼簾的只有雜亂。衣服、鞋子和各式各樣的鍋具四散,開門人的狼狽模樣配上如此背景,饒是再沒怎麼看肥皂劇的蕭君棋,也能現場拼湊出前因後果,接著編出一套家庭失和的劇本。

    可他只是輕聲說句打擾了,脫下鞋後,逕自走進那敗絮其中的家。

    花了大概四十分鐘,兩人才收拾好客廳。

    李宇禾在這四十分鐘裡的平均心率大概是一百二,站著時覺得芒刺在背,坐下時又如坐針氈。蕭君棋的造訪,他是真的沒預料,也沒有想過任何應對措施,只是愣愣地,像個斷線的提線木偶,腦袋全是空白。除了很偶爾被詢問某些東西該放哪邊之外,蕭君棋半個字都不說,李宇禾就這樣讓腎上腺巔峰了四十分鐘。直到合力把客廳整理得有條不紊,蕭君棋才終於好好坐下來發問:「你這幾天為什麼不接電話?」

    「沒繳電話費。」李宇禾抖著聲音說。

    蕭君棋瞬間半個字都擠不出來。

    壓抑數天的怒火本是想藉著這個提問開始連珠炮似地轟炸對方、將情緒撒到對方身上來讓自己解脫,可電話費沒繳這個答案是他未曾料想的,完完全全將他噎住。

    沉默擴散,如蛛網籠住李宇禾的全身,氧氣結繭成球,名為蕭君棋的人面蜘蛛此刻距離他不過半尺,沉默的蛛網越織越密,越織越實,他是落網的獵物,只能任人宰割。

    「下次……記得繳。」蕭君棋憋了半天,只道出這句完全不在他講稿裡的話,語氣如絲,無奈至極。

    此刻有無數委屈在他腦內衙門不停息地擊鼓叫冤,想衝出牙關大肆破壞這看似風平浪靜的假象—可他突兀地意識到,自己有什麼立場叫屈?儘管綿延數日的焦急早已滲入他的五臟六腑,將他的內裡攪成一團,此刻的他極需安撫,卻不知怎麼開口,也不知道能怎麼開口,比起身處地獄的李宇禾,究竟是誰比較需要安撫?想到這裡,蕭君棋饒是再憋屈,也只選擇用與內心毫無關聯的話語,就此翻篇。

    「好。」李宇禾彷彿聽見神諭,周身的空氣一下就輕盈起來。他站起身,看向時鐘上指針已經移向數字六,便留下蕭君棋吃晚飯,請他先在客廳待著,自己則走進廚房做飯。蕭君棋沒有多問,打開手機裡每日使用時間最長的憤怒鳥遊戲軟體,開始鏟奸除惡。他現在只能靠這不需要動腦的遊戲,來緩和心底深沉又清晰的苦澀。

    約莫二十分後,李宇禾端著三盤什錦炒麵放在餐桌上,喚蕭君棋先來吃後,走進漆黑廊道深處。走廊沒有開燈,缺少窗戶的通道很黑,但他熟悉這個家,他的肌肉反射早已不需要光線輔助,便能準確地找到母親的房間。母親的房間無法上鎖,鎖把已經毀壞,是李宇禾前幾日在母親試圖燒炭時砸壞的。李宇禾家在七樓,是個城市喧囂到達不了的高度。

    母親的房間很暗,他依然一眼就找到她。

    「媽,吃飯。」鞏膜的白色晃動,母親愣愣地看著兒子,話語傳不進她大門緊閉的世界,已不是初次。加厚窗簾密實地掩住夜色與光線微弱的星子,絨毛地毯在十二坪的寢室,只承載一個人的重量。

    「媽,走吧,吃飯。」李宇禾走向蜷縮在加大雙人床角的母親,用著規律的節奏輕拍她的肩胛,柔聲對她說話:「媽,家裡來客人了,是我很重要的人,想介紹給妳認識。妳前幾天不理我沒關係,今天,能給我點面子嗎?」拍著拍著,不知過了多久,才瞥見對方眼裡的一絲清明。

    「重要的人……」母親輕聲複述,太久沒有喝水,她吐出的話語龜裂不堪,氣泡般,隨時會破裂,和她此刻的模樣相當。

    「是啊,很重要。所以想跟媽介紹他。」李宇禾自己都沒發現,他在提起蕭君棋時,連言語都柔軟了。

    待到隱蔽月光的烏雲散去,窗簾透進微不可察的絲絲柔光,李宇禾才扶著媽媽離開那空氣稀薄得讓人窒息的寢室。

    蕭君棋麵吃到一半,抬頭便看到李宇禾扶著一個嬌小的女人走向自己,他趕緊把吃到剩半根的麵條用力吸進嘴裡,關掉遊戲,手腳俐落地替兩人拉開對面的椅子,再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在李宇禾安置好座位前,他貌似乖巧地在吃麵,實則仔細將阿姨從頭到腳打量了一次:目測年齡四十初,四肢纖細如柳枝,彷彿一折就斷,皮膚白到可說是病態呈色,眼神空洞無光,眼窩烏青得像一周未闔眼,且需要李宇禾攙扶著入座……這幾日定然發生了些什麼,竟讓一個上週還可以揮舞刀子的人,變成風一來就要被吹散的脆弱狀態。

