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屆文學獎-短篇小說組-飛機都變成了鴨子
第一名
飛機都變成了鴨子
中醫二‧沈姵㚬
自我介紹:
自稱務實又愛錢的生活廢物,但有時候明明就感性過頭。也熱愛攝影,嘗試用文字與影像逐光,在這荒蕪的世界深情地活。
得獎感言:
希望大家都能找到心中的第100架飛機。如果找不到,那就當隻快樂的鴨子吧。
飛機都變成了鴨子
11:38。離訂位時間還有22分鐘,離約定時間還有兩分鐘。在路口看見你之前,一架飛機從我們頭頂上飛過去。我抬起拇指跟食指,抓住。
第99架。
「嗨,」你走到定點,停下。才舉起手,揮了揮,「你剛剛在幹嘛?」
「嗨。抓飛機啊,」我猜我可能想說很多話,想到或許你也是,遂補上一句,「你教我的。」你看著我笑出來,腦裡翻江倒海的小劇場連同第99架飛機一併收回去。大樓的門被推開,我們搭電梯上45樓。不知道為什麼好多牛排館都喜歡設在高樓層。
提早落座後,你翻開菜單來從第一頁第一行字,右偏的英文草寫Appetizer,開始閱讀。我面前的菜單闔著,只是看向窗外。通常在來的路上,或者約定前一天(視約會重要程度而定)我就會想好整套要點的品項,從前菜到甜點,避免惱人的選擇困難症造成麻煩。這間餐廳是我找的,一個月前就決定好,透過點關係才排進來。
「你喜歡的好像暫停供應了耶。」看到主菜那一項的時候,你突然抬起頭。
「……是嗎。」我被突如其來的提醒嚇到眼皮跳了下,這才收回飄遠的目光,翻開菜單。確實,慣常點的牛排種類被紅色油性簽字筆粗暴劃掉,倒不符高級餐廳的樣子。主餐品項多達十數種,一時間竟讓我有點慌張。
「沒關係,反正我還要想很久!」帶著一種狡黠的語氣。我幾乎篤定你察覺到了我的驚嚇。我很容易神遊,從前常被嚇到跳起來,如今已收斂許多。
於是我們開始對著彼此翻菜單。上一次面對這麼多選擇,還是在大學選科系的時候。
*
女校平日歡快活潑的氛圍在那天裡難得壓抑,我才想起原來是送出志願序的截止日。我在系統開放的第一天就填完了,從最高分的校系一路排下來。班導師、輔導室安排的諮詢通常輪不到我,畢竟我看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倒是你,晚自習快結束時默默從座位起身,跨越了五個直排三個橫排,到我的座位旁找我。
「今天天氣滿好的欸,要不要去操場散步?」過於安靜的自習空間裡,你即便用氣音說話也清晰可聞。
知道你大概是有些事情想聊,我們也幾乎是穩上榜的狀態,只是想不到去哪,索性留下自習。於是我把參考書丟到一旁,立刻答應下來,「好啊。」
八、九點多的時間大燈已經關上,我們就著手機手電筒微弱的燈繞場散起步來。你牽起我的手,像無數次那樣。
「你記不記得我們以前會在那裡大吼大叫?」我順著你指的方位,看像東側司令台。
「記得。每天都在喊,像某種邪咒一樣。我們當時是喊什麼?好像是……」
「好想上大學。」我們同時講出來,同時笑了。我才注意到在這座鳥籠暗下去的同時,外頭城市的燈火反而越點越多越點越亮。像夏日正午的波光,粼粼於濃夜之間,在你看向我的視線裡溶出一道銀河。
「所以呢?後來你填了什麼?」
「醫牙電資,照分數排。」知道你問的是志願序,我撇了撇嘴,平靜地說道。
「切,我就知道。你就沒有什麼真正想做的事嗎?」你大大地聳了個肩,浮誇的動作扯了下我們牽著的手。
「沒辦法,誰叫我就是世俗又愛錢。」我揣摩那些親戚、長輩的心思,儘量讓自己模仿他們的口吻說出這句話。
「好啦,但我是想跟你說,我決定叛變了。」
「啊?」我摸不著頭緒,你看起來神秘兮兮的。
「你看。」你將手機頁面滑到相簿,給我看志願序送出前的截圖。我看見你把臺大法律系偷偷刪掉,換成了藝術大學的音樂系。
「我的天!你、你送出了?」我驚訝得停下腳步。而你還在繼續往前走,被我扯得步伐微頓,回過頭來。
「對啊。我想好了,」你朝我咧開一個燦爛的笑,露出整排未經矯正的牙齒,本就不大的眼睛瞇成一條線,黑色圓框眼鏡隨著被牽動的肌肉上移半吋。你拉著我的手繼續往前走,而我只是愣愣地跟著,「雖然你總是不說你想做什麼,但如果你哪天真的有了夢想,一定也要去做好嗎?」
我是真心為你感到高興。只不過當時太過震驚,來不及用最熱烈的方式恭喜你。想起高二時以法律系做擋箭牌,義無反顧裸考所有自然科的你,我意識到我們真的越來越遠了。距離離開這座鳥籠,距離我們徹底分開,只剩不到百天。銀河明了又滅。才發現你騙了我,今天天氣其實並不好,雲層很厚,遼闊的操場也不見幾顆星星,只有春季大三角微弱而執拗地亮著。
