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佳作

若某天我不在世上

醫學四‧王瀚德

自我介紹: 

王瀚德，台北人，田徑運動員兼教練順便當醫學生。

長庚大學第二任田徑隊隊長，全大運金牌得主。

曾獲109年建中紅樓文學獎短篇小說組佳作。

得獎感言:

修完大體解剖學以及生死學後，從高中對於“生”很感興趣的我，漸漸對“死”開始有深刻的體會。我想，人生在不同階段對於死亡的看法會不斷地改變，趁著還沒進醫院當一條狗(?)之前，花一週寫寫自己現階段對死亡的看法。很感謝評審老師看見我的作品，也謝謝建中吳昌政老師在高中時期的教導。

未來勢必會持續創作，為自己的生命留下一點什麼；也期許大家都找到自己生命的價值。

若某天我不在世上

鎖上顯微鏡，收好玻片，出發回家。

今年一路到生日前5天才意識到自己快要22歲了。病理學段考完提早回家慶生，醫學系準備國考的生活太過忙碌，生日不抽空回家，真不知下次何時才能見到他們；或許下一次連生日都不會是自己記得，要其他人來提醒我了。

    媽媽煮了他平常最拿手的義大利麵、青菜豆腐冬粉湯、炒空心菜，甚至還烤了一顆蛋糕給我。都多大年紀了，居然還可以吃到家人親自烤的蛋糕，真的還是被媽媽當小孩在寵。嘴裡九層塔香伴著番茄醬汁，再一匙空心菜送入口中，帶我到小時候放學回家的時空。

12年前，在我10歲生日過一天之後，從小學回到家中聽媽媽說，蘋果公司創辦人賈伯斯在我生日當天去世了。當時我也只知道蘋果這間公司很大，手機昂貴買不下手，但想必這位創辦人很厲害，只是我不熟悉；他的死亡對我而言好像也不是特別的重要。媽媽想給我聽賈伯斯2005年史丹佛大學的演講，但我就算坐在電腦螢幕前聽15分鐘的英文演講，也坐不住。唯一只記得的是：「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賈伯斯過世兩年後，某天早晨媽媽一大清早衝進房間叫我起床：

「快點起來了，我跟老師請假了，我們去看阿公。」

冬天寒冷灰白的林口一如往常飄著絲絲細雨，媽媽著急的推小弟的嬰兒車在前面走，我跟大弟弟睡眼惺忪的用小短腿想要快點跟上，不懂媽媽到底在急什麼。

「阿公多重器官衰竭了，他要走了！快點！」

一個小學六年級，一個小學三年級，一個還在嬰兒車裡面，三兄弟什麼也沒聽懂，糊理糊塗搭上公車就來到了醫院。醫院急診室裡面滿滿的人，大家默默坐在四處，耳朵裡面充斥的交談、機器、腳步聲，對小孩來說是個很大的刺激。二舅在一旁不知為何，仍一副老神在在的，彷彿外公生病他早就料到了：

「人生世事難料，我早知道有一天會發生的。」

媽媽在一旁臉色凝重，一語不發。外婆則積極的詢問醫護人員何時才能進到加護病房探望。我跟弟弟愣在走廊上的椅子，不知該如何是好。探望時間一到，我們換上無塵衣走進加護病房的景象，在我記憶中已經模糊不清。但我記得外婆一見到外公就牽起他的手，不斷呼喚他的名字。

「宗哲，你的兒子女兒都來看你了，孫子也都到了，你會好好的。」

外公似乎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最後一次握外婆的手顫抖著，一滴眼淚從滿是皺紋的眼角落下。

看著桌上的米黃色的蛋糕，上面灑了葡萄乾、堅果、切好的水果，完全是媽媽經典的超級健康蛋糕。切下一塊放入口中，甜度大約是外面賣的1/3，口感乾得需要水來配著吃。淡淡的檸檬香氣充斥鼻腔，我憶起小時候媽媽教我烤蛋糕的光景；上國中之後，家人生日的蛋糕都是我烤的。現在想起來雖然蛋糕做得不比外面好吃，但自己花的時間和心血成了整個作品中最棒的香料。

外公的病逝對媽媽來說是一大衝擊。媽媽在年輕時受到外公許多啟蒙，包含對於學業生涯發展、對於親情的重視、以及對陌生人的熱情相助。媽媽常說，外公自從被抓去國共內戰之後，就再也沒見過自己的父母。一直到媽媽18歲那年陪著外公回到故鄉：從市區搭了好久好久的車， 問了很多人才輾轉到了一大片荒廢的農田中央。外公默默走到兩塊破爛的墓碑前，跪下痛哭：「媽媽，宗哲回來了。」受到這樣的感觸，媽媽對父母十分孝順，同時期待我們三兄弟也會一樣孝順。