    蕭君棋目光尚未移開,阿姨原本無法對焦的眼,突然有了光亮—像是看見了什麼救命稻草的光亮。不過,那光亮僅是一閃而過,蕭君棋還沒張口詢問,她就又回到原本無神的狀態。

    是看見了什麼嗎?蕭君棋心想。

    「蕭,這是我媽。」李宇禾偏過頭接著對母親說:「媽,這位是蕭……蕭君棋,是我很重要的人。」

    是我,很重要的人。

    這句話猶如煙火,在蕭君棋的耳邊爆炸,連帶著心跳也跟著鼓譟起來。

    蕭君棋恍然間有種前幾日的慌亂焦急都不算什麼的感受,在那瞬間,他前所未有地感到滿足—儘管只一瞬,他的理性就率領著十萬大軍佔領了思緒,領兵的將士拿著個大聲公,字正腔圓地念念有詞:快樂和痛苦無法抵銷,不能被轉瞬的感動沖昏頭,就輕易放下那些真實存在過的折磨。蕭君棋同學,請你清醒!

    雲霄飛車似的情緒起伏濃縮在短短兩秒,待他的思路被理性軍隊佔領後,下達的第一個指令便是向阿姨問好,只是他音節未出,阿姨便先開口了:「你長得……好像小悅啊……」

    小悅?

    蕭君棋偏頭看向李宇禾,想叫場外支援,不料李宇禾此刻卻是低著頭,沒有接收到場上球員的求救訊號,蕭君棋邊在心裡暗罵這傢伙竟在關鍵時刻掉鍊,邊硬著頭皮向阿姨提問:「阿姨,請問小悅是……?」

    「小悅是……是我的小女兒,六年前過世了。」李宇禾轉頭直視母親的雙眼,有些意外她竟會將這事說予一個初識的人,同時也很驚訝母親竟在見到蕭君棋後,本來恍惚的意識恢復了許多,不再只是一具乘載著求死之魂的空殼。

    「是嗎……」蕭君棋欲言又止,眼睛直勾勾盯著阿姨,過了幾秒後才緩慢又慎重地說:「阿姨,倘若我能給您帶來一絲安慰,還請隨時叫李宇禾把我抓來陪您!」

    說完還不忘附贈一個比豔陽還燦爛的笑容。

    李宇禾不是一個信命的人,偏偏大家族的長輩們痴狂於算命,且在玄學方面砸錢絕不手軟。他確信算命仙這個行業有辦法存活,完全是托他們的福。但今年發生的太多變故都在年初被預言到,漸漸地,他那口鐵齒變得沒這麼硬了。比如算命仙說,今年他會遇上很嚴苛難受的關,但不必太過擔憂,會有一位貴人相助,且那位貴人會在往後的歲月裡,陪他走很長一段路。

    李宇禾的世界就這麼小,他知道那位貴人是誰,也正看著。

    自從蕭君棋與母親間面後,便隔三差五地來拜訪母親,蕭君棋是一個很像麻雀的人,旁人眼裡小到轉頭就忘的瑣事,他都能講得像一部電影般精彩,並且像個小陀螺一樣,不管你給不給他回饋,一旦故事開始,他就能自得其樂地分享很多很多。母親一開始雖有些不知所措,卻在次數漸多後,會帶著笑容迎接蕭君棋,待他走後還會拉著李宇禾的手,和他說自己有多喜歡那個孩子。

    父親過世後,母親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笑得這麼歡快了。只要蕭君棋又到家裡來,李宇禾對他的感謝就會多上幾分,再幾分,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他。對李宇禾來說,蕭君棋不只是自己極為珍視之人,亦是母親的良藥。

    他堅信蕭君棋就是那個貴人,那個會伴自己走很遠很遠的人。李宇禾是抱持著抓住救命繩索的心態去堅信這個預言的,選擇相信這個預言,總歸是有個念想,替他撐住好幾次快要崩塌的世界。

    接踵而來的爛事,讓他慢慢體悟到:有些東西儘管一開始說得信誓旦旦,可真正去了解,或被世界壓著身軀被迫了解後,會發現沒有什麼東西是絕對的。父親去世後,對人類從根本上的不信任便是他的圭臬,偏生遇見蕭君棋,將他如死灰般的信任再次點燃。