「其實,我也是有夢想的啊。」許是春日的晚風過於溫和,一時迷醉我向來堅定的心志,我不由脫口而出。微弱的音節消散在暖洋洋、迷濛濛的春意裡,無人可聞,連我自己也聽不到。
「你看,有飛機!」直到你突如其來的大喊連同一個移動中的光點,才驚起走神的我,「你知道……傳說中抓100架飛機可以許願嗎?」
「這種迷信的東西,你也信?」我嫌棄地笑出聲,卻還是乖乖抬起手配合你,抓住我人生中第一架飛機。
最後我隨意點了一項餐廳的推薦主餐,你也終於精心挑選好每一道想吃的品項。漫長的等餐時間總是令人無措,我開始想要用什麼當第一句話。你最近好嗎?說是最近,好像也十二年了。十二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要從何提起呢?生活,感情,事業……
「你是不是在想要說什麼?」你倒是直接打斷了我,又瞇起那雙狹長的眼。你今天沒戴眼鏡。或其實,你已經維持這個習慣多年。
「被你發現了,」我無奈地笑,「你變好多。」
「是嗎?我倒覺得你一點都沒變。」你轉轉眼珠子,托著腮,將手肘往我的方向抵了抵。
「我也覺得。」莫名地,我為此感到一陣心虛,連忙轉移話題,「所以說,怎麼突然想到約我出來?」
「哇,要這麼快就直奔主題的嗎?」你收回手肘,雙手交叉在胸前,狀似賭氣地鼓起兩頰說道。
「好嘛,不然你先跟我說說你這幾年都幹嘛去了?我想想……從高中畢業開始?」我學著你的語氣,也跟著環起手臂。話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畢竟那其實算不上一段多快樂的往事。
放榜那會兒我順利上了醫學系,而你直到畢業前夕才告訴我,自己偷偷申請國外音樂學校,竟然還真的錄取,很快就要離開臺灣。為此我還一個人偷偷難過好一陣子,故意不打電話也不傳訊息給你。雖然後來解開隔閡,但生活圈、地域限制依舊讓我們漸行漸遠,也就淡了聯繫。真像談遠距離戀愛,最後都得分。我們的訊息欄還停留在這段,你開玩笑的話。我反覆看那幾行字,一時竟不曉得如何回覆,索性已讀了。
「吼……對不起嘛,我原本真的沒想到會上。」你的臉頰頓時消了下去,略帶委屈地說道,小心翼翼看著我。
「沒事啦,我都快忘記了。」我趕忙說道,怕你以為我真的還在生氣,「而且你也是因為出了國,才能完成你的夢想啊,大音樂家。」再朝你眨眨眼。以前你總說我的眼睛很漂亮。
「好啦好啦別虧我了,我這次回國呢……」你從頗有風格的訂製側背包裡掏出一封深藍色燙銀紋卡片,朝我揮了揮。陽光從餐廳的落地窗斜入室內,逆著打在你身上,柔和得恰到好處,「是想邀請你來我的獨奏音樂會。」
「那我一定得去了。」我收下邀請卡,發自內心地微笑,「不過,你也辦過不少次展了吧?怎麼這次特別慎重的感覺?」大音樂家並非徒有虛名,如今你早已是圈內當紅的新人。雖不見得每次展出都能親自到場,但我也是參與過幾次的。以往多半是以郵寄方式寄送邀請卡,怎麼這次還親自邀請?
「那你去了就知道了。」我曉得當你故作神秘的時候,我再怎麼問都不會提前得知答案,於是也就作罷,「而且其實我這次來,還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事?」沒來由地,我突然感到心中一緊,想叫你不要再說下去。
你深吸幾口氣,我也深吸幾口氣,幾次來回之後,我們二人都屏住呼吸。空氣忽然凝滯住了,險些窒息之際,終於聽你說出後半句話。
「我要結婚了。」
前菜這時候上來了。是某種冷盤,忘了是海鮮類還是肉類,只覺得看起來冷冷的,吃起來也冷冷的。調味上可能是某種醋加過了頭,蓋過其他鮮、甜、鹹、香等氣味,就只有淡淡的酸而已。
從你告訴我抓飛機可以許願後,一向不信這類東西的我卻像著了魔,開始沒日沒夜地尋找飛機的蹤影。相當幸運地,住家以及學校附近的天空都在航線上,三天兩頭就能抓一架,有時甚至一天能到五架。
「你現在抓第幾架了啊?」體育課上,你邊彎腰拉筋,邊側過頭問我。不長不短的馬尾垂在你肩頭,黑框眼鏡下滑一吋。
「差不多60吧,我不太記得。你呢?」暖身操來到下個動作,我們隨康樂股長坐下,我往右邊伸你往左邊,撞在了一起。
「蛤?你也太快了吧,」你驚訝得提高了音量,在意識到體育老師朝這邊瞥來視線後,又迅速壓低了聲音,朝我這湊更近了些,附在我身側耳語,「我才57欸!」
「早點抓完早點許願嘛,你加油一點。」
「好啦……不過,你想許什麼願啊?」兩個八拍正好數完,我於是轉到左邊你轉到右邊,再說什麼都聽不到了。願望不能大聲講出來。
許什麼願嗎?
