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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屆文學獎-散文組-酸苦甘辛,鹹

【散文組】

佳作

酸苦甘辛,鹹

中醫二‧沈姵

一張含有 服裝, 人員, 戶外, 人的臉孔 的圖片

自動產生的描述

自我介紹:

自稱務實又愛錢的生活廢物,但有時候明明就感性過頭。也熱愛攝影,嘗試用文字與影像逐光,在這荒蕪的世界深情地活。

得獎感言:

生活起起落落落,在不小心失足摔進下一個坑前,先好好記得。

酸苦甘辛,鹹

診間的門又被推開。並不意外,暑假跟診到的幾位老師都是醫學中心的一流名醫,有些還是教授級,也難怪掛號數總沒有空檔,一個擠一個。

  就診者說到一半,我就猜想是不是又一個胃食道逆流。果然。現代人的文明病。

  「酸的苦的甜的辣的少吃。茶咖啡酒精飲料不要喝。水果太甜少吃。」

  默數中醫五味理論,酸苦甘辛鹹。酸,苦,甘,辛,鹹。延伸成七味,酸苦甘辛鹹淡澀。想來不會有人嗜食澀味,這麼一來眼前的病人就只剩下鹹淡二味。思及此,我默默難過起來,就好像被剝奪掉某種很珍貴的東西。幾年沒有想起你了,但此刻我突然在想:如果是你聽到這些,肯定也會和我一樣難受。

  你已消失太久,以致我忘了你的名字,也忘記錯綜複雜的親戚間你該如何稱呼。只依稀記得你名字中有一個季節,那就姑且稱你為阿秋吧。不冷不熱,不似春天溫軟,秋日的颯爽與你正適配。

  時間回到十幾年前。南部舊家是傳統透天厝,窗型冷氣電費高得驚人,吹不起,夏天西曬起來簡直要人命。阿公阿嬤在中藥行忙活顧不上我,於是帶我出去走跳的任務就由阿秋扛下。百貨公司吹冷氣是我最愛的行程,學齡前從五樓兒童世界開始逛,稍微大一點後就喜歡滿滿女孩飾品的七樓。這兒明亮清涼,逛一百次也不膩。

  阿秋是一個特別的存在。年過半百,身上卻絲毫未見傳統禮教對女性綑綁那套,活得鮮明、張揚、熱烈而自由。你留著一頭浪漫的波浪捲髮,淺淺的棕褐色不曉得是染還是天生。要知道這一直是我夢想中的髮型,小時候我總被媽媽抓去剪千篇一律的短髮配齊瀏海,因為討厭洗頭。你還有極具辨識度的娃娃嗓,細細的、輕輕的,有時聽來就像跟我一般大的小女孩。和其他親戚不一樣,你不會把我當什麼都不懂的小孩,過年聚餐上被問起這麼老沒結婚沒孩子很孤單吧?你裝也不裝直說本來就沒這打算,轉過頭告訴我女生沒有一定要結婚,惹得眾人一陣尷尬。

  這樣的個性體現在飲食習慣上同樣奔放,講白點,跟瘋子沒兩樣。這和我的家庭是大相逕庭的。我爸爸有健身習慣,當年不過30多歲的他已帶動全家吃清淡減油餐的風潮,媽媽為了寬慰吃不到炸雞的我,常說人老了就會愛上這樣的口味。可阿秋那會兒的口味分明年輕過了頭,喜歡極端的味蕾刺激,飽嚐各種甜食,酸的苦的都喜歡,又尤其嗜辣。有次你忘記自己點了大辣的餐食,餵我吃下一口後嗆得流了淚,那之後幾年我都不敢吃辣。儘管,我現在也是無辣不歡族一員了。

  在你的耳濡目染下,我的叛逆期可能開始得過早了。那會兒分明還是毛沒長齊的臭小孩,卻已經開始討厭比自己小的小小孩,也討厭大人。正因如此,你獨自租的小公寓成了我的天堂。裡頭沒有別人,只有一個不把我當小孩的你,我三天兩頭就鬧著要過去。對工作時間彈性的你與學齡前的我而言,時程、日期都是無序且自由的。不用上班上課,自然無所謂平日假日、尖峰離峰,過得不知今夕是何夕?我們只隨心情出發,不必看日月臉色行事,累了倒頭就睡。夏日大風扇巨大的嘎嘎聲,舊式箱型電視裡兒童頻道高亢的背景音,以及你細細的、輕輕的娃娃嗓。你會在某個晨昏轉換的時刻,問我要不要去買冰淇淋吃,驚醒打盹的我。小時候被爸媽禁止吃零食的我立馬點頭說好,睡意消散大半。於是你騎40分鐘,違反交通規則不戴安全帽載我去最近一間賣場。你車速不快,南部夏日的風滾在耳邊猶帶溫意,稍微浸潤了被汗水打溼的夏季。當時真是壞透了。那是我少數次違反規則,後來政府極力宣導安全帽的重要性,我就再也沒犯過錯了。

