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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屆文學獎-散文組-如果我沒有買布丁

【散文組】

第二名

如果我沒有買布丁

化材三賴美伶

一張含有 人的臉孔, 人員, 服裝, 幼兒 的圖片

自動產生的描述

自我介紹:

喜歡虎鯨,

大概是有很多事想做的,

要是能兼職富二代就好了,

要是能和愛的人在一起發呆就好了,

只要一次就夠了。

得獎感言:

謝謝評審,謝謝主辦單位。

我有時候會想,如果寫出來的每個字都能讓我再經歷一次就好了,或者我還是五歲但擁有二十一歲的靈魂就好了(太嚇人)。

我覺得我會更懂得珍惜,更懂得表達愛。

願大家都沒有遺憾,身體健康。

如果我沒有買布丁

英文的假設語氣其實不是很難,但有時候會弄混,弄錯的時候就想為什麼需要有它的存在,後來才明白,它的存在多半是因為遺憾或指出期待。

  冰箱的風扇故障了或是冷氣機無法運作,都可以請人來修理,雖然有時候修理不見得會比較划算,但修理好了,就可以恢復原狀繼續運作,但是有些東西壞掉,是無法修理的。

  我對於阿公的過世早有心理準備。即使如此,我還是在收到媽媽傳來訊息的那一刻腦海一片空白。我終究還是沒有準備好。該感謝是禮拜一,除了我以外,室友都不在宿舍裡,中午買的布丁放進冷凍又被我拿出來,用湯匙奮力作戰卻沒挖起什麼,而我只能為快被我弄彎的湯匙悲傷,為被壓出紅痕的手而哭泣。

  還不需要我回去嘉義,給我的只有一個LINE上的告知。

  心臟衰竭、肺部纖維化再加上腦膜炎,人類必須要承認,有些東西真的修不好。我期望著能再一起做些什麼事,就算只是發呆,然而這些事在這些疾病面前根本無從實現。

  今年暑假回去了嘉義幾次,以往其實只有過年才會回去。這是最難熬的暑假,害怕睡著,也害怕醒來,然後也不敢回憶和阿公相處的所有細節,我終於明白史鐵生在《我與地壇》寫的「我什麼都沒有忘,但是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不能忘。」閉上眼思緒就會發散到阿公身上,走在路上看到老人牽著小孩的話會忍不住鼻酸,只要開始回憶的話,就好像他真的要遠去,但現在,他確實離開了。

  柯南里的高木警官說過:「人死了,就只能活在別人的記憶裡了。」我還記得小時候深受觸動,把這句話記在了某本筆記本上。

  是因為布丁需要時間融化到比較沒那麼硬的關係,所以才開始回憶的。

  我記得阿公的西裝褲摸起來的感覺。

  小時候還和阿公阿嬤一起在嘉義住過一段時間,到了上幼稚園的時候,阿公就帶著我來到臺北和父母住一起,主要是父母工作都太過於繁忙,所以阿公來照顧我和哥哥。再大了一點,上了小學的時候,阿公就帶著他的所有東西回去嘉義了,從那之後,一年之中只有過年會回去一次。

  所以過年才是最開心的日子,不是暑假,不可能會是暑假。

  在我記憶裡,阿公總是穿著西裝褲,對我來說,每件看起來都差不多。

  童年裡全都是和阿公阿嬤相處的場景,尤其是阿公,那時候台語特別好,誇張一點來說,我想捧 GO(蘋果)或許比爸爸媽媽還早學會。和阿公阿嬤一起住也不全是好事,兩位老人家搞不定我的頭髮,雙馬尾永遠高度不同,難度高點的辮子根本不考慮,這個時候阿公就會拉著我的手走到雜貨店,請阿姨們幫我綁,真的不是在自誇,但我小時候真的特別可愛,阿姨們都會搶著要幫我綁頭髮,綁好了頭髮再開開心心地被阿公牽回家。

  彩色的橡皮筋綁在頭上扯下來時應該蠻痛的,我已經沒有印象了,但我記得阿公乾燥厚實的手掌心和溫度。

  阿公還有一輛腳踏車,後面被安上了一個兒童座椅,他總是騎著車載著我去到處跟他的朋友交流,阿公叫我抓好,我就會緊緊抓著阿公的衣服下襬,我很乖的。姑姑的女兒們總是跟我說是因為我不乖,所以媽媽才把我丟在阿公家,只願意帶哥哥去台北,要是我不乖,阿公也不要我。小時候的我太害怕被丟下,不敢哭,阿公說什麼就是什麼,我真的很聽話。