通常許願的話會許什麼呢?事業有成財富自由、功成名就情感美滿、攜手高富帥走向人生巔峰?
世俗一點的願望總歸是適合我的。但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提到的夢想,想起你。於是把心中的願望清單全部刪掉,只改成一句:希望能實現夢想,和你一起。
高三下學期的體育課排在極不人道的下午第一節。時值五月末,正午剛過的太陽已經十分毒辣。跑完例行的三圈操場後,大家看起來都懨懨的、昏昏的。那天老師大發慈悲,說怕我們中暑而取消了原本安排的排球課,讓我們可以自由活動。同學們歡呼起來。
「好爽,還以為要曬整節課。」你拉著我到角落的樹蔭,我們環抱住膝蓋席地而坐,「欸你還沒說完,你要許什麼願望啊?」
「嗯,還沒想到。不然你先說?」
「你進度那麼快,還以為你早就想好了,」你詫異地歪頭,也不知道你信了沒,「那你想到以後要跟我說喔!」
「會啦。你快說。」應該是信了吧。
「當然是希望交一個對我很好的男朋友啊,然後最好跟你差不多高,很好躺!」你毫不猶豫地說道,如同以往無數次那樣倒在我的肩頭,卻讓我失神片刻。
「……聽起來不錯啊。還是我也許這個願望好了?」我無法描述自己是用什麼樣的心情擠出這句話,只知道自己並不情願。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哇,好難想像你交男朋朋,一定要介紹給我認識!說不定我們可以一起約會。」帶著少女情懷,你憧憬地說道。
男朋友。約會。談戀愛。我以後也會嗎?你呢?我們都會嗎?到那時候,我們還會像現在這般親密嗎?
午後的陽光仍是過於昏沉了,即便是在樹蔭底下。我瞇起眼抬頭,只見過熟的陽光烤融了樹木的緣線,與天空滲溶在一塊。點點微光和著熱風穿過葉隙,在我們之間斑駁成海。一高一矮兩個影子被拉得老長而交疊,就像相擁在一起。一瞬間,我突然很希望自己所在的緯度是永晝。
但再過幾個小時就天黑了。這麼一想,肩頭的重量竟變得有些難以負荷。於是我思考片刻,決定把原先的願望改成:希望你幸福。後來每當你再次問起,我只回答:「秘密。」
我希望你幸福。
一時間我不曉得該問你什麼問題。新郎是誰?怎麼認識的?……他對你好嗎?我把最後一口前菜放進嘴裡,吞下去,才發現已經上到湯品了。原來前面的問題,你早就主動講完,而我一個都沒問。你說,我聽。
濃湯並不燙口,讓我得以用舌尖的每一個味蕾去感受這道菜。烤麵包丁半層酥脆半層醮著湯汁,炒完再煮得入味的深棕色洋蔥帶微焦滾邊,隱隱淡淡的奶油香。真是複雜的一道菜。再次有空開口時,我只問了一句:「你後來抓了幾架飛機呢?」
你明顯愣住了。也隨我的樣子舀起一口湯,用盡全力去品嘗後才開口,「我後來沒抓了。長大後發現,談戀愛好像不全是我想的那回事。」語氣輕飄飄的,差點聽不清楚。你點的蘑菇湯大概口味也很複雜。
原來如此。實際上我高中畢業後也停止了這個計畫,飛機的數量始終停留在68。直到上個月才又繼續,一直到剛剛是第99架了。我看向窗外,這一側的視野大抵不可能見到飛機。
「我有時候會想,喜歡到底是什麼呢?」你突然問起這個過於年輕的問題,垂下一縷髮絲。你的頭髮如今好長好長,也不再綁馬尾。
「你不喜歡嗎?你的……未婚夫。」那為什麼?