  你的小公寓隔壁家還有個大我幾歲的男孩,名字很像戰國時期一位武將,有時我們會開玩笑叫他將軍。將軍很煩,學著我三天兩頭跑來串門子,一口一個阿秋阿姨地喊,還總拉著我扯東扯西。我們雖說打打鬧鬧,但也總玩在一起。如果今天不想吃冰淇淋,你就會一左一右牽著我們去湯姆熊,給我們一人一張一百塊換剛好十個代幣。前五個代幣可以花得毫不手軟,通常會玩太鼓達人或射擊遊戲,贏了就嘲笑對方點卷怎麼那麼少。後五個代幣是珍貴的,我們就安靜下來認真思考最划算的方案,倒合作起來。若碰巧遇到空機台有沒被拿走的點卷,你便小聲指揮我們快去撿起來,如獲至寶。偶爾有路人笑著和你說兩兄妹感情真好,將軍就略帶激動地否認道我們不是兄妹。我也不懂他在激動什麼,我都不嫌棄了。

  後來才知道他偷偷跟你說長大後要娶我。你開玩笑道那以後都是一家人,叫什麼阿姨那麼生疏,乾脆改成我喚你的稱呼吧。他彆扭而吞吞吐吐地喊了一聲,就漲紅臉衝回家了。我只看到最後那幕,心想這人真是莫名其妙。

  除了那些日常片段,你總喜歡帶我破例。過年時家族有聚在一起賭博的傳統,最常玩的是十點半,每人決定押50或100(偶爾玩瘋了會押更多)後,莊家先發給眾人一張底牌,接著輪一圈問還要不要?視底牌大小決定要不要加,可以連加,當然點數越大越好,但要小心不要超過十點半,那就爆炸了。我五歲就對這項活動躍躍欲試,在一眾阻攔的視線中你抱起我坐到你的大腿上,說要不她跟我一隊吧。

  結果就是在你的指導下,學習能力極強的我就開始能判斷要牌時機,還出了幾次過五關(連要四張牌還沒爆點),比十點半還強的組合。他們半埋怨道不公平啦新手運,你笑著回不然你們帶她玩啊。

  未成年上賭桌已是破例,但你結束後又帶我拿那一小筆贏來的錢去逛夜市,一個滿是垃圾食物的地方,是同日裡第二度破例。彼時沒有陸客、沒有疫情,地方夜市還未沒落,只有恰到好處的人潮與我們。我穿著最喜歡的鵝黃色亮片滾邊上衣,配一條小小的淡紫色紗裙。南部的冬天不太冷,一如那時的我們兀自明媚。我們吃了臭豆腐、章魚燒、炸杏鮑菇、酸梅汁、糖葫蘆、地瓜球……最印象深刻的還是辣炒年糕。那幾年韓流剛在台灣燒起來,這種東西新奇得很。改良過的版本不是太辣,反而微酸中帶點香甜的滋味。多層次的醬汁裹著QQ的年糕體,再加上半融起司,簡直完美。後來去一趟韓國才發現這攤一點都不道地,卻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一家。

  飽到再也吃不下時我突然問你,如果有一天這些東西全部都不能吃呢?原以為你會像個大人告訴我,這是沒辦法的、要為身體健康著想等等。但出乎意料,你只蹙眉微一沉吟,便看著我認真說道:「這樣就沒意思了。」

  在我脫口而出為什麼時你回,人生怎麼可能只有一種味道呢?彼時不懂,直到親耳聽見醫師對病患下達飲食禁令,那股沒來由的空虛感終於讓我明白,的確,這樣就沒意思了。

  都說人生酸甜苦辣,卻是五味雜陳。想來是因為酸甜苦辣方是人生,鹹只是維持基本生存所需吧。

  有關過年的記憶還有一件與你相關。某年例行家族聚會,一個愛吹牛的親戚聽聞我平日喜愛閱讀,就跑到我眼前顯擺,稱自己跟出版商認識,想看什麼只管說一聲。我不懂人情世故,不曉得那是他自我膨脹的手段,雙眼放光直喊想要最新出的尋寶記跟實驗王。在他窘迫的笑聲裡你拉起我小小的手就走,說我們現在就可以去圖書館借不用等下次。從你的眼神中我曉得了你不喜歡他,那我也不喜歡他。