等到告別式結束後一段時間，我安慰媽媽說，這是人生必經之途，外公在天上默默的保佑我們，我也會努力讀書，平安長大。有時候到了晚上，媽媽會在睡前闔上雙眼禱告，跟在天上的外公說說話，彷彿自己回到那片廢棄的農田中，陪在他身旁時刻。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燭光映在臉龐，左邊坐著媽媽，右邊小弟興奮唱著歌，爸爸則站在前面幫我錄影。歌聲、拍手聲之間，我望向媽媽的面容，這22年歲月的痕跡佈滿他的肌膚，我自出生起多活在世上一天，媽媽臉上就會多一點小小的皺紋。快樂的氣氛充斥在水泥牆隔出的小小空間，那溫暖熟悉的家。

霎時，時間停止。媽媽、小弟、爸爸都不動了。剩我眼角泛淚，靜靜的凝視著媽媽。還能有多少次生日有他在身旁陪伴呢？

「搞什麼鬼！好好的過個生日都不行！到底有沒有重視我的生日？」

高一那年，媽媽的生日聚餐上，弟弟們不斷嬉鬧，輪流把媽媽的生日蠟燭吹熄。

「我沒幾次生日可以過了，你們還要這樣！」

媽媽生氣地走進房間，把門甩上，留下滿臉錯愕的兩個弟弟。

那年，媽媽在健康檢查時意外確診肺腺癌，在醫院接受手術，把一整塊肺葉切除。我依稀記得當時有次假日到醫院探望媽媽，他身穿綠色花紋、米白色底的病人服裝，滿面疲倦、身體虛弱、不斷咳嗽，身上還有一根管子從胸口下方引出血水。身上還多插了另外幾根管子，把媽媽跟幾台看上去不怎麼友善的機器連在一起。我進到病房的當下不忍直視，坐下來講了一點話之後，滿腦子只想要離開那個地方。

「媽，我可以走了嗎。」

「我生了病，你才剛到就急著要走？」

我也不懂。明明得了癌症是提前宣告母親的死，可能會在不久而未知的將來離開我，在課業與活動煩忙之中抽空來探望他，我為什麼又急著享要離開現場？為什麼在外公快病逝時，媽媽卻不斷地想要看看他，想要多陪他一分鐘也好？為什麼我這麼不孝順，如此的冷血？

「兒子，送你的生日禮物！」

一如往常，媽媽總是會在每個家族成員的生日當天，拿出他偷偷準備的禮物。一大片巧克力（我的最愛）、一本教投資理財的書、一本介紹世界格局的書、以及一個側背包。好像有點太實用了，除了那片巧克力之外。

回憶我高一那年，媽媽送我的生日禮物是人生中第一把電動刮鬍刀。收到這樣的禮物很開心，終於快要長大成人，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有自己做決定的權益。那年，我就讀的高中會舉辦高一學生的成年禮，邀請家長來到學校，在禮堂中坐在自己的兒子身邊，讓兒子單膝跪地，奉茶給自己的家長。那時周圍都是其他同學，很擁擠的環境之下把一小杯綠茶交到了媽媽的手中。我當下不懂為什麼要在16歲就辦成年禮，只覺得這整個活動有點多餘。

回到班上，導師邀請每個家長上台拿著麥克風，講一點話給自己的兒子聽。多半不是要自己的兒子好好念書，就是希望他們孝順父母諸如此類，老生常談。我坐在教室的最後面跟其他同學小聲地聊天。突然一陣啜泣讓我轉過頭，看向站在台上的媽媽。他已經紅了眼，握著麥克風的手顫抖著。

「很開心能參加我家大兒子的成年禮……」

他停頓，閉上眼擦了眼淚，又拿起麥克風。

「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參加到兩個弟弟的成年禮……」

一個男校中的高一學生，在全班同學與家長面前看到自己的媽媽在台上啜泣，是我怎麼也沒想過會碰到的事情。坐在地上的我全身冒著冷汗，不知所措。等到導師在台上與其他家長幫媽媽加油打氣後，媽媽回到了座位上。

我默默蹲到了他的身邊，握著他的手，一語難發。

「媽，我要回去了！」

小弟跑來跟我抱一個，媽媽也跟我抱一個。提著我收到的生日禮物，以及爸爸幫我打包的柚子，推開家門，獨自走入寂靜的深夜。上了車，才回想起媽媽送我出門的話：「謝謝你陪媽媽22年囉！」

整整22年了啊。

這22年來他都沒有變過，一樣的呵護我、愛我、啟蒙我。小學的時候，他鼓勵我參加各式各樣的社團活動，讓我有了一身才藝；國中的時候，他擔心我讀書太累，要我壓力別那麼大，心疼我；高中的時候，我因愛情而迷惘，他成了愛情導師分析局勢，教導我愛情的本質。如同外公給予媽媽的啟蒙，她給我的不僅僅只有生活技能與學業上的支持，她給了自己人生的所有。

最近蘋果公司又出了新手機，我也花了自己的錢買了人生中第一隻蘋果手機。在看發表會的時候，我實在無法感受到台上的人的個人魅力，覺得他們都是一個個唸稿機。於是輾轉找了以前賈伯斯發表會的影片，看著看著，又引領我回到媽媽請我在小時後看的演講。2005年，我才四歲，賈伯斯剛經歷胰癌的風波，發表了他因瀕死而有的感想。