「我們很適合。」你沒有回答問題。
我突然感到惱火,像遇到看診時那些不斷跳針、不回答問題、不聽醫囑的頑固病人一樣,不由低吼道,「那我們不適合嗎?」
我們都被這句話嚇到了。你抬起頭,驚愕又不確定地望向我,眼裡有一個同樣不確定的我。我曉得這句話的重量,也許比我愛你還沉重,畢竟裡頭包含了一個完整的15年。但我不後悔。濃湯喝完了,我只好開始讀取空氣中的氣味,紅酒、香水、我、你。我和你。
「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是什麼時候嗎?」用一個更年輕的話題,你終結了沉默。
「……高二的開學典禮?」我們是高二分類組後才同班的,這麼猜很正常。我也是在那時第一次見到她,但起初並無多大印象。普通人的眼,普通人的鼻子,普通人的唇。尋常的黑框眼鏡,黑色馬尾,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著統一規格的制服,套著高一的班服外套。我們都不是能一眼驚艷時光的那種人,直到後來碰巧成了同桌,這才熟絡起來。
「不是,」你笑了,「是高一的社團成發,你記得你表演了什麼嗎?」
我當然記得。那是我最後一次站上舞台。彈了十年的鋼琴,月光奏鳴曲第三樂章。但那個時候,我們分明還不知道彼此。
「我那時候就覺得,我一定要認識這個人。實際上我是因為你,才敢去做想做的事情。」沒聽內容的話,端看神情怕要讓旁人以為你在敘述某個偶像或名人。這說的是我嗎?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會是特別吸引人,或惹人注目的類型。
「雖然你從沒說過,但其實鋼琴就是你的夢想吧?」看出我的疑惑,你接著說,「眼神騙不了人的。」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嗎。我確實曾經荒唐地、離經叛道地將成為音樂家設為夢想,大概國小的時候。但從國中在學業上展現佳績開始,我就轉換「目標」了。我總提倡興趣不能當飯吃,真實原因可能只是害怕失敗罷了。因為不夠勇敢,怕堅持到底換來的是一句「看吧,我就說。」乾脆從一開始就由自己先否決掉。沒錯,我到底是不夠勇敢。我害怕失去一切。
「喜歡這種東西也是,騙不了人。」帶著一種說謊被拆穿的窘迫,主餐終於上菜了。我突然不能理解你現在在說什麼。喜歡鋼琴嗎?還是,喜歡你?
原來我點的是油封鴨腿,我根本沒吃過鴨。我的人生好像總是這樣,做了選擇後才開始意識到自己選了什麼,才開始認真審視接下來要怎麼做。
「所以你為什麼請假那麼多天?你還好嗎?」身旁的位子一空就是三天半,當你再次返回學校時,我急忙問。
「沒事啦,就前幾天練團練太晚,回去還下暴雨,不小心發了燒嘛,」雖然聽起來病得不輕,但你看上去恢復得不錯,下一句話還差點沒把在喝水的我嗆死,「你有沒有想我啊?」
「咳咳咳……」明明是朋友間常見的對話。
不過你似乎把我的反應誤認成了嫌棄,「喂,不用這樣吧!我本來今天要繼續偷懶,怕你太想我才提早回來欸。」你看起來超不爽的。
「好啦,咳咳,沒事就好。」後來在你的強力要求下,我才勉強說一句有啦有想你,然後趕忙轉移話題,「啊你最近怎麼練那麼勤?」
「你這樣我真的走心了,我們社團下禮拜要表演啦!!」好吧,轉移話題失敗。你看起來更不爽了,「你會來吧?」
「喔……對啦,」我乾笑兩聲,再說不去感覺就要絕交了,「我當然會去啦。」
「那就好。這給你。」你掏出一張半透明的卡片,塞到我懷裡。
「這是?」我把卡片正反面都仔細看了個遍,發現是表演的公關票。
「VIP限定,有這個就不用排隊了喔。你記得收好!」看你得意的樣子,我也忍不住跟著得意起來。我是VIP嗎。
時間很快來到你表演的日子。因為公關票的關係,我得以免去大排長龍的時間,提早入了場,坐在第一排。我不是很確定你會站在台上哪個位置,琢磨著選了個中間偏右的座位,像看球賽或電影時要挑選最佳視野那樣。
觀眾陸續入座後,我注意到有幾位班上的同學也和我一樣坐在第一排。我於是湊過去打了聲招呼,「嗨,你們也有公關票嗎?」
認出是我以後,她們也予以回應,「對啊,K給我們的。」
稀鬆平常的一句話,在她們提到你的名字時,卻不平常起來。我們又閒聊幾句,直到走道燈全暗下去,表演準備開始了。原來VIP不只我一個。所有人都融進黑暗中,舞台燈亮起的時候,只有你在發光。
儘管都坐到了第一排,但為了看得更清楚些,我還是戴起平日很少佩戴的眼鏡,假意環顧四周,實際上第一眼就看見你在哪裡了,首席小提琴的位置非常顯眼。
一曲接著一曲,每曲結束時總伴隨熱烈掌聲,幾個比較嗨的同學或崇拜學姊的學妹還會喊台上表演者的名字。你的名字一遍一遍被喊出來,而我只是不著痕跡地加重掌聲。看著台上左側角落彈鋼琴的表演者,我的腦袋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我再堅持一點,是不是能跟你站在一起?」我大概是個不稱職的聽眾,整場演奏了什麼曲目、演奏了幾曲,我全部不記得。要是你考我的話肯定完蛋,我心想。
最後一曲開始前,幾個同學說結束後要拿準備好的應援板給你,我才發現來得太急,自己連杯飲料都沒準備。不過想來你的人氣很高,點心應該會收到手軟,我此時贈送也只是徒增困擾吧。於是在同學們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後台找你時,我隨意掰了個理由就匆促逃離。「她們不是很好嗎?」我好像聽到有人這麼問,不帶惡意的,只是單純好奇。
我們不是很好嗎?