  原以為自己不會再與這種人多有瓜葛。直到學測上榜那會兒,還沉浸在成為大學生喜悅的我不小心窺探到我媽的訊息。她總是不設密碼。一看預覽畫面,便是那討人厭的親戚傳來的。

  「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我們家長孫考上台大了對不對!」配一個長輩間慣用的政治人物貼圖。預覽訊息畫面被裁切掉一半,看不清喜怒。

  一瞬間像被淋了盆冷水,從頭到腳。不對,你猜錯了。很抱歉,我沒有。

  想過幾種回覆。認真地去解釋選校跟選系的差異或用一些極盡幼稚的手法輕描淡寫:「臺大我也上得了啦哈哈」?試過辯駁什麼,最終仍是作罷。我只是關掉預覽螢幕,把手機擺回原本的位置。又不是跟你說,何必那麼認真呢?不對,如果是你的話,根本不可能對我說這樣的話吧。你只希望我快快樂樂、自由自在的,一直以來是如此。這次沒有你來拉起我就走,但我也學會主動離開那些不重要的人事物了。偶爾,真的是偶爾,夜深人靜時想起來仍有點難過罷了。

  這天的跟診大多是類似主訴與叮囑不斷上演。直到進來一位看上去5、60歲的阿姨,才打破這個重複迴圈。阿姨是由家人推輪椅帶進來的,輪椅後還跟了兩三人。如此慎重,狹小的診間立刻顯得有些壓抑。她看上去沒有什麼活力,穿著不合身的深藍色長袖襯衫,留一頭灰白色齊耳短髮,是年長女性常見的造型,好整理。相較之下,她的眉眼倒細膩許多,像精心描摹上去一樣。因為是複診病人的緣故,她對哪裡不舒服、生了什麼病沒有詳加論述,只有家人一句還是老樣子。但從醫師與他們的對話仍能得知,她的病目前無藥可醫,充其量開藥讓她維持點元氣,盡可能提高生活品質。我注意到她的聲音細細的、輕輕的。

  家人問起有什麼飲食禁忌嗎?我心想照這嚴重程度來看,說不定什麼也不能吃。酸的苦的甜的辣的,茶咖啡酒精飲料……

  「你想吃什麼都可以,吃得下去最重要。」

  我愣住了,沒料到是這樣的回覆。什麼都可以吃,但我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被剝奪的感覺反而更加強烈。那一瞬間我突然很想挑戰,問醫師,辣炒年糕呢?想吃辣炒年糕的話,也可以嗎?又油又辣又甜,又難消化還高熱量,幾乎所有禁忌全踩一遍了,也沒關係嗎?

  阿姨的家人和我一樣,陸續提了幾個聽起來很危險的食物,醫師全說沒關係。他們臉上露出猶疑與不確定的情緒,像個挫敗的孩子。那瞬間我多希望得到一個否決,「不,這個不可以。」

  「說不定等到哪天,後面這兩位學生就發明出仙丹了!」恍惚之際,醫師突然指著我和另一位學姊,帶一點玩笑、卻寬慰而真誠地對阿姨說。阿姨眼尾的弧度稍微上揚了些,家人們看起來仍憂心忡忡。他們離開診間,帶走四周份同樣的藥。中藥材濃縮成科學中藥粉後往往只剩陰沉的土色,看起來真的很不好吃。

  想起兒時我們也到阿公的中藥行玩耍。滿滿當當的中藥櫃,右下倒數第二格是阿公唯一特許我拿去玩的。裡頭有深粉紅玫瑰花、黃色不知名種子和綠色葉片,一度以為中藥材都那麼鮮豔。我很喜歡玩炒菜遊戲,總是逼著你點菜,點完後就拿著銅桿秤衝來衝去,看能不能偷一點其他格的藥材。有幾次成功,絕大多數都失敗。前台其中一個玻璃罐子擺滿海馬,透明櫥櫃裡放了鹿茸,我一直很想偷點這兩種東西。當然,這沒可能。不過沒關係,就算只有三種藥材,我也能變著法子想出幾十種創意料理,酸的,苦的,甜的,辣的,鹹的。這些藥材被我玩過就會全進垃圾桶,想來真是浪費得過分,也難怪阿公只許我拿其中一格。

  診間的門被闔上,下一號又進來了。一闔一開之間我突然想到,你現在的髮型也會同她一樣嗎?