  偶爾會被阿公載去田地,阿公在種田,我就坐在水泥渠道邊看阿公種田。有一次順著木板過了渠道進了田裡。腳陷了進去怎麼使力也拔不出,越慌張越掌握不了平衡,整個人向後倒在了田裡,卻爬不起來,水稻們長得比我躺下還高,哭喊了好久才終於被阿公從田裡拔出來。現在想起來真的覺得很搞笑,但那時候真的很害怕自己壓壞了水稻,被阿公一氣之下把我丟在田裡工看著他騎車回家,所以被帶出田以後,我拼死抱著阿公捲起褲管的腿哭,直到被阿公抱著安撫才停止。

  我記得忘了那時怕被丟下的恐懼,還記得阿公被我蹭的一身泥的樣子和溫暖的擁抱,卻忘了泥土的冰冷和那天的陽光。

  再長大了一點,到了可以上幼稚園的時候,阿公就帶著我來了台北,而阿嬤駐守在嘉義老家。在台北,媽媽會把我的頭髮梳好,然後送我到幼稚園度過充實快樂的一天,放學的時候,阿公會在幼稚園門口等我。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阿公每天做的事就只有來幼稚園接我,然後放學準備晚餐給我吃而已,這裏沒有他認識的朋友,而他也不需要為種田忙活,我是快樂的,可是他是嗎?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

  每天晚上我都在表演早上在幼稚園學會的歌舞,搬張粉紅色的小板凳放在電視機前面,這就是我為自己搭建的舞臺,音樂是八點檔的吵架聲,舞蹈是亂揮舞的手臂,觀眾是阿公,他是最捧場的人,會給予最大的掌聲和最多的鼓勵,我都差點信了自己就是個小蔡依林。

  阿公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回嘉義。我很抗拒這件事,一提起就又哭又鬧,但是所有人都不斷勸我阿公要回嘉義陪阿嬤、阿嬤腳受傷腳不太方便之類的,於是我只好妥協讓阿公回嘉義。在他回去的前一天晚上,我和阿公約定他早上離開的時候要跟我說再見,然後我也不能像之前一樣不讓他走。

  我們兩個人都沒有遵守約定。阿公知道我一定會哭鬧所以想偷偷離開,隔天早上我一聽到玄關門關上的聲音就驚醒,立刻跑出去追著阿公到巷子口抱著他的腿哭不讓他離開。

  最後阿公還是走了。布丁塑膠外盒產生的水珠流到了桌子上,積在盒子旁的水,讓我有點煩躁,但這樣的情緒又很快就消失了,似乎連煩躁都有心無力。

  我記得阿公的西裝褲抱起來的感覺,眼淚和鼻涕蹭在上面,加深了顏色。

  阿公再來到台北,是我小學二年級生病住院的時候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呼吸胸口會痛,吞口水吃東西胸口會痛,一開始以為只是小感冒,直到症狀越來越嚴重送急診,痛到在雙和醫院的地板上打滾。

  找不到為什麼會胸口痛的原因,每天都在做各種各樣的檢查,不是什麼好回憶,但阿公從嘉義上來照顧我,不過也沒什麼事可以做的,每天做完檢查就是一起發呆,然後睡著,因為太過無聊,只好開始拿阿公的按鍵型手機玩貪食蛇。

  胸口到底有多痛我忘了,但我記得手機被我玩得燙手,若是再大一點,我可能會擔心手機爆炸的問題。

  到了國中之後即使有阿公的手機號碼,我也很少打電話給他,應該說根本不會想起來這件事,這樣的我,說出愛,好像也沒有人會相信。

  我雖然很愛他,但是卻又很不愛他。

  小時候的我可能沒想過自己會成為這麼彆扭的人。

  一年一次的過年相處似乎拉開了我和阿公的距離以及我和台語的距離,我不知道能和他說什麼,甚至沒辦法用台語說出完整的一句話,他也不知道能和我說什麼,甚至不知道用台語說的時候我能不能聽懂。

  我想我並不是懷念阿公對我有多好,更多的是懊悔自己沒有好好地和他相處,沒有好好地去關心他,沒有在他每次欲言又止看我時開口說話。

  當時的我怎麼就沒吐出來任何一句話呢?