實際上我是個極為怯懦的人。我當然可以一邊當一個醫生,一邊繼續彈琴。但那讓我感到痛苦,讓我一遍遍去幻想另一條路的可能性,索性再也不彈。同樣地,我當然也能告訴你我很喜歡你,但那必須付出太大的代價了,我很害怕。可原來我極力偽裝了那麼久,時間還是沒能讓我騙過一切嗎?
「那實際認識我,發現我可以輕易就為了錢放棄夢想之後,你是不是很失望呢?」
「不會,」你搖了搖頭,「錢也可以是一種夢想啊。你總是那麼明確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想要什麼,能屈能伸隨遇而安,這樣也很勇敢。我雖然看起來自由,但也有為了錢不得不迎合大眾、迎合廠商的時候,真心痛苦得要命。」
我倒覺得你忠於自我才是勇敢。原來我們都試圖在對方身上,找到自己欠缺的一塊。
「不如我們再一起去抓飛機吧?不過,這次可以來點特別的。」
「喔?好啊。什麼特別的?」
如今我是一名精神科醫師。我很少提工作,但我突然想起曾遇過一個男孩,是爸媽帶來就診的,因為他常常看到「幻覺」。我向你提起他。
「是什麼幻覺?」
「他說,常常看到有很多鴨子飛在很高很高的天空上。咻——咻,飛過來飛過去。」我模仿他的動作,朝頭頂比劃了一下,你順著我的方向,聽得入迷。
「我覺得很奇怪啊,鴨子怎麼會飛得那麼高,還能咻咻的呢?」
「所以他看到了什麼啊?」
「後來我才知道,他說的那些是飛機。他把飛機想成了鴨子,有白鴨也有黃鴨,因為有幾架剛好是皮卡丘的聯名班機。」我無奈地笑起來,旋即又感到有些憂傷,「童言童語誰沒有呢?他並沒有幻覺,只是父母覺得他很不正常而已。」
你和我一樣,在聽到皮卡丘班機的時候笑出聲來,聽到覺得他很不正常時皺起眉頭。
「那後來呢?」
「我嘗試跟他的父母解釋。但他們認為是我不夠專業,轉診到別家去了。」我平靜地說道,「這樣的狀況即便不是在醫院,也很常見吧?」
為了打破再次陷入沉默的空氣,我半開玩笑指著鴨腿道,「也許這是我不太吃鴨的原因?總是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你笑出來,「還滿地獄的。」
「所以我說的特別計畫就是這個。我們別抓飛機了,改抓點別的,比如……在天上飛的鴨子?」
「你說皮卡丘班機嗎?那我們得幾百年才湊得滿一百架啦。」
「不一定要皮卡丘班機啊。任何偏離常理的東西都可以。你看,飛機有既定的航路,但鴨子沒有。這就算。如果你哪天走在路上,看到傳說中跑去賣蔥油餅的博士生,也可以抓啊。」
「我喜歡這個計畫。」
「不錯吧,這次我們都得好好想個願望了。」
我突然覺得油封鴨腿也不錯吃。也許從有這個念頭開始,我的願望就已經實現一半了。我下定決心要做些什麼。
「那,你想不想再聽一次?」我指著餐廳的鋼琴,「妄想成為鋼琴家的精神科醫師,可以抓喔。」
在你驚訝的神情中,我走到餐廳正中央,和現場演奏的樂師說了幾句話。他朝我會心一笑,便暫時將鋼琴讓給我。
多年沒有彈琴,但我幾乎是立刻就選好曲目。蕭邦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f小調,琴聲緩慢自指間流出。我想著蕭邦寫給友人的信,「不是要彈得大聲,而是更有情調、寧靜而憂鬱,」一點點、一點點放緩了手上的力度,想起那段彩虹泡泡糖色的年華,「它應該給人一種溫柔凝視某處,而喚起千百種甜蜜回憶的感覺,」第一次當同桌時語帶試探向我搭話的你,說有口水癖卻主動問我要不要喝一口的你。期中考前抱在一起痛哭的晚上,偷偷買酒配泡麵吃的畢業旅行。翹掉自習課去操場曬太陽看月亮,聖誕節點烤雞外送分著吃。大聲嚷嚷模擬考又搞砸快沒大學啦,真上榜後卻又整天哀嘆好無聊好無聊,差點被還沒上榜的同學圍毆。學期初學期中學期末,早晨黃昏晚上,「那是在美麗的春天月光下的冥想。」
少了其他管弦樂器的協奏曲不免略顯單薄,但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充盈。專注於曲子,我永遠都不會知道此時看向我的你,是什麼樣的神情。
「蕭邦的曲子?」一曲終了,你看著從鋼琴椅起身回座的我,眼中的疑惑隨著輕輕淺淺的笑意,深深落進我的心底,「是我的話,也會選這首。」
我想起來了。
多年前那場附帶公關票的表演會,最後一曲就是這首,蕭邦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可是我只聽完第一樂章,甚至在第二樂章開始前就倉皇逃走了。
喜歡是什麼?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視線匯流成海,我感覺我們都想說點什麼,終究還是放棄了。一種,分明就站在彼此眼前,卻還是非常、非常想念對方的感覺。
像高二那年英語話劇競賽一樣,我們良久對視。那時候班上寫了一齣悲劇愛情戲,身材高挑的我被指派男主角,和我最要好的你自然就是女主。嬌小的你卻有著反差的低沉嗓音,唸英文時絲綢般的聲調使我忘了詞。於是那場在海邊訣別的戲碼被硬生拉出長達數秒的空白,直到台下窸窣聲響起,我才吐出一句Never leave me,擅自把Don’t 改成了Never。後來那場出包反而獲得評審認可,一致認為情緒非常到位,選進當年的精采片段。如今,忘詞的是你還是我呢?