    李宇禾搞不懂自己為何上趕著想要將已經死去兩年的信任,交付給這個認識不滿四季的人,許是對方在課間自以為隱密的一瞥、在他泣不成聲之時給予的滿懷溫度,以及在他還沒準備好傾訴自己時選擇靜候,每當想起這些,李宇禾全身的細胞如同著了火,腦裡只一個念頭:好想讓蕭君棋把自己的一切都擁住。

    可他能夠如此自私嗎?倘若對方根本不想了解自己,這一切只是自己的癡情妄想呢?李宇禾不敢細想,於是一拖再拖,拖到媽媽已經將其視為己出的現下,他開始對自己的妄念有了希望。若他不能夠接受自己的一切,有必要三番兩次闖進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屋內,耗費這麼多精力將自己拉回繽紛閃爍的世界嗎?

    蕭君棋是太陽,在太陽的照射下,萬物是如此赤裸,就算躲在陰濕的山洞,太陽也會帶著他從不敢奢望的溫度找到自己,彷彿在告訴他:別再躲了,你看,不論你躲到哪裡,我都能找到你。

    蕭君棋是奇蹟,這兩年以來的壓抑和苦撐著無處釋放的重量,在遇見他之後,全一股腦地吶喊著想從身體的深處逃出。李宇禾從未想過自己會希望有人能伴他一起度過難關,沒有想過有人能夠跋山涉水,風塵僕僕地追上已經脫離常軌很遠的自己,擅自替自己提起一擔傷痛,笑著說要陪他繼續走,縱然前路崎嶇不已。

    李宇禾依舊惴惴不安,依舊誠惶誠恐,依舊擔心所有近在咫尺的事物在下一秒就會粉碎,可他就是這樣的人。

    他明白自己需要改變。既然對方在看見最不堪的自己時沒有逃走,那麼,他想要選擇相信。相信蕭君棋的鍥而不捨,相信他的耐心等候,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羈絆,沒有這麼脆弱。

    一旦開始有了想要放棄所有顧慮去信任別人的想法,那股力量即是推力,推著他向前,推著他勇敢。縱然結局是壞的,至少他不用再活得這般窩囊,只在腦海裡不斷沙盤推演著千百種結局,卻沒有勇氣領兵前行。

    至少,他能在日後回想起這段日子的時候,沒有遺憾。

    一天夜裡,李宇禾準備送蕭君棋回家,等蕭君棋回頭向阿姨說完晚安後,他突然握住對方的前臂,力道雖輕卻不容置疑,兩人乍一對眼,他便拉著一臉了然的蕭君棋望外走。

    一路無語,直至走進離家不遠的公園,蕭君棋坐上深夜無人的鞦韆。星子微小的光輝不刺人,默默延展著天色。李宇禾這才鬆開手,看向坐在鞦韆上的蕭君棋,沉默片刻,輕啟雙唇,將他的一切脆弱攤在月光下。

    世間也僅有月光的溫潤,能替他療傷。

    「小悅是我妹妹,憂鬱症自殺走的。」

    「爸是兩年前車禍走的。媽她……已經不能再失去誰了。」

    「不看醫生,是家裡的意思。李家,你知道羽鶴飯店的老闆是誰,就不多解釋了。大家大業的,卻沒一個正常。」

    蕭君棋的手輕輕覆上略顯冰涼的另一雙手,想安撫那顫抖的指尖。

    「不說任何事,並非不信任你,只是……我很怕你知道這些事後,會離我而去。」

    此刻也正怕著。此刻的李宇禾血液中有千軍萬馬奔馳著,每一匹都想衝破他的血管要他閉嘴,不要再透露隻字片語了—再說下去,會失去一切的。

    「我真的,很需要你。你是我的光,那日傍晚我就知道了。但一想到我對你的需求,可能是你的負擔,我就很害怕,怕得不敢有任何行動。」

    「你卻還是在我最脆弱的時候,不顧一切跑來找我。」

    「我知道那幾天你有多慌亂,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可我如果接了你的電話,當時的我一定不會放你離開……所以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讓你擔心,但我真的好怕你走。」

    石地上出現了幾顆圓形的黑色,不知何時,蕭君棋已經從鞦韆上站了起來,路燈下的影是挨得極近的兩具身軀。

    晚風稍帶涼意,兩雙手沒有分開過,已然同溫。

    「蕭,真的很感謝你,能讓媽恢復精神,真的……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所有話語都顯得過於單薄,承擔不起這份感謝。所以如果你有需要,一定不要客氣,只要你說,我都會盡力去達成……」