  你究竟是什麼時候、為了什麼消失的?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每次我問起他們也總說是大人的事。幾次偷聽總結得知,大概是跟家人發生了比較大的爭執,一氣之下你換掉所有通訊軟體,應該是還活得好好的,就只是再不跟任何親戚聯絡。確實像你的風格,毫不留戀、乾脆俐落,不計後果地活。

  不久前其實有和將軍透過社群媒體連繫上,他也問我你的下落。我是真的回不出來,卻生怕被誤會成是在敷衍他。出乎意料,他截圖了一頁臉書個人檔案傳給我,問我這是不是你。頭貼是朵不知哪拍的花,名字是串和你毫不相干的英文。我點開相簿往下捲了捲,大抵都是些日常生活的隨po。直到看見一張小花戒指的照片,我終於停下鼠標認真端詳。配文只有兩個字:恭喜。戒指廉價的塑膠材質早已泛黃,我卻一眼認出那是我第一次領獎學金時送你的款式,而這篇文章的日期碰巧是大學放榜日。我默默流下淚來,幾乎篤定那就是你,卻終是沒有勇氣按下好友邀請,只隨意回了將軍一句不是吧哈哈。

  跟診快結束之際醫師轉過頭來,說我們可以互相把脈當作練習。年級太低的我什麼都不懂,只得請教身旁已是住院醫師的學長。學長簡單把過我的脈後便抬頭問道:「你也有胃食道逆流嗎?」

  「沒有吧。」這五個字令我心慌不已,下意識就否決了。我前幾天才半夜十二點吃巧克力奶油派,吃得可開心了,怎麼會有呢?然而一位學姐說她跟我一樣大時也整天吃香喝辣不忌口,沒過幾年卻被胃食道逆流困擾得不得安眠。我摸了摸自己的脈相,摸不出個所以然。也許比常人虛一點?總歸還是鮮活跳動著。但幾年後,我也會過上只有鹹淡二味的人生嗎?

  走出醫院時下起了雨。雨絲成線,斜入密稠稠、黑壓壓的下班人潮,埋沒首都本就擁擠的天空。為了生活,我們不斷在成長的路上奔馳,沿途丟棄好多東西。這座城裡的人啊,又有多少還保有酸苦甘辛鹹所有滋味呢?

  晚餐時間已到,我拿出手機搜索附近可以吃的食物。出於某種奇怪的叛逆感,我心想與其等日後想吃卻不能吃,或者可以吃卻再也吃不下,不如趁食慾正好、情況尚佳的現在再放肆一點,盡情當個不知所謂的年輕人。那就吃辣炒年糕配炸雞再喝個酒吧?酸的,苦的,甜的,辣的,鹹的。五味俱全。如此瘋狂的飲食模式,還真不敢讓醫師知道。我感覺自己像偷吃糖果的小孩,不由得輕輕笑了。

評審評語(姓氏按筆畫排列)

吳鈞堯老師:

以滋味交代兩小無猜與童年歲月,有點「散文套路」(直書,請作者見諒),然情節環環相扣,如果再刪減、或者刪減以後再擴寫,會更好。

鍾文音老師:

食物的滋味也是身體的反射,滋味反射情緒,有如容器,也可說是身體的隱喻,作者藉由中醫的五味,想起了個體在飲食上的習慣,全家的酸甜苦辣種種,滋味成了時光的媒介,回憶的任意門。生活其中的哀歡,藉由食物的自覺以及感情的真切,帶出背後的人生碎片,食物背後的世界,恰恰也是生活與感情的收納,混雜五味,難以解析的飲食模式。作者的文字有一種純真的自覺與孩子氣的回味,敘事節奏明快,日日夜夜,淡淡帶出每個人從食物獲得的滋味。

鍾怡雯老師:

乍看題目以為是飲食散文。然而作者意不在此,除了寫自家的飲食習慣,還寫了帶他遍嘗人間情味的阿秋,是全文最出彩的焦點。最後再加一筆:重症病人該吃或不該吃什麼,從來不是重點,而是心情。垃圾食物自有它存在的意義,飲食從來不只是形而下之物,值得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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