終於來到最後一道甜點,我們兩個點的都是布朗尼。據說是這間餐廳的招牌,裡頭加了玫瑰花釀,擺盤上也用了一些玫瑰花瓣作點綴。
很濃郁的巧克力香,與玫瑰融合得恰到好處。
記得小時候看過一個義大利甜點廣告,優雅的男低音旁白說提拉米蘇的寓意是「帶我走」。那布朗尼也有特別的意思嗎?
我實在太想知道了。於是打破我從出生到現在二十九年的習慣,拿出手機在餐桌上滑起來。打開搜尋引擎,我輸入了關鍵字:「布朗尼 甜點寓意」,果然立刻得到了答案。
「你在看什麼?」
「你知道布朗尼的意思是什麼嗎?」
你這次沒有直接問我,而是跟著拿出手機,打開搜尋引擎,輸入關鍵字。
我們同時把手機收起來,交換視線的片刻,我們都明白了布朗尼的寓意。
布朗尼代表的是,可愛的錯誤。
據說一位老婦人在烤巧克力蛋糕時心繫遠方的兒女,以致忘記將奶油打發,反而創造出這種濕潤綿密的蛋糕種類。
至於玫瑰是什麼意思,想來全世界沒有人不知道,問出來就太刻意了。
高級餐廳不只甜點,任何菜品的份量都不是為了吃飽而設計。一整套吃下來竟也不過五、六分飽。
「你還餓嗎?」
「當然。」
「要不要去吃魷魚羹?」
「好。」
你堅持要買單。我向來也不喜歡這種拉扯,就說好,那你結婚時我包大包一點。省去一連串客套虛假的搶單流程,我們很快就結完帳,推開餐廳門,45樓搭回1樓。
「你怎麼來的?」
「開車。」我沒有反問你是怎麼來的。我比你先到,見你是從遠方一台車上下來,想來那就是你的男朋友兼未婚夫,很遺憾沒有打到招呼。你想得很周全,沒有停在門口,畢竟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要結婚了。「我們走過去吧,不遠。」
「好。」
我們肩並肩,一步步走回從前放學回家的必經街道。你在國外自然很久沒回來,而我雖身在同個城市,卻也忙於工作住家二點一線,平日裡鮮少回到這。我們靜靜端詳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你穿上高跟鞋還是矮我一截,沒有遮蓋到我的視野,目光所及都跟從前一樣,好像我們只是出來領外送遲到了,馬上就要塞回小小的教室,小小的課桌椅裡,上下午第一節課。
去往那間魷魚羹的路上會先經過學校。還是那小小的鐵製的柵門,警衛待在室內聽收音機看雜誌,學妹們大概都在上課或打盹。又是畢業前的五月,昏昏沉沉地。
走到側門時我往裡頭探,仔細一瞧才發現空蕩蕩的操場角落躺著兩個少女。周圍沒有其他老師或同學,想來是偷翹課了。她們躲在樹蔭底下,躺在左邊的短髮女生指著天空,距離太遠不曉得是否有說些什麼。右邊的女生散著長髮,嫌棄地拍掉短髮女生的手,她們抱在一起笑。我擅自揣度她們的言談內容,「快看,有飛機!」、「吼,這種東西有什麼好信的啦。」「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彷彿聽見清脆的笑語,原來只是微風掃過樹葉的沙沙聲。額前的髮絲被吹亂,視線被擋住大半,只得回神專注於腳下的石子路面。很快就經過側門,少女的影子也不見了。
原來我們曾經的全世界那麼小,那麼快就走完了嗎?我感到悵然,卻也並不怪當時的自己有著錯誤認知,畢竟時間與空間在青春裡,本就膨脹得過分,連同我們的夢想與情感。漲到最極致的時候,就像氣球一樣撐破了,徒留一地碎殘渣。為了生活,我們撿起那些碎殘渣,看也不看上頭的內容,就一片一片塞進嘴巴,全吞進肚子裡。吃撐了,就算甜點是棉花糖也吃不下。
「哇!」你突然朝我大吼,嚇到我彈了起來,「終於成功了!你現在都沒那麼好嚇。在想什麼?」