  布丁是軟了些,挖起的那一匙,卻冰的難以下嚥。

  和懊悔情緒一同出現的,還有對自己的厭惡,我感覺我擁有了《過度纖細的身體》書中女主角一部分的靈魂了,如果我是狗,我一定會對自己狂吠,不讓自己接近自己。

  暑假最後一次回嘉義,剛好看見爸爸簽下了約束同意書。約束帶和約束網拍似乎弄得阿公很不舒服,呼吸器戴著,我很難理解他想要表達什麼,只是他一隻手抓住我的手,另一隻戴著約束網拍的手伸到我面前來,似乎是想要我把它拆掉。

  我只是不斷在安撫阿公,摩挲著阿公另外一隻手,然後把他的手按回去,怕他扯到各個儀器的線。

  光是看著就不是很舒服,反而不知道要用什麼心情去面對死亡,似乎也不是一件壞事,即使我是希望他一直在的。生命的結束,實際上做什麼都無法挽回,那些短暫的日子,那些普通的日常,每一個畫面對我來說突然變得意義重大。

  平凡的日子變得珍貴,珍貴的日子卻不會再實現。

  為什麼人總在失去以後才懂得珍惜?

  從媽媽傳來的訊息得知,今天早上爸爸和阿嬤還帶了幾套衣服過去給阿公,阿嬤和阿公說很快就能回家了,阿公還點了點頭回應,下午阿公就離開了。

  阿公有點太著急回家了。

  又沒和我說再見,就離開了。

  手機裡甚至沒有阿公的照片可以看,只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也許阿公會出現在Google的街景地圖上,點開了APP,找到了嘉義家的附近的一件廟,然後慢慢地移動到嘉義的家門口,切換著時間點,2021年5月、2015年的10月…。在2013年的3月,我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雖然臉被模糊化了,但那就是阿公,和叔公兩個人一起坐在門口的身影,是身體健康不用坐在輪椅上的阿公。

  我崩潰大哭。好久沒看到這樣的他,然後再也沒辦法看到這樣的他。即使和阿公的交流變少了,感覺好像變疏遠了,但我好像沒辦法接受沒有阿公的今天,沒有辦法接受以後回到嘉義打開門後不會再看到坐在電視機前的他回過來和我說:轉來啊!呷飽末?(回來了啊!吃飽了嗎?)沒有辦法想像以後過年結束要回台北時他不會在家門口和我說再見。

  有句歌詞是這樣的:適者生存,我願意適合昨天。

  但不是這樣的,是我只願意適合他還活著的每一個昨天才對。

  也許是都忙著處理阿公的事情,我再收到的訊息是媽媽說阿公已經回到嘉義的家中了。手不安份地用湯匙敲著布丁,然後盒子一歪,裡面的布丁灑在了桌子上,最遠的噴到了電腦鍵盤上,我連忙抽了幾張衛生紙,一部分用來阻止布丁向筆電繼續前進,一部分蓋在了鍵盤上,祈禱鍵盤壞掉的悲劇不要發生。

  但是鍵盤壞掉應該是可以修好的。

  忍不住就會做很多假設,關於過去的,又或者是關於未來的。我只能一個人想著,那些應該可以、本該可能相伴的時光。

  如果阿公沒有確診新冠,如果阿公前幾年沒有出過車禍,身體會不會更好一些?如果所有人都更關心阿公一點,是不是他還能再活得久一些?再過幾年後,我會不會更懂得珍惜相處的時光,有了薪水以後,帶著他到處去玩,又或是之後哪個堂表兄弟姊妹結婚了,他又會在婚禮上露出怎樣的笑容?

  誰都沒有機會見證那樣的日子。

  如果我把湯匙放在一旁。

  如果我沒有撕開包裝膜。

  如果我沒有買。

評審評語(姓氏按筆畫排列)

吳鈞堯老師:

在隱喻上非常成功,以漸漸去冰的布丁解釋祖孫情,以及難以重來的遺憾,結尾「如果我把湯匙放一旁」等幾句,看似素樸,情感則一層一層包覆,擴大遺憾,情意纏綿,餘韻驚人。

鍾文音老師:

從命題就可以感受到一股瀰漫紙頁的遺憾。寫出滿滿對阿公的感情,種種的生活細節,隨著時光流動而逐漸被推遠。生病的外公,成為一個模糊的身影,感傷隨情懺來到。連續且不斷的叩問著各式各樣的「如果」,到了末段書寫抵達了高點,四句簡單的話如詩。寫出情真意切的近乎後悔懊惱的感傷。作者的描述性強,抒情性足,情感尤其飽滿。

鍾怡雯老師:

寫阿公的追憶文,充滿此情可待成追憶的惘然。祖孫之間的互動細節寫得很動人,而且節制。令人咀嚼再三的是結尾,一連串的三個如果是沒有答案的天問,有力而出人意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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