「不斷想起有天終將離開這個世界，提醒了我不該陷入害怕自己會失去某樣東西的陷阱。你本來就什麼都沒有。所以更沒有理由不隨著心之所向追夢。」

在媽媽罹癌之前我不覺得死亡有什麼大不了的，就只是生命到了終點，一個人生必經之途。但一直到七年前媽媽罹癌，對自己影響最深的人瀕臨死亡，內心最深刻的恐懼才會浮出檯面。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想要逃離媽媽的病房：我不忍直視媽媽死亡的過程，更無法接受很快地將要離開我，至少在只有16歲的那年還無法接受。於是為了自我防衛，我選擇不去正視與思考這個事實。

我忽然覺得外公去世時，安慰媽媽的話愚蠢至極。媽媽給予我的愛，猶如她從外公那裡獲得的愛；在彼時我無法體會與自己如此親近的人永別，是什麼感受，竟然讓我有這麼隨便而膚淺的說詞。

在未來的某天，媽媽不會在世上。那我呢？

發動引擎，打進D檔，我聽著自己的歌單開車回長庚。播著泰勒絲鄉村民謠，播著歌劇魅影的經典歌曲，播著播著……突然播到了我以前的手機鈴聲，有段英文歌詞是這麼說的：「當你從世上消失之後，你想要他們怎麼談論你？」凝視著黑夜中眼前的紅燈，我陷入沈思。

若某天，我不在世上，我身邊的人會怎麼記得我？

我是個過於熱情的人，朋友有難我一定幫忙；路人遭逢困難我拔刀相助。但這樣的人生態度總是會在某些時刻累的，特別是在大學生活圈。有個說法是大學就像個小型社會一樣，這點我不確定是不是屬實，但至少我體會到了人際關係的苦點。有幾度幫了很多忙，把自己操得快虛脫了，但是很少人注意到，也沒有人走在身邊拍拍我的肩膀說：「謝謝你的付出」。為什麼大家不關注我的所作所為？為什麼我的善意不被重視，而被當作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既然終將一死，我為何要自作自受，去貼別人的冷屁股？

下了車，我走出停車場往宿舍的方向走。今晚的長庚濕氣一樣重，夜裡已不再有蟬聲，捎來微微秋意拂過臉龐。不知為何，我望向大草皮中央的永慶爺爺，他靜靜的注視著深夜，一語不發。如同賈伯斯一樣，他白手起家打造自己的王國，已經被反覆覆誦的校訓勤勞樸實，正是他的人生觀。但縱然身價幾十個億，最後什麼也沒帶走，留下文物館中一個個故事，啟蒙後生。

賈伯斯說：「死亡大概是最好的發明了。」

因為知道自己終將一死，所以才會勇敢的朝著心之所向前進；因為終將一死，所以做決定前顧慮到那些羞恥的後果都不怎麼重要，他們有天終將消逝；因為終將一死，在善與惡之間，我選擇善良，憧憬自己也能成為啟發別人、感動他人的小小星光。

縱然別人頻頻說嘴，我會吃大虧，我這是自討苦吃，我當爛好人不會有好下場……說實在，我不在乎。這就是我的人生觀，這就是支持我每天從床上起來的原因，這就是我會期待自己生命中每一天的動力。

從媽媽不捨外公的逝去，到正視媽媽提前到來的死亡宣告，我知道自己不是因為死亡而戒慎恐懼做好事；是因死亡而感恩自己擁有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愛，並期待自己還在世上時，能成為想像中那憨厚善良的我。

工學院門前的強陣風壓到身上，吹得我雙眼難睜，看不清眼前的道路。但這條路走了那麼久，早已熟稔下一步該怎麼踏。一邊吃著塑膠袋中的柚子，我漫步在闃黑夜中唯一亮著的好漢坡，走回宿舍。

評審評語（姓氏按筆畫排列）

吳鈞堯老師：

題目取得漂亮，生死交織命題大，內文偏向鬆沓，也是可以再琢磨。

鍾文音老師：

從媽媽生日一路寫到外公與自我，叩問著: 在未來的某天，媽媽不會在世上。那我呢?感情真摯而動人，生日還能過幾回?無常與未知在在糾葛在作者的心緒中，藉著重返回憶現場，逐步勾勒感情的樣貌，文情並茂，情深又富理性，尤其結尾也很有力量，在平凡中看見作者的那般柔軟的心思，讓讀者也跟著感受到傳承的愛，原來死亡並非終點，而是接續。作者寫: 「從死亡而感恩自己擁有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愛，並期待自己還在世上 時，能成為想像中那憨厚善良的我。…..我漫步在闃黑夜中唯一亮著的 好漢坡，走回宿舍。｣

如斯感人，死亡不再恐懼，在作者慢慢的爬梳中，轉成了黑夜裡被點亮的燈，因為那份傳承的愛，最終，作者感悟到，如果某天不在世上，那麼被記得的就是這份愛。

鍾怡雯老師：

傷逝是這篇散文的主題之一，外公癌逝，母親罹癌，在死亡逼近之前，親子之間因此有了更多幽微曲折的、值得一寫的細節。好讀是優點，缺點是蕪雜，可以再精簡。