我略感無奈地打你的頭,「你才在想什麼。幾歲啊?」
「嗯……在想你以前有一次化學課,突然用螢光筆在講義上暴塗一波,」很細的片段,但我竟然一下就知道你說的是哪次,「我只是湊到你旁邊問你在幹嘛,你居然直接被嚇到從椅子上掉下去。」都多久了你還因為這事笑成這樣。幾年前同學會上大家提起這件事也笑個不停,大概是我平日裡的形象太正經八百了些,「那時候老師還緊張地衝下講台關心你,順便把我罵了一頓。」
我當時在想什麼呢?也許是在想你平常在家都怎麼練琴,或者思考你不綁頭髮是什麼樣子?大概是跟你有關,我才被嚇得不輕。
一路走到那間魷魚羹後才發現沒開。我們只得轉往隔壁的麵攤,花不到200就點了一桌乾麵滷味黑白切貢丸湯。怎麼還是一樣貪吃。後來才知道這間店開了十幾年,卻是從以前到現在,從全校到全區都公認最難吃的麵店,評價只有2.8顆星。但我覺得這比餐廳的任何一道菜都順口。
麵攤的份量比想像中大,可能初老症狀吧,出來晃半天已經有些累了。何況你還穿高跟鞋。我們於是不再交談,就只是靜靜地吃,耳邊是阿婆阿北續湯的喊聲。
傳統麵攤的調味總是下重手。吃完後我們決定再去買杯飲料,就散會。挑的一樣是高中常喝的店,習慣成自然查都沒查就前往,卻從隔壁攤老闆口中得知這間店五年前就歇業了。心情不免變得有些無奈。
「所以……我們錯過了嗎?」看著緊閉的鐵門,我自言自語道。分不清是對老闆說,還是對你說。你沒有回話,而我早知道這題無解。以前也是這樣。遇到不會的題總跳過,考完才發現我們都忘了回頭補答案,公佈解答的時候一起捶桌子,又氣又惱又笑。該回家了。臨別的時候,我問能不能擁抱你。
「好。」
一瞬間像回到十年前。想起有次考完試班導放電影給我們看,你從背後伸手環抱我,蹭了蹭我的後背。教室播放著美國歌舞劇,燈光昏暗,窗簾緊閉。我想是投影機的光打在身上,燙糊了時間與空間與情感與我們的界線,否則怎麼會如此灼熱。如今想起,震耳欲聾的原來不只音樂聲。
我哭了,你也是。我又笑了,你也是。
「吼,為什麼都沒開啦。」
「又哭又笑,滿不符合常理的。」你指了指我,「抓,」又指了指自己,「再抓。」
結果就是我們哭得更大聲,笑得也更大力了。
我還是出席了你的婚禮。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看著台上的你與他。的確眼神騙不了人,現在我可以相信你們是最適合彼此的伴侶了。我們曾經是真的,你們現在當然更是真的,沒有什麼其他情緒,我衷心祝福你。
互動環節上主持人問起人生中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麼,他並沒有油腔滑調地說什麼沒有早一點認識你之類的,而是認真檢討了你們有次大吵中自己犯的錯,「我真的不該那麼做。」眼神滿是堅定。而你安慰他說不用後悔啊,不管好的壞的喜悅的悲傷的快樂的痛苦的,是所有一切雞毛蒜皮的瑣事才塑造出如今的你們,過好每個當下才重要。確實是你會說出的話,迎來一片喝采。
如果真要問我有沒有後悔什麼的話,我想還是有的吧。如果真的重來一次,我會在你狀似玩笑問我有沒有想你時,深深望進你的雙眼告訴你我有。我會在你表演結束的時候用盡全力吼出你的名字,一曲復一曲。我會在話劇比賽結束之後告訴你,我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我會去做我真正想做真正好奇也真的可能會餓死的事情,我會不計後果不管代價頭破血流橫衝直撞地活一回。
很可惜人生不能存檔讀檔。我又一次,為你不著痕跡加重了掌聲。
你不是問說喜歡是什麼嗎?
喜歡是我之於鋼琴而鋼琴之於我,是你為奉音樂予青春仍閃閃發亮的眼睛。喜歡是當有人問起我的夢想時,我總會想起幼年無師自通彈了一首曲調怪異的小星星,笨拙卻赤誠的我。喜歡是告訴我要去追夢並鼓勵我也這麼做,總是陪在我身邊的你。喜歡是當我告訴眾人夢想是好好讀書賺大錢,迎來懂事之稱卻備感失落的瞬間。喜歡是你眼裡有我而我眼裡有你,喜歡是你欣賞我的務實而我愛你的奔放。喜歡是遇見,是錯過。是情非得已,是情難自已。是祝福,是道別。
那天回家我重新打開你給我的邀請卡,發現裡頭夾了一張我沒注意到的手寫小字條:「摺摺看:D」把邀請卡翻來覆去,原來那些燙銀紋是摺紙的輔助線,我照著摺了起來。是一架紙飛機。
第100架。
17歲到29歲,這12年來我一直在等第100架飛機。沒想到,最後幫我實現願望的人會是你。看來,當年那個希望你幸福的願望,真的實現了。
這就是你獨奏會上,傾盡我們青春的主題。關於飛機,愛,與夢想。
返回醫院上班後,有天跟老師聊到「無疾而終」這個詞。老師說這個詞有兩種意思,正面的看是沒有疾病的死亡,壽終正寢,那很好。反過來說是沒有疾病卻突然死了,存在已久的問題至死都沒被發掘,世人還以為是突發事件,卻忘了凡事都是有因有果。
我以為在平靜地參加完你的婚禮後,已能將你完全塵封心底。但在睡不著的深夜反覆咀嚼這個詞後,卻久違地大哭起來。想起小時候每學一個新詞總要練習造句,於是翻開記事本,提筆寫下:「愛與夢想都無疾而終。」默念三次,斷斷續續,感覺自己真的把這個詞學透徹了。
又一次走到書桌前翻開那封邀請卡,掉出一張此前沒看過的字條,「p.s. 我們以後,一定要勇敢一點,好嗎?」我猜這張字條是你後來多塞進來的。真討厭,我也想跟你說類似的話,被你搶先一步。
當然啊,當然是要勇敢一點的。能哭出來,也是一種勇敢吧?
我已經決定好了,從明天起改抓「鴨子」。等我抓滿100隻「鴨子」,就會成為一個真正勇敢的人。
那晚好不容易睡著後做了一個長夢,夢裡我還是執著於抓飛機的少女。有一日天朗氣清,飛機突然變得好多好多,十幾架,抓得我手忙腳亂。暗自竊喜於這樣就能很快達標之際,它們卻全部變成了鴨子。真真正正的,長了翅膀與蹼,黃色或白色或花色的鴨子。鴨子們徹底偏移原本的航路亂飛起來,在空中拖出一條又一條長長的、交錯的鴨子雲。那,到底是抓還是不抓?17歲的我苦惱著,愣愣地看著被鴨子填滿的天空。
猶豫之際,只見遠方走來一位小男孩。他輕輕抱著一隻姿勢笨拙、飛不起來的鴨子走到我面前,朝我揚起一個大大的微笑。我蹲下身,摸了摸男孩的腦袋,再順了順鴨子的羽毛。我教男孩幫鴨子包紮的方法,處理完後鴨子拍拍翅膀,在我們頭頂迴旋兩圈後就飛走了。男孩告訴我這樣的鴨子很多,它們飛得不高,遠遠比不上飛機,我卻終於明白這就是我要找的。夢的最後,鴨子又變回飛機,男孩也消失不見。
但我想,那些鴨子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天空。
「愛與夢想都無疾而終,但我會繼續勇敢地活著。」起床後,我補上後半句話。按掉7:00準時響起的鬧鐘,今年特休還有十天,我想我知道怎麼用了。
陳雪老師:
關於飛機,青春與夢想,作者以抓飛機這個意象貫穿全文,用力祈願,努力伸手向天空捕抓,是否就可以將心中所愛緊緊抓住?
文字清新流暢,用許多細節呈現感情的流動,變遷,以及時移事往的感覺,描寫非常細膩,觸動人心。
楊富閔老師:
這篇小說具備現代小說的特質,象徵、結構,主題等都很飽滿。其中對於鴨子意象的著墨細膩,層次豐富。此外,小說對於飲食感官經驗的描述精彩,在召喚青春的主題之中,展現不同的觀點。
何致和老師:
作者頗有小說才華,這篇小說在敘事上相當成熟穩重,在大學階段已能寫出如此程度的作品,令人驚豔。小說情節書寫淡淡的女同戀情,如〈童女之舞〉的兩位高中女校學生的愛情故事,並以婚姻結束愛情的方式作為結尾,人物情感的表現相當細膩深刻。
作者使用第二人稱敘事是一大亮點,雖然表面上只是人稱代名詞的替換,但「你」和「他」的差異在於情感上會產生一種親密感,讓讀者感覺自己彷彿在偷聽一段私密的對話。這種封閉感和私密感能使作品更具吸引力,同時也更容易包容比較直白和情緒強烈的敘述。
作者擅長使用譬喻和隱喻,這對小說有加分效果。例如作者在故事中會特別描寫食物,用來替代直接呈現人物的情感反應,這樣的做法讓故事更加生動,也巧妙了營造了適當的情緒氛圍。此外,作者也懂得管理故事時間,讓主要的敘事發生在幾個小時之內,展現了出色的時間控制。
不過作品還是有些地方過度用力,使故事出現大眾通俗劇的感覺,例如在公共場所即興演出蕭邦。若能把這個事件移至學校的音樂教室再發生,並增添一些主角琴藝的生疏感描寫,效果會更佳。飛機和鴨子的連結也是如此,設計感明顯露了出來。其實不必太擔心小說缺乏重要事件,只要能在故事中突顯人物的行動,就可以讓故事更加生動和具有閱讀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