    「我唯一無法盡力達成的,只有讓你離開。」

    「我……真的不能沒有你,你和媽是我的世界,我的全部。」

    「對不起,如果這樣的我,讓你覺得很害怕,很想逃離,那我……我也不知道我該怎麼辦了……對不起……」

    鼻音有些濃重,李宇禾自覺失態,正想抽開手把黑色小圓形成型前的淚珠擦去,卻被更用力地緊握。

    「沒事。」

    話語重如泰山。路燈下的身影終於交疊。

    「沒事的。」蕭君棋輕撫著李宇禾的背脊,眼角也有條不明顯的水痕。

    這是李宇禾第二次在蕭君棋面前大哭,哭聲之悲切,惹得街坊鄰居口耳相傳,那座公園夜半位有個死了爹娘的孤鬼,自此之後,深夜裡再無人敢造訪。

    其實人與人之間的羈絆沒有這麼脆弱,真正脆弱的是受過傷的信任。

    光明被黑暗渴求,黑暗也被光明需要。只是,寂夜孤獨慣了,尚未明白這份需求不全是單方面的,它擔心自己能夠給予對方的只有無盡的黑,卻不知光亮正是攀附著黑暗而生。

    星辰高掛天際,終會落下幾顆。人們稱之為流星,並將與其之相遇視為幸運。可流星不知有人把與它的相遇視為珍寶,只是獨自為墜落傷神。

    它在不屬於它的軌道上孤苦伶仃,獨自撞破大氣層,一下成為火球,一下成為寒冰,最終進入全然未知的地球。殘破的軀體感受到了與宇宙截然不同的大氣,卻沒有能力分析。它就這樣躺著,躺在廣袤麥田裡,直到被太陽再次照耀,被柔軟月光氤氳,它才慢慢理解,恆定燃燒的任務是能夠交給仍在天上放光明的恆星群,它既已經無法改變一切,便要學會接受,接受自己在劃過天際時,真心實意地有過很糟糕的念頭;接受自己沒有能力抵抗重利;接受自己已經掉隊,再也回不去—如此一來,便能學會與不在軌道上的地球和平共處,學會發現地球的美,學會在回憶高掛天際放光明的過去時,可以釋然一笑。

    每個人都有傷痛,也多少會因為傷痛變得膽怯。勇敢只是一種選擇,不是一種責任,沒有人該因為不勇敢而被指責。

    只是,若能選擇勇敢,那無論結果如何,都會是最好、最真實,也最漂亮的,因為選擇勇敢本就是一件很厲害的事,至少在永遠只有一人闖蕩的人生裡,你用盡全力,為自己爭取一次了。

    奮力一搏與畏縮著讓自己不斷內耗,是兩條截然不同的路,你定然知道繼續耗著的油盡燈枯結局。

    更何況,不去嘗試,怎知道奮力一搏後的結局是好是壞呢?

    「媽!我們回來了!」

    提著大袋小袋的生鮮雜貨,李宇禾和蕭君棋牽著手,走進家門。

評審評語

陳雪老師:

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可以為你擋住災厄?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可以讓你無論多痛苦都願意活下去。這是小說裡反覆出現的主題。一種極為特殊的友誼,可以稱為愛,是這樣的愛讓一個受盡傷害的人依然保有純真與希望。作者用極為細膩的筆法將脆弱受傷的靈魂再現於讀者面前,令人心痛,結局的回家充滿力量。

楊富閔老師:

一段段脆弱的關係,構成了小說的主題。作者文筆細膩,人物描摹深刻,對於角色內心世界,著墨得宜,在頗為戲劇性的故事,夾敘夾議,筆力穩健。

何致和老師:

這篇小說是本屆參賽作品中最長、也最悲慘的作品,情節包含父親車禍過世、母親發瘋,以及妹妹的自殺,呈現出非常極端的不幸遭遇。作者的寫作態度相當認真,會用心修飾文字使用大量的比喻,手法相當細膩。作者也很努力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捕捉他們的情感反應。以上兩點為這篇小說的亮點。

然而,這些優點同時也正是小說的缺點所在。作者的認真過度,把句子寫得像詩一樣美,或者像詩一樣抒情,這樣的寫法會產生一些問題。因為缺乏動作,會使讀者難以想像情節,而為了精雕文字而讓故事暫時停下,會干擾整個故事情節的進行。因此在這篇作品中,特別是故事的前半段,並沒有太明顯的事件變化,這會讓讀者對這篇小說難以維持閱讀的興趣。主角的性別在一開始並不明確,這也影響讀者對故事的理解。

另一個讓讀者感到困惑的地方是,這篇小說的主題究竟是關於精神疾病者的長照問題?還是校園同志故事?故事的進展方向並不是很清晰。建議可大幅刪減篇幅,以避免小說內容太沉悶,要讓故事簡潔精練,才不致於讓讀者